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ARS真正为世界瞩目的那个夏天之前,其实医院里早在前一年的冬天,就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明明暗暗的消息,例如广州人是怎样疯狂抢购醋,酒精,消毒肥皂的,但是没有官方的核实,一切都是以窃窃私语,茶余饭后的形式散布着。
那时候我在贵宾病房里工作,听着那些达官们和主任们煞有介事地猜测着,担忧着,心里还觉得他们杞人忧天,没想到这竟然真的演变成了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
一直不知道中央是怎样控制疫情的消息的,好像是出于防止人群恐慌。但是纸总是包不住火,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命,越是讳如莫深,越是让百姓惶恐。到最后引起世界关注,还是因为疾病扩散到了东南亚一带,新加坡,泰国,越南,最后是最为严重的台湾。新加坡的政策一向是严厉无比的,在非常时期,更是雷厉风行,最让人惊讶的是医疗条件较差的越南,在病例急速上升到一百多例以后,就再也没有新病例了。据一个法国留学生说,因为越南得到了法国的援助,措施十分极端,医务人员一上来就是全副武装,所有的物件全部焚毁,当然这都是以雄厚的资金为支持的。
然后我们医院也开始采取措施了,但是和外国同行们比起来,真是小儿科。不过就是把地板多拖几次,号召医生护士们多洗几次手这类。那时候出台了SARS防治条例,指导医务人员如何自身保护,煞有介事地贴在各个科室门口,里面说要带七层纱布的口罩,每四个小时更换一次,但是我们那个时候连口罩都供不应求,很多医生还带着那种纸制的一次性口罩,纯粹就是心理安慰了。那时候医院在花钱举办院庆,搞合唱队,歌颂医院的进步。
再到后来,北京的情况愈演愈烈,WHO介入,要求做到每日通报人数,市长卫生部长走马换灯似的,但是这时候老百姓根本顾不上了。超市里发生了哄抢,所有能消毒的东西被一抢而空。
那时候,人和人之间发生了信任危机,这是最严酷的事实,是我在经历SARS事件的时候最深切的体会。几个事情至今难以忘怀。
A.北京那时候已经劝阻人们朝外地移动,甚至取消了五一长假,但是人们继续亡命地往外逃,铁路,飞机要查,就从高速上开车离开,这样逃出来的当然都是一些有钱人。我在一个酒店咖啡厅里等人的时候,坐在我边上的一个大款模样的人,就豪声地在手机里说,我现在已经在上海了,在XX宾馆包了一层楼面,非常安全,你带着你老婆也开车来吧。。。
B.那时候上海还没有一例,是中国仅剩的几个幸免的大城市。梅雨季节降临,潮湿闷热是SARS最好的成长环境,因为人口密集,如果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我们都被反复培训,严阵以待。急诊都另设了发热急诊,有高烧38.5度以上的强制拍胸片,然后隔离留观。在去隔离病房的路上,一个高烧的年轻人,狠狠地将陪同的护士推倒在地,然后强行逃出了医院。还有一个壮汉,听说要隔离观察,挥起老拳把急诊的医生打得头破血流。那个医生的妻子是急诊的护士长,两个人都是一个多月没有回家,孩子都放在父母家里。采访的时候,护士长的嗓子是哑的,说不出话,只是流泪。在医院里碰到那个急诊医生,鼻青脸肿地还在上班,在食堂里买饭。
C.一对夫妻从北京偷偷来投靠儿子,他们住的楼里面有病人,楼被隔离之前,逃了出来。到了上海,老先生就开始发烧咳嗽,来我们医院看病,当时反复问了居住地,坚持说是长期在上海,没有外出过,因为不到38.5,胸片还没有出现异常,就放回去了。结果两天后再来,老先生就是典型的症状了,陪来的老太太也开始有了症状。这对老夫妻,还去了上海周围的乌镇,周庄游玩,在儿子家附近的大超市购物。确诊以后,那个超市关门消毒。然后推排线索,所有可能接触的人群全部隔离。光光我们医院就有六十多个医务人员因为这对夫妻被隔离,什么也不带,住在临时建立的小楼里。隔离期满,他们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开心地上前握住她的手,她说她想吃西瓜,想穿自己的内衣,他们天天穿医院发的一次性内衣裤。我们哈哈大笑,有种经历生死的感觉。
那段时间,商店,电影院,饭店人迹罕至,工商业打击巨大。我和我的好友们去吃饭喝咖啡,都有一种冒着生命危险的悲壮感觉。走在街上,满眼是口罩,露出一双双怀疑惊恐的眼睛,好像走在一个巨大无边的病房里,我坐在公车上,看着淮海路边的女郎,连口罩都是要精心挑选,但是不管那花样有多可爱,却总是传递着一样的令人压抑的人际危机。现在好像很难想象了,但是那时候不戴口罩,是很难想象的。闷热的5,6月份,人们就这样心甘情愿地用纱布把自己的呼吸和心灵圈禁起来。
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平息了这场瘟疫以后,惊悉国家最高等级的流行病研究所又因为管理漏洞,连一个来进修的安徽医生都可以随便接触到病毒,再次引起险情。这场SARS,从开始到结束,与其说是天灾,毋宁说是人祸更为确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