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怎么样?” 她伸展着手指满意地端详着那个戒指,一边转过头来问我。 “真好看,”我实在忍不住再加上一句,“不过,在戴上去之前,某人好像应该先把他手上的结婚戒指摘下来。” 我又想起杨远韬那个看上去足金足两的白金婚戒。 那一天,我知道了自己左手无名指的尺寸是6号,跟我脚的尺码一样。我问店员,“假如一个人现在买了戒指,将来手指变粗了戴不下,怎么办?” 我有点担心戒指万一像衣服一样穿不下可怎么办。 她微笑着回答,“一般情况下,手指是不大会变粗很多的,” 她抬起自己的手,“我自己的手指也是6号,你看,这个二十年前买的戒指,现在还是正正好好。” 我开心地对郑滢说,“这样说起来,买戒指其实是很合算的。你想,假如说四千美元的一个戒指,看着很贵,可是呢,如果我天天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戴它个五十年,摊下来每天的成本才两毛钱多一点而已,就算加上通货膨胀因素,最多三毛钱吧,都不够一罐可乐。而且,等过了五十年,我都变成老太婆一个,它却还是这个样子,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对不对?” 郑滢说,“神经病。” 走出那家首饰店,郑滢去买香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她不再用香奈尔五号,而换了一种伊芙. 圣罗兰公司出品的香水。她说香奈尔五号太小女人气,“一点城府都没有” 。 “那你去买男人的须后水用好了,保证城府深得吓死人。” “我是说,香奈尔五号好归好,可是闻上去像长不大一样。” “所以它才能永恒啊。女人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就是永远长不大的。” 她把那种叫“鸦片” 的香水喷在试纸上让我闻。 “嗯,一股老女人的味道。”我摇摇头,这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外婆喜欢在房间里薰的檀香。 “这是成熟女人的味道,神秘,温柔,性感。女人,就该是男人的鸦片。” “我怎么觉得好像成熟女人体味比较重,所以才需要这么多香料来盖。” “你真是煞风景。” “实话实说而已。” 我们坐在购物中心的长凳上吃冰淇淋,郑滢告诉我,林少阳最近当上组长,手下管七八个人,春风得意。张其馨和我现在由於程明浩的关系已经心照不宣地相当疏远,就算见面也往往是郑滢牵头。所以,有关她的很多消息都是间接从郑滢那里听来。 “他很有本事嘛,二十六岁就能这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有些人的命相大概是气球,无论年龄,一有风便立刻飘飘乎乎往上升,人家羡慕都羡慕不来;林少阳就是这样的人。 “这就是在小公司里混的好处,当官比较容易一些。看看我们公司,那么多人出身比你好、资历比你厚、人脉比你深,要升一级斗得死去活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像你们部门那个马克,混了十几年,还不是灰溜溜被人家赶跑了。对了,他走的时候,老处女有什么表示没有?” “老板送给他两件印着公司标志的衬衫,他都没带走,就扔在办公桌底层抽屉里。我看了看,有一件的领子还有点歪。十二年落得这么两件衬衫,简直像在骂人,换了我我也不要。” “哼,要是他高升,看好了,老处女第一个马屁拍上去。” “想想真让人灰心。” “算了,他不走,位子就空不出来,你只能天天买咖啡。别说,你办公室里那张还是人体工学椅呢,所以人家要提出跟你换,千万别答应。” 128 “我当然不会答应。接他那些工作,累都累死人,没一张人体工学椅怎么行?还有,马克走的时候,他的一些旧同事私下举行了一次聚餐,你猜我们部门去了几个人?我本来以为大家都会去,结果跑到那里一看,吓一跳,连我才去了三个人。”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那种场合其实是表明态度的,不去,就是说明和他彻底划清界限,同他不是‘一丘之貉’;你们敢去,算你们胆子大。所以,你去了就去了,千万不要到老处女那里罗嗦什么。” “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整我?” 原来这里也讲究“连坐” 。 “应该不会,你是新人,‘不知者不为罪’ ,这个道理她总该讲吧。对了,你把那两件衬衫怎么处理了?” “我本来打算拿给程明浩穿,后来想想这种印了公司标记的衣服,穿出去也是傻乎乎的,所以就干脆把它们钉在家里写字台旁边的墙上,勉励自己。