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強陪著敏子, 到上海的大街小巷到處游逛. 他們去了最繁華的地段, 觀看近年新建的大廈旅店餐館商場, 也去最老舊的區域, 看看巨變席捲不到的角落. 敏子還從來沒有對上海進行過如此細緻如此全面的考察. 她說, " 先看硬件, 再看軟件. 硬件的改變靠錢, 把金錢投放下去, 城市的面貌就改觀了. 變化的確很大. 我六零年離開上海到大西北, 一直到七九年回來, 整整十九年, 感覺上最大的變化是人多了好多倍, 小孩都變大人了, 每戶人家都擠得不能再擠. 其他嘛, 好像沒什麼改變, 不過是更亂更髒更差更擠而已. 人也比以前粗暴多了, 動不動就吵嘴打架, 公共車輛裡面滿是髒言穢語. 而這四年啊, 大變化的過程像是真的開始了. 還不知道, 人心有了怎樣的改變? "
志強笑笑, " 耳聽是虛, 眼見為實. 每一個人都是一種典型. "
志強領敏子去自己的胞妹張裘莉的住處. " 過去她一直在蘇州. 大舅舅分給她的錢財一到手, 就買房子搬來上海了. 現在她不工作, 成天跟著潤珠表姐她們交際應酬, 實在沒地方可去的話就在家裡大派對小派對. 她結婚早, 兒子已經工作了, 火車駕駛員, 屬河南鄭州鐵路局. "
"妹夫呢? "
"還在蘇州. 他是郵局職員, 比裘莉小一歲. "
"那, 不是分居啦? "
"分居好. 裘莉跟他生活了二十多年, 吵鬧打鬥了二十多年. 現在呢, 各過各的, 婚倒是不離. "
房門開了.
是一個叼著香煙的男青年開的門. 他沒跟來客打招呼, 就滑回牌桌坐下, 忙著伸手跟別人一起擼牌.
客廳裡面煙霧騰騰, 一片稀利嘩啦的麻將洗牌聲響.
"誰? " 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抬起頭來向著門口問道. " 喔, 哥! 稀客! " 她又把眼角斜向敏子. " 這女人是啥人? 你有女朋友啦? 明天我請你倆吃飯. 今天嘛, " 她又低頭抓牌, " 有朋友在這裡玩. 怠慢啦. 你倆坐會. 飲料自己拿. "
"不要胡說八道. " 志強說, " 二姨家的表姐程敏子! 剛從美國回來, 專門來看你! 還坐著不動? "
"喔喲喲, 敏子表姐! " 女人這才丟下手裡的骨牌, 抬頭再看敏子, " 不知道是貴賓到! " 接著她又嗔怪志強, " 你怎麼不給我早來個電話? 我這裡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的, 什麼都沒準備! "
敏子說, " 自家人嘛, 客氣什麼! " 她朝裘莉望去, 覺得她跟自己記憶裡以及舊照片裡的三姨簡直一模一樣. 面孔是好看的, 好看得讓人無法判斷她的年齡和輩份. 她的衣穿勇敢之極, 袒露著一大片胸脯的上身只有一件鬆鬆垮垮地耷拉著的開絲米棒針衫, 淡橘紅色, 裡面飽脹得滿滿的黑色乳罩纖毫畢現, 雪白細嫩的頸項上有一條鑲紅寶石的白金項鍊. 頭髮看上去好像未經精心梳理, 只是隨意無心地一把紮起, 卻讓人嗅出一種性感的氣息. 敏子突然意識到這點. 過去, 作為一個女人, 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過這點.
裘莉推開座椅, 對牌客們說, " 不玩了! 介紹介紹, 我二姨家的表姐. 我想想, 嗯, 大我十歲. 對不對? 我跟這位表姐, 一生中沒見過幾次, 所以認不出了.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 表姐家也像我們家一樣, 家破人亡, 吃足苦頭. 黑五類嘛, 親戚之間哪能走動來往? 後來, 她就去美國了. "她轉身走向敏子, 帶著最甜蜜的笑容, 伸開雙臂, 摟住敏子的肩頭, " 今天不好意思, 怠慢你了, 姐姐! " 說著, 她又轉頭東張西望, " 你的行李呢? 哥是單身漢, 不好留你住, 我這裡小是小一點, 也夠不上美國標準, 但你無論如何委屈總是要給我這個面子的! "
敏子明白, 裘莉是驚訝自己怎麼會空著手來.
志強說, " 敏子姐姐自己有房子的, 你忘了嗎? "
"喔喲喲, 我這記性! 對了, 吳興路高幹大樓. 去過的, 去過的! 姐姐, 你別見怪, 我呀, 心裡只當你是美國人了! "
敏子再看裘莉. 她穿著一條花格子厚呢的超短裙, 離膝起碼三吋; 裸露出來的一小段白腿, 卻是勻稱而豐腴的. 她的腰際繫著一條極闊的鑲著銅釘和彩色玻璃的皮帶, 前面還有一個盾牌似的巨型皮帶扣頭. 下面則是一雙高統麂皮靴子. " 這的確是某一種上海女人的典型. " 敏子想, " 不然小強哥把我領到這裡來幹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