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

半路出家,老狗学新招;以文会友,环球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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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 我伸出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凑近脸前晃动了几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几乎插进鼻孔里,才确定手的存在,鼻子的存在,以及我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的存在。 这是在什么地方来着? 我努力回忆思考。应该是曼谷诗隆区索非泰尔酒店的电梯里。 怎么会到这儿来? 对了。曼谷邮报“周末好去处”栏目介绍这里正在举办荷兰摄影展览,在37楼的展厅。眼下泰国正是炎炎夏季,气温高达39摄氏度。躲进高级酒店享受免费空调,同时又能大饱眼福,精神物质双丰收。 出了什么事呢?我习惯地闭上眼睛。睁眼闭眼已没有区别。 奔驰车缓缓驶进停车场。警卫对我立正行礼。恐怕是对车行礼,因为S系列、又是新款式,在曼谷不多见,到哪里都倍受呵护。左拐弯,上电梯,发现没有37层。决定先到标明的最高层10楼再转换。电梯似乎很不情愿,哼哼唧唧地往上爬。到了7层停下,进来一位身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身子往下一挫对我表示问候,手里端个空盘子。电梯们缓缓关闭,继续往上爬。 “先生您要去哪儿?”他看了一下电梯控制板,问道。 “37楼展览厅。” “那么您应该到一楼大厅,然后转乘直达电梯。”他很热情,不等我点头,熟练地先摁大厅键,随即又摁下他要去的楼层,8楼。小臂带动手腕牵动手指的两次点击动作前后不超过一秒钟 。。。。 这就出了麻烦,很大的麻烦。对我可以说是一次生与死的经历。 刹那间,正在爬行的电梯发出一溜唱歌练声似的下滑音,又象是老年人打了个其长无比的饱嗝后,嘎然停止。电梯内的照明灯眨了两下随即熄灭。顿时,明亮的双眼失去任何视觉效果,好象被人突然从背后用手死死蒙住,没有一丝光线。 “啊。。。”我失声叫道。 怎么回事?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串问号:会不会是那服务生电钮摁地太快,造成电路短路?会不会是这电梯年老不堪重负,走完了最后的路程?会不会 。。。。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要镇静,莫慌张。黑暗中那服务生摸到紧急呼叫按键,噼啪噼啪摁了几下。对讲机犹豫片刻,嚓啦嚓啦,传来一位女性声音。 谢天谢地,至少还能对外呼叫。 “技术人员正在检查线路,只需几分钟,”服务生告诉我。那口气,象联合国医务室给所有头痛脑热的病人开泰勒农感冒药:“没有问题,过两天就好。” 但愿如此。我心里稍有平静,大脑随即转动开来。赶上电梯内遇险这可是头一次。虽然电影电视上看过不少类似画面,那都是作为边吃边喝的旁观者。现在正好可以切身体验黑暗的神秘效应,感受临危不乱的心境。这些都是极好的创作素材。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抗战时就号召作家们亲身体验生活创造好作品。 当然话说回来,也不可能要求每个人经历每一种事。更多的作品内容还是道听途说再加上丰富的想象力得来,一样能糊人唬鬼。电影戏剧表演艺术里就非常强调演员根据第二手资料进行间接体验。正因为如此,如果撞上亲身经历,是极为难得可贵的,比如眼下发生的情况。 服务生把盘子放到地上,金属碰撞木版的清脆声把我带回现实。 电梯故障不外有几种可能:a) 电路短路之类小毛病,换个保险丝什么的就可以;b)年久失修,需要动大手术,要去原厂订购配件,又正赶上周末不开门。c) 两者都不是。找不到原因。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封闭的电梯内,温度逐步升高。一线生存的希望似乎渐渐离我远去。黑暗开始露出狰狞的面目,呲牙咧嘴地向我逼近。有些缺氧昏沉沉。 “怎么还没消息?”我耐不住了。 那服务生赶紧冲着对讲机又是一阵噼里啪拉呼叫。 “嗷,是停电了。正在启动备用发电机,”他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我屏住呼吸,侧耳捕捉任何轻微的响声。真的,头顶上隐约传来电机哼鸣电缆抖动的声音,似乎层层向下传递。心里不禁踏实了一些。真要马上就出去,还有点不情愿放弃这宝贵生活体验。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并试着沉入丹田,压在横膈膜下,再噘起嘴象吐烟圈一般缓缓吹出。这是当年在话剧团采用的练声法,很有点练气功的效果。