人家有座右铭,我有‘座右衫’。” “勉励什么?” “如果将来哪一天我离开这个部门或者这个公司,绝对不要像这样被人家用两件衬衫赶走;我就算走,也要走得有面子,要部门里全体同事连主管一起来给我送行。” 郑滢笑得捂起肚子,“我第一次听见有人立这么奇怪的志向。” “我是说真的,”我一本正经,“我可不要人家背地里像现在可怜马克一样可怜我。” “关璐,你和马克让我想起战争片里面的镜头,前面的小兵踩到地雷倒在地上做了炮灰,后面的小兵扑上去抱着他的尸体嚷嚷两句‘你的血不会白流’ ,然后拎起他的机关枪蹬蹬蹬接着往前冲。笑死人了。” “我才不会做炮灰。” 郑滢比我高明:她非但不做炮灰,而且每每能把人家轰成炮灰。她最近大获成功的一个项目阴差阳错就是和上次在餐厅里对着土豆条向她大诉衷肠的愣头青合作的,人家不知道她和杨远韬的关系,还以为机会来了,劳心卖力不说,到头来还拱手让郑滢占了大部分的功劳。结果当他满以为自己用了“苦肉计” 、当可卷土重来之时,郑滢才告诉他已经有了男朋友,弄得他职场和情场一起失意。 “现在他在走道里看见我都不打招呼了。” “那他会不会恨你,以后找机会报复?” “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又没做什么错事让他抓小辫子,报复什么?再说,将来搞不好我爬得比他还快,他想报复?那叫犯上作乱。” 她格格地笑起来。 她转个身,让那个“PRADA”背包对着我,“关璐,帮我把润唇膏拿出来,在第二个夹层里。” 我拉开拉链,刚要去翻第二个夹层,突然,背包的带子断了。显然,上海华亭路卖的有些东西做得虽然逼真,却不是太牢。 我和郑滢一起呆呆地看着那个断了一条带子的包。过了好一会,她慢慢地把那条没断的包带从肩上退下来,轻轻地说,“关璐,你的包借我用用吧。” 我们半蹲在地上,一起把郑滢包里那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转移到我的背包里,她把那个倒空的“PRADA” 朝地上抖了几下,然后一声不响地将它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129 然后我们接着往前逛,郑滢照样有说有笑,但我看得出无论说还是笑,都有点勉强。 最不该出现的东西往往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我们居然无意间找到了旧金山的 PRADA 店,当然,是货真价实的那个。扑面而来,咄咄逼人。 我正想拉郑滢走另外一条路,她已经看见了那个招牌,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转过身,颓然地在一个露天咖啡座的椅子上坐下,“我有点累了,想歇一会儿。” “喝咖啡吧,我请客。” 我去买了两杯卡布基诺回来放在桌上,郑滢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真不经用。” 她那副样子像一只被人家踩了尾巴的小猫咪。 “是我拉的时候太用力了。” “不关你的事,假的就是假的。” 她对着装咖啡的纸杯喃喃地说。 我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光滑柔软;我想,当初她为了杨远韬把那一头卷发拉直,其实也是把自己心里最柔弱的一面展现给他;而他,却没有好好珍惜,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资格、没有能力去珍惜。 我的心里突然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 我彻底被那个混蛋,不,那只软软的、上面浇一层巧克力还撒着五颜六色糖粒的甜甜圈激怒了:明明已经有老婆,还要在外面拈花惹草;退一万步讲,真的要拈要惹,就要有本事摆平;现在你拈了、惹了,又想投机取巧,什么东西?郑滢再聪明、再厉害、再有锋芒,她毕竟只有二十四岁,比起一个三十四岁,知道什么时候耍酷、什么时候卖乖、什么时候拿假包来哄哄人的男人,原本就低了一头。我回想起上次看见杨远韬时的样子就来气: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人家见了都认为他在思考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其实啊,我看他正在琢磨下次回国怎么去弄个仿造的 Fendi 来骗女人。 半杯滚烫的咖啡喝下去,我越发热血沸腾,一把拉起郑滢,“跟我走。” “到哪儿去?” “你跟我来。” 我一直把她拉到PRADA 店门口,“不就是像腌菜缸里捞出来一样的尼龙包吗?