PART 17
胸外科的手术动辄就上体外循环，这样的手术，麻醉自然也是工程浩大，一般都是国外回来的几个训练有素的麻醉医生分工合作，像Angie这样来轮转的小内科医生自然是连旁观的份儿都没有的。
上午又是一个换瓣手术，Angie在胸外科手术室门口透过窗子往里看了好几次，凯凯做二助，头也不抬地忙碌着，隐隐还听到他们主任大嗓门的训斥声。Angie叹了一口气，要在这个高手如云的医院外科系统，资历轻轻的凯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家庭背景固然重要，但是手里拿得出真功夫才是最主要的。外科的几个中青年骨干医生都是国外回来的，带回国内尚无而又急需的技术，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凯凯要想在这里立足，去东京留学是最好的选择了。凯凯母亲的话虽然冷漠无情，但是不是全无道理的。
昨晚上的事情,Angie自然明白不是凯凯的错，凯凯对她的情意她是知道的。现在气消了，Angie暗自后悔昨天不该赌气不接凯凯的手机，他一晚上肯定担心着呢。年轻女生的心思就是这样变幻不定，前一晚还咬牙切齿从此永不相见，天一亮又开始牵肠挂肚起情郎的喜怒哀乐了。
结束后，手术室门打开，凯凯疲惫地靠在墙角擦汗。Angie轻轻地走过来对他说，凯凯，还没吃饭吧，一起去吗？凯凯摇了摇头，平静地看着病人被推出手术室，我已经在科里订了饭，你自己去吃吧。ANIGE又问，要不我带上饭去你们科室吃？忙碌的住院生活使得他们非常善于见缝插针地短暂相聚。出乎意料，凯凯说，我今天很累，你自己吃吧，说着，从Angie身边走出了手术室。
食堂里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Angie坐在窗边的一张桌子旁默默地往嘴里扒饭。昨天吃饭回来，她原以为今天凯凯一定会急着来找自己，倾诉衷肠，挽回局面，而自己已经做好了和解的准备。没想到今天凯凯对她竟是史无前例地冷淡，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凯凯这样漠然的表情。他们可是热恋了两年多的情侣啊。这让自己已经准备好原谅他的心情变得多么可笑。
难道昨天他母亲那段话又对凯凯复述过了，而凯凯已经屈服了？他们的感情，一个晚上，几句话，就这样轻易地被土崩瓦解了？Angie胡乱地往嘴里塞着饭，脑子里也是胡乱地做着各种猜疑。其实还有什么可以猜疑的呢？凯凯母亲昨晚上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她，自己以后还能厚着脸皮再踏进那个家门吗？绝对不会了。
凯凯，我的凯凯。Angie的泪水一滴滴掉在饭菜上。
凯凯他们换好衣服出来，药物销售代表早已经殷勤地等候多时了，说在附近的一家餐厅里订好了包房，请主任还有胸外科里的其他医生赏光。凯凯哪有这个心思，但也不敢当着主任的面摆架子，只好地跟着大家来到餐厅里。席间自然是杯光盏影，凯凯只是闷闷地喝着酒。
吃完饭出来，凯凯不好意思就这样红着脸，酒气熏天地回病房，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吹吹风。
这条窄窄的林荫道，Angie和凯凯一起走过无数遍，一起去食堂，去看书，去病房，去泡水，甚至去洗澡，凯凯都会送Angie到浴室门口，洗完以后又等着Angie出来一起走回寝室。凯凯和Angie从没有过什么浪漫的举动，也没有说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海誓山盟，但是这条林荫道上每一块石砖，每一片树叶，都见证着他们的细腻温柔的感情，滴水穿石般早在凯凯的心里刻凿下了深深的痕迹。
孤单一个人走在这条林荫道的时候，凯凯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深深眷恋着Angie。
但是，Angie又是怎么想的呢？凯凯又想起早上周昕的话，难道这样一晚上的委屈，就让她如此迅速地退却了，还是她本来就已经有了动摇了？
Angie,他的Angie啊。凯凯心疼地揉碎了握在手中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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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8
一个星期了，ANGIE和凯凯没有再说过话。在手术室见了面，也是当作没有看到。但是每次凯凯从ANGIE身边走过时候,ANGIE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是他，她使劲忍着，直到凯凯走远了，才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涩涩的。
每天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围在身边，病人，家属，医生护士，还有寝室的室友，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了以后，ANGIE躺在垂下帐子的床上，才能有片刻的安静。银色的月光如水似的洒在枕边，照着ANGIE孤寂的脸庞。凯凯母亲的那些话，那退回礼物时的表情，像一把利刃，时时地在ANGIE心头刺一下。没有父母长辈的祝福的感情，是可悲的，ANGIE不想要这样。但是放弃凯凯，就像放弃自己生命里已经融进来的一部分，只是动一动这样的念头也让她疼痛难忍。思来想去，总是没有一个圆满的办法。
ANGIE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凯凯的态度会这样冷淡，从他的眼里，她明明仍能看到熟悉的爱意。
辗转反侧一直到半夜，ANGIE实在忍不住了，拿着手机悄悄来到走廊上，拨通了凯凯的号码。那熟悉的铃声从楼下传来，ANGIE侧耳听着，趴在楼梯扶手边往下看，果然是凯凯站在楼梯口。