估计超量吸入并且充分吸收氧气,有助于缓解大脑神经,调节情绪。 去年初从纽约转来曼谷工作。当地人不急不躁、一步四拍(四在泰国是好数字)的热带生活节奏,对我的纽约式急噪性情有不少感化改良。开车摁喇叭少了,虽然偶尔还是用它教训过分自由化的突突三轮车;办事排队有耐心了,随身必带索尼掌中宝看言情小说;脏话粗话不太出口了,当地人与世无争的生活,招牌式的友善笑意,不时让人感到如同含了瑞士Aicola润喉片般清爽。 我很钦佩自己眼下的表现。真正是临危不惧呢。这种生与死的临界经历,会使人的心理承受力出现质的反应,对生命的意识变得模糊。有血有肉的心灵似乎从此裹上一层盔甲,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战场上死里逃生,致命车祸或是病危多时,但最后又捡回性命的人,大多是这样。甚至连进了一趟局子或监狱,也会产生“过来人”的感觉。 晚上一定要找个好餐馆品味人生。泰国咖哩螃蟹,日本寿司,还是韩国烤肉?中餐就算了,油水太大。说是不用味精了,又发明了鸡精。 电机声什么时候消失了?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装进棺材埋到地下也不过是这麽无声无息吧。我的患难战友,那同电梯的服务生,居然一直保持沉默,仿佛用隐形术逍遁了。我有点发毛,心跳加快。 “好象又没动静了,”我声音有些颤抖,在氧气越来越稀薄的电梯里竟象蚊子哼哼。 那服务生在黑暗中拍打对讲机,又发出一连串我听不懂但牵系我生死的话语,音调明显提高。在我听来,不谛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壮烈献身前的最后呼叫。 “备用电机用不上,因为这是部服务电梯。他们说待会儿技术人员会来橇开电梯门。” 什么?!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感到被漠视存在,被无情抛弃。像只掉到枯井下的流浪狗在哀伤嚎叫,人们却告诉它:别着急,待会儿就来救你。 这是服务电梯?所以就低人一等?所以关在这黑笼子里的人就不值钱? 橇开电梯门?讲得轻松!找不到电梯准确位置怎么办?电梯正卡在两层楼之间怎么办?电梯门没电咬合太死扒拉不开怎么办? 滴滴汗水在脖子上汇成细流,沿着脊椎往下淌。遗嘱!突然想到一直没有作这种准备,因为咱华人最忌讳。财产不多,真要作到公平分配也不一定容易。人寿保险倒是有几十万美元,保单却忘了存放何处。那还是当年在纽约时被卖保险的朋友连哄带骗的结果。可以想象那家伙双腿翘在办公桌上,脸上挂着“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心里琢磨着下次推销保险又有了活生生的例子。 心理承受能力几乎达到极限。黑暗的恶魔控制了大脑每根神经,希望被绝望全然吞噬。恐惧如同静脉注射液缓缓渗入肢体,流向每一根血管。每个毛细血孔都张开惊恐的眼睛。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手习惯地抱住脑袋。头皮发麻,浑身发软。一丝灵魂出窍。 黑暗中,两个女儿披头散发向我奔来。 大女儿手里拿着大提琴弓,“Dad, hang in there!” 小女儿怀里抱着凯蒂猫娃娃,“Somebody call the firemen!” 老婆一脸怒气跟在后面:泰国怎么尽出这种怪事?找律师起诉索赔! 温度持续升高,四肢开始发凉,僵硬的身体象肉类加工厂冷冻车间倒挂的全猪。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维。失去了一切。 嘭!嘭!嘭! 好象是敲墙声。救援人员来了!我猛然惊醒,发疯似的用拳头敲打电梯墙,把浑身的愤怒、残存的希望都集中到手上。我在这儿!快救我出去!你们这帮。。。 双膝半弯,低头驼背,我象只斗败的公鸡有气无力地走出电梯。窗户投射进的阳光刺得双眼发花,头脑发晕。真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左右张望,没有医护人员推着氧气瓶焦急地等待,没有经理主管端着咖啡橙汁儿同情慰问,连橇开电梯门的人也没和我打招呼,那表情,倒象我该向他鞠躬致谢。一切就象没有发生。一切更象天天发生而习以为常了。 活见鬼。 沿着紧急通道一步一颤,步步颤颤地走到大厅,栽进双人床大的松软沙发,眼珠直勾勾地愣神。周围的客人悠闲地进进出出,前台小姐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电力没有完全恢复,但举架有三层楼高的迎客大厅里洒满柔和自然的光线,竟比平时增添了几分神秘和魅力。 我闭上双眼。黑暗再次降临,但它不再可怖狰狞。因为我知道,只要睁开双眼,光明将顷刻泻入心田。就这样,吧嗒,轻轻抬起眼皮。 没有经历过全然黑暗的痛苦,就难以珍惜光明的宝贵。再有想象力的间接体验也很难。 真希望永远这样充满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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