又不是买不起,我们进去挑一个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买个 PRADA 包包送给你,行不行?”我掏出钱包打开,“这张信用卡上限两千两百,还有这张,上限两千七百,总够了吧。哼,不就是‘用非常帅的姿势签名’ 吗?我也会,老实说,真的PRADA 我还没见识过呢,今天借这个机会也开开眼界!” 郑滢瞪着我看了好半天,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朝她扬起眉毛,“走啊,我难得这么大方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瞪圆的眼睛慢慢拉细、拉细,最后抿成两条线,笑了起来,“你想做冤大头吗?” “今天这个冤大头我做定了,反正没人查我的帐。” 她拉起我的手,“成全你,不过我们先换个地方。”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圆桌” 比萨饼店里分享一个三层饼料、外添一层起司的“豪华型” 比萨饼。 郑滢已经很久没这么放纵胃口了,如同饿虎下山,左一块右一块,一个人吃掉三分之二。她咕咚咕咚灌下半听可乐,“假如刚才我跑进去挑个包,你真的会帮我付帐?” “会。” “不心疼?” 130 “废话,当然心疼。PRADA 的包包,够我挣一会儿的呢,估计光交的税就比我身上这个包还贵。” “你对我真好。” 郑滢响亮地咂咂手指,很欣慰的样子,“不过,我才不会要你买。” “我知道,以你的脾气,事后一定会还钱给我。其实呢,你真想要的话,我们可以合买一个轮流用。” “不要,这个包我绝对不会自己花钱买。” “为什么?” “有些东西,女人是不能自己买的,比如戒指和名牌包。” “那香水呢?” “香水可以,因为香水是用来勾引男人的,就象钓鱼,你总要买鱼饵吧;可是,等到鱼上了钩,就没有理由放着不动,自己还傻乎乎跑到超市买生鱼片吃,对不对?所以呢,香水是合理成本,而什么钻戒啊、名牌包包啊,就是盈利,以小搏大。这也就是刚才为什么我不让你做冤大头的原因,懂了吧?” 我懂了,做冤大头也有性别歧视;我充其量只有被宰一个比萨饼的资格。 “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点担心。郑滢有一肚子经纬,却找了个错误的对象。 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闷声不响地又吃掉一块比萨饼,抹抹嘴角的油,“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老婆生病死了。” “什么病?” “子宫癌。” “你真是够毒,一箭双雕,又咒人家生不出孩子又咒人家死。” “我没有咒她,做梦梦见的,有什么办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敢否认从来没这么想过?” “想有什么用?想想就能成真,我立刻就去买六合彩中它几百万。” 说的也是,要是咒语真能实现,只怕我老早帮着郑滢一起咒。“那个女人也算倒酶,什么坏事没做,被我恨得咬牙切齿,” 她接着说,“所以说男人不是东西,你辛辛苦苦把他栽培好,他就去找比你年轻漂亮的女人;偏偏越不是东西的男人还越会讨人喜欢,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林少阳升得那么快,张其馨反而会不高兴,树大招风,吹啊吹的,总有一天吹出问题来。对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用‘鸦片’ 吗?” “想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 她摇摇头,“因为他老婆用‘鸦片’ ,而他自己又不喜欢用香水,衣服上一旦沾了别的味道很容易闻出来。我也用‘鸦片’ 的话 ,他老婆就不容易发现。” “哼,换了我,就把另外一种香水死命地往他衬衫上喷,等回家以后老婆跟他‘刺刀见红’ ,他总得有个交待吧。” 我义愤填膺之下讲了一句后来差点后悔得自己打嘴的话。 郑滢突然眼睛发亮,“我怎么就没想到?关璐,你的香奈尔五号借我用一用。” “干什么?” “往他衣服上喷啊,我要让他老婆感受到我的存在。” 我的天。 “派这个用途不用那么高级吧。” “就是要高级,我要让那个女人明白我也是有档次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后来,我那瓶香奈尔五号果然为这个馊主意付出了惨痛代价。 走出比萨饼店的时候,郑滢说,“以后你来‘老朋友’ 的时候不要摸我的头,晦气。” “瞎说八道。