秋意正凉，凯凯只穿着一件衬衫。手机铃声停了，他抬头看到ANGIE，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地互相凝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凯凯说，你冷不冷啊？ANGIE嗯了一声，说你呢？凯凯一步步走上来，把ANGIE揽进怀里，说，现在就不冷了。ANGIE闻着凯凯衬衫上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闭上眼睛说，我也不冷了。
这一刻，ANGIE和凯凯都不再说话，但是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去为其他的事情烦恼，因为他们的感情，已经铸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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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9
Angie轮转到血液科才两个星期，病床上已经有两个病人去世了。
在血液科里工作的医生护士对病人和家属可以说是整个医院里态度最好的，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如默许病人穿了便服到医院外溜达一会儿，或者在禁止吸烟的走廊上偷偷抽会儿烟，或者让家属在医生会议室里搭铺睡觉，在探视时间，床位选择上都是尽可能满足病人的要求。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住进这个病房，他们的愿望都几乎是最后的愿望了，有谁能忍心拒绝一个人生命末路时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要求呢。ANGIE至今还记得进科室的时候主任的关照，对病人要周到一点，三个月以后你出血液科的时候，你的病人基本上都是换一批了。虽然主任语气平和，但是那“换一批”里隐含的意思还是让ANGIE感到一种震撼。
血液科无疑是个残忍的科室。这里的病人的结局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人财两空”。
科里最常见的病当然是白血病，药物层出不穷，美国的，欧洲的，日本的，国产中药的，一次接一次的化疗，把病人打得脱发恶心，了无生气。整个标准过程就是初发，化疗，缓解，复发，再化疗，再缓解，再复发，病人被死神缠身，反反复复地在病房进进出出，无论是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而那些药物，因为大多不在医保范围里面，病人都要自费，一支药物都是上千，一个疗程起码十几支。ANGIE每天早上查房开处方的时候，都不忍心看那接过方子的布满皱纹的亲属的手，那哀哀祈求着健康和幸福的手。化疗时为了减少胃肠道反应，常规应该配合着开止吐针，而一支日本进口的止吐针就要400元。许多病人为了省钱，就用国产的，效果会差很多，有的病人甚至不用，就这样硬挺着，ANGIE听着他们一声声干呕，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
早上交班时，主任总是拿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划着病人的名单，后来ANGIE明白了，那是一张死神的邀请单。上了那个单子的名字，不过几天就会在这个病房里消失。几十年的血液科病房工作经验，主任只要翻看一下病人化疗以后的结果，就基本上能判断出这个病人的预后，如果后果不佳的，就会在交班会上通知床位医生，及早让家属有心理准备。有时候ANGIE看着还挺精神的病人，主任已经报出了名字，果然不久病人就病危了。这就是实践工作中锻炼出来的敏锐眼力了。
ANGIE管的床位上有一个中年男子，自从确诊白血病以后，他的爱人就很少露面。每次ANGIE要做骨髓穿刺前请家属签字，都要颇费一番功夫找她。ANGIE暗暗怀疑这对夫妇是否能经得住这个残酷的打击。
在患上这种反复而无望的绝症以后，人情冷暖，世事炎凉就在这病房里活生生地上演着，ANGIE看到过至死不渝的男人女人，也看到过病人还没有咽气，就在病房外为了家产大打出手的妻子和情人。看得多了,ANGIE困惑着，自己那得不到祝福，看不到将来的感情，究竟能保持多久。
一天下午，ANGIE照例在下班前去看看自己的病人，看见那个中年男人的爱人正匆匆地往病房外走去。ANGIE连忙叫住她，哎，你好，是25床老杜的爱人吧？
那个妇女回头应道，是的，您是ANGIE医生吧。
ANGIE说道，你挺忙的吧，老杜住院后我还没有和你详细交待过他的病情。这会儿有空吗？
那个妇女低头看看手表说，就在这儿说吧，我还有事儿。
ANGIE和她一块儿走到走廊拐角处，低声对她说，老杜这次的骨髓报告出来了，白血病细胞的比例还在往上去，我们准备换一个化疗方案，你看呢？
那得多少钱？妇女直直地问道。
ANGIE一愣，心里有些不快，具体数字现在我也不好说，药物配伍可能根据老杜的身体情况还要调整，等到方案定下来，我再给你算一算。
妇女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ANGIE医生，这些事情您和我说了我也不懂，就由您作主吧。就由您作主吧。
ANGIE看着她，诚恳地说，我是医生，一定会负责老杜的治疗。但是老杜现在化疗是很痛苦的，再加上结果不好，一定会有情绪，这时候亲人的支持是最重要的，你有空是不是可以多陪陪他。
忽然，妇女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她的鞋子上。我现在打着四份工，拼着命给他赚医疗费。我每次来医院就是交钱，其他时候也没空常在他身边，他好还是不好，我都会想法子挣钱给他治病，一直到他...您以后也不用告诉我他的病情，我听了心里也白白难受，该怎么就怎么，别人家这个病怎么花钱的，您就给他怎么花钱，就托您好心多照看照看，我走了。
ANGIE看着那个妇女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心里酸酸的。有种爱情，没有文字，没有声音，却无时无刻不是守候在爱人的身边，为他挡风遮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