你哪个庙里听来的?” “上中学的时候我爸炒股票,开始做得很好,有一次我来‘老朋友’ 的时候无意当中碰了他的脑袋,后来他就开始赔。我妈骂了我好几年呢。” “那是你爸水平臭吧。” 我哭笑不得。 “其实我也不太信,不过最近实在太倒酶,经不起再折腾了。” 131 “好,我帮你消灾,” 我笑着拉她到路边的一棵树上摸了两下,“程明浩教我的,他说很灵。现在呢,祝你旗开得胜。” 郑滢说到做到,趁杨远韬不注意时把香奈尔五号喷到他的衬衫和西装上,严阵以待等他太太发作。结果,好几天过去,一点敌情也没有;她终于忍不住问杨远韬他老婆最近有没有说什么,答案是否定的。原以为会“刺刀见红” ,结果对方却连刀都没亮出来;香奈尔五号这个香水品牌刚出来的时候,有人曾用“一个响亮的巴掌” 来形容它何等沁人心脾、令人难忘,现在,郑滢这一个巴掌甩得响亮,却结结实实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反应,着实令人泄气。 “会不会是喷得不够量?” “什么呀,你是没闻见,简直香飘万里。” “或者他回家之前换过衣服了?听说现在有些男人狡猾得很,办公室里专门放一套备用的衣服呢。” “应该也不会吧,他对女人的香水不那么敏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和他老婆用的是一个牌子。我看,要不是他老婆鼻子有问题,就是涵养功夫特别好。” “肯定是后者,自己用香水的女人不可能鼻子不好吧。这种不动声色的女人最厉害了,让男人想同她翻脸都没得借口。” 我突然对杨太太好奇起来,原本以为她是只一触即发的“河东狮” ,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学学人家吧。要是哪天程明浩身上沾一点香水味,你老早一哭二睡三上吊。” 郑滢无精打采地说。 “他身上只会有酒精味,才不会有香水味,” 这个事件倒是变相提醒了我,“对了,将来我也绝对不许他自己用什么香水、须后水之类的,什么味道都盖不住,防患于未然,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明察秋毫,架起火盆来严刑拷打。” “照你这么说,我算是‘患’ 了?” 郑滢有点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她有点忌讳这种“原配” 口吻。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改口,“你们的情况比较特殊,算‘相见恨晚’ ,缘分转错了弯、只好打个U-turn绕回来,行不行?” “随你怎么说,反正都一样,” 她很低落,“现在他老婆也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挑得他跟着一起装傻,真难办。” “郑滢,算了吧,这种有家庭的男人麻烦一大堆。你有时间精力跟他老婆斗,在周围抓一把男人,总归拣得出个把像样的吧,等拣出来再慢慢调教好了。” “不行,” 她又抬起头来,“他明明爱的是我,跟他老婆之间现在充其量只是‘情义’,凭什么要我让步?” 讲得理直气壮。 回想起来,在青春的岁月里,我们或多或少都相信过所谓“爱情”,真的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 两个星期后,郑滢的信念加倍坚定。她又给我看一个 PRADA包包,这回,是真材实料的;跟着那个包还有一叠银行对账单。 “这是他背着老婆私开的一个帐户,每个月存一点,积下的钱给我买的,你看,这张是三月份的,说明他认识我不久就开始偷偷存钱了。他说,他一直想给我买一份像样的礼物,那次回国带个假包回来,其实自己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这回本来想买条项链给我,看见我包坏了,就索性帮我买个新的。” 她一脸骄傲。我翻着那些银行对账单,都是几十块几十块一存的,倒也称得上用心良苦,觉得啼笑皆非 --一个年薪六位数的男人需要耍这种把戏帮自己的女朋友买一个包,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正宗的 PRADA使郑滢越发义无反顾,打定主意为杨远韬忍辱负重,“将爱情进行到底”;与此同时,我却又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和程明浩恶吵一架。 132 是从林少阳开始的。那一天,我的电脑出了点问题,程明浩来帮我修,弄到差不多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说,前一天,他们有个项目告一段落,老板请手下的学生吃午饭,“你猜我在那家餐馆看见谁了?” “谁?” “林少阳,他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然后呢?” 他看看我,接着往下说,“不是张其馨。” “那可能是他哪个同事吧?工作午餐。” 我心里猜林少阳说不定又认了个干妹妹。 “他们好像很亲密,手拉着手呢。” 我还是不说话。 他终于忍不住,“他还在跟张其馨谈恋爱,是吧?” “应该是吧。上次我们去看望她,林少阳炒菜炒得不要太起劲。他们还说要去夏威夷度假呢。” 他又看我一眼,“那就当我没说,把螺丝刀给我。” 我拿着螺丝刀走过去,递到他面前,却不把手松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觉得,林少阳看上去有点…” “有点什么?” “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 “那就算了。” “你有话就说,行不行?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把螺丝刀重重地往桌上一拍,转身走开,躺到沙发上去翻一本杂志。 过一会儿,他走过来,蹲下身,用手臂圈住我的肩膀,“修好了。” 我不理他。 他用手盖住我面前的杂志,和颜悦色地又说一遍,“修好了,起来验收吧,小姐。” 我抬起头来,“我现在告诉你,林少阳是个纯种大情圣,昨天他八成在花女人、要不就是送上门去被哪个女人花,你怎么想?” “花就花,他爱花谁去花谁,不关我的事。” “关你事的,” 我坚持,“否则,你为什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 “那你说,关我什么事?” “你是想让我知道,然后去告诉张其馨,叫她提高警惕。所以说,关你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我也没什么确凿证据。” “你还关心她,是不是?看见她被男朋友耍,有没有点心痛?” “璐璐,你怎么会那么想?” 他有点着急了,“我只是偶尔看见了,跟你说说而已。” “你真的只想‘跟我说说’ 吗?” “算了算了,不说了,好不好?” “你是可以‘不说了’ ,可是我怎么办?按照道理,我好像应该去跟张其馨吹吹风,可你让我怎么开口?难道我告诉她‘程明浩昨天看见林少阳跟人家约会’ ,然后让她来找你对证?” 我冷冷地说。 “那你要我怎么样?” 他的眉毛拧起来,“我说都已经说了。” “我…我不要你怎么样!”我骤然生起气来,却一点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生气,“你走开,我要一个人待着,可以吧?” 我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抱起一个靠枕蜷到沙发的另一边,朝他瞪起眼睛。或许,正是因为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才要用加倍的生气来壮自己的胆色。 “关璐,你要讲道理啊。” 程明浩无可奈何地说。他已经很久没叫我“关璐” 了,看来,他也开始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说,“我不许你再提起她。” “可你也认识她啊。” “不管。” “我也不许你再提起林少阳。” “好,不提。行了吧?” 他又伸过手来抱我,我闪开,把头埋在膝盖上,“我还是不高兴。” 我们僵持许久。我听见他叹了口气,“关璐,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讲了,你不能老是这样任性。” 133 “我怎么任性了?” “我觉得你喜欢抓住小节不放,比如刚才…” “你认为那是‘小节’?” 他点点头,“我能跟你讲,就说明我并不把它当回事,对不对?” “那我倒问你,你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讲的吗?” 我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要轮到什么样的‘大节’ ,你会不肯告诉我?” 话到这里,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了什么吵,只是觉得横也不对、竖也不对,就象在高速公路上迷了路,只能一个劲开下去,等下一个路口再看究竟开到了哪里。 程明浩默默地在我身边坐下,一句话也不说。 “你说话呀,” 我拍拍他的手背,他没有反应,我用力拉他的衣袖,“你说呀。” 好半天,他才开口,“你要听什么?” “问题不是我要听什么,而是你要说什么。” “我没什么要说。” 我赌气地翻个身、又拿起那本杂志盖住脸,“没话要说,那你就走吧。我现在想一个人待着。” 我本来以为他会再来哄我,可是,他真的站起身来,把车钥匙往口袋里一放,走了,还把门重重一关。 我把杂志往地毯上狠狠地一摔,越想越生气:居然真的走了,连句话也没有。算起来,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比较认真地吵架,为什么吵不好,偏偏是为了张其馨和她那个情圣男朋友。他居然为了张其馨和我耍酷,岂有此理! 好,你和我耍酷,我陪你耍,看谁更加酷。我不相信我耍不过你。 第二天晚上吃过饭,程明浩又来看我。当时我正在换厨房里的灯泡,灯装得很高,我在一张餐桌椅上搭了个小凳子,站在那上面才能够着。听见门铃声,我下去开门,等他进来后,我也把门“砰” 的一关,然后自顾自又要爬到凳子上去。 他按住我的肩膀,“我来。” 我说,“我自己可以。” 我坚持自己换,他在下面一手按着凳子,一手扶着我的脚踝。 等我把灯泡换好,他立刻伸手把我抱下去,“以后这种事情让我来做。” “我又不是不会。” 我挣开他的手,把凳子和椅子都放回原位。 “璐璐,昨天是我不对,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有什么不对的?是我任性、抓着‘小节’ 不放,跟你兴风作浪,所以,我检讨,还要麻烦你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肚子里呢撑撑船,” 我冷冷地回他,“你不待在家里整理我的罪状,跑来干什么?” “你究竟希望我怎么样?” 他脸上的微笑慢慢地消失了。 “我敢希望你怎么样?你不高兴了,会一甩门跑掉,我吓都吓得半死。” 我忍不住又把声音提高半度。 那天的结局是,程明浩再一次“一甩门跑掉” 。他走了以后,我开始懊恼:他明明是为了道歉而来,我却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下次见面,怎么下台呢? 当时我还担心着“下次见面” ,结果,后来的好几天我们都根本没有“见面” ;他没有再来找我,连个电话也没打。 等到第五天,我真心诚意地后悔了,我想,他一定是在生我的气,而且,恐怕气得不轻。 我上班开始分神,一有外线电话就立刻拿起来,希望是他打的,结果都不是。 那天,我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一上楼梯就看见门口放着一盆花。别致的花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程明浩办公室桌子上的非洲紫罗兰。 我环顾四周,没有人;我把花盆拿起来左右打量,也没有纸条什么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心,让我打了一个哆嗦:他,这是要跟我分手吗? 134 我呆呆地盯着那盆非洲紫罗兰,还没来得及细想,眼泪突然间夺眶而出,然后顺着脸颊一颗颗滚落到非洲紫罗兰深绿色的叶子上。有点像小时候夏天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当头一个闪电,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水珠已经从四面八方的风里纠集成一团打在你头上身上,躲也没处躲,只是一个劲的诧异‘怎么就下雨了呢’;北加州的夏天几乎不下雨,这倒是帮我重温了那种久违的感觉,不过,准确地说,是‘怎么就哭了呢’ 。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程明浩朝我走过来,脸上是一样的诧异,“怎么了?” 他加快几步。 我本能地要去抹眼泪,可是手已经被他抓住。 “你把花放在这里干什么?” 我低下头。 “刚才我在这里等你,想起车子的前灯忘记关了,马上跑下去关,就把花放在地上,反正周围也没人。你怎么了?” 他伸过手来帮我擦眼泪。 “没什么。” 我骤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可笑:吵那么一次架好像并不至於就此分手;再说,就算真要分手,他也不应该是那种含糊其辞、扔下一盆花就走的人啊。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患得患失了呢? “没什么还哭成这样?” “我刚才以为你要跟我分手。” 我感到很窘,但又编不出另外一个理由,便只好实话实说。 “我,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 “因为我们吵架了,你又好几天不理我,” 我喃喃地说,“然后今天莫名其妙一盆花放在这里,我当然会那么想,” 说着说着又来气了,“就是,你莫名其妙把花拿过来干什么?现宝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有什么话就说,我最讨厌人家拐弯抹角了。” 我嘀咕了一番,抬起头来,发现他正认真地看着我的脸,半天不说话。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自己那个样子绝对谈不上什么好看。 “璐璐,” 他摩挲着我的头发,“我把花拿过来,其实呢,是想请你帮我养,因为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加会照顾这些花花草草。” “我帮你管花,那你干什么去?” “我可以多腾出点时间管你啊。”他对我微笑。他的笑容很温暖。 “我比花麻烦多了。” 我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在地上,一切又敞亮起来。我伸手抱住他。 “所以我把容易的让给你,”他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你喜欢胡思乱想,心又那么细,看来我的确应该多花点时间。还有,刚才看见你哭,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你在对我发脾气的时候,其实自己心里恐怕更加伤心。对不对?”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一面按他恤衫领子上的钮扣一面问他,“我是不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你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 “这样的人最最吃亏了。我妈就是一个例子,刀子嘴豆腐心,弄得我爸讨厌她,老是跟她吵;吵完了我爸跑出去,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拉着我诉苦,还叫我站立场,说什么不站在她那边就是站在我爸那边,烦死人了。程明浩,我很怕将来会变成我妈那样,哪里都不讨人喜欢。” “你不会的,” 他温柔地吻了吻我的鼻尖,“因为我绝对不会讨厌你。你要相信我。” 135 我在他的鼻子上摁了两下,“你把我弄哭了,所以要双击。” “你提醒我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盒子递给我,“送给你,这大概就是你说过的那种人体工学鼠标吧,还真有点像只卡通老鼠。” 那只银灰色鼠标底座拱起,宛如老鼠的背,让人的手可以正正好好搭在上面;左右两边各有一块深灰色突起的塑料片用来左击和右击,引人注目的是顶上那只醒目的红球,活像米老鼠的大鼻子。 “嗯,就是它了,我一直都想买一个呢,” 我把鼠标拿出来玩,“这只老鼠长了个酒糟鼻唉。” “说明书上说使用这个鼠标,可以舒缓对手腕和肩膀的压力。你不是说肩膀酸吗?” “怎么对我这么好?” “做错了事,当然要赔罪;不过,也是为了我的鼻子,你老是那么左击右击,我有点担心它不能保持领土完整。” 我伸手把他的头发弄乱,“想得倒美,鼠标上班时候用,你的鼻子下班以后用,不能顶替的。” 这场风波告一段落。从那以后,穿着淡蓝色套鞋的非洲紫罗兰住到了我小公寓的落地窗旁边。白天去上班之前,我把百叶窗拉到半开半闭,因为我在书上看见非洲紫罗兰是一种需要光、但光线又不能太强烈的植物;晚上下班以后,我把窗户打开,让它透透气;我定时给它浇水,隔一段时间施一点花肥。大概我照顾得还算得法,它看上去越来越精神了。 我对植物并没有太大的爱好,上一回养花好像还是小学自然课的时候;那次买了来送给程明浩,其实也是心血来潮。然而,这盆花我养得很用心,因为我喜欢它的性格:很平凡,但又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挑剔之处;未必要花多大的成本,却需要用心;而且,你要是真的用了心,它也知道的,会默默地用更多温柔而坚定的小花朵来报答,由不得你不感动。我觉得它有点像我。 如果每个人都有“植物属性” ,那么,我大概就属非洲紫罗兰。 林少阳“蓝杏出墙” 的嫌疑,我到底还是找了一个机会告诉张其馨。虽然我并不喜欢管这类事情,但毕竟还是不愿眼看她被当成傻瓜蒙。我知道张其馨对自己喜欢的男人简直百依百顺,所以,林少阳无论如何不该耍她。 老实说,林少阳算得上我见过的男人里比较“全才” 的了,长得帅,工作能力强,人际关系面面俱到,一张嘴八面玲珑。我曾经偷偷地把林少阳和程明浩比较过、打了一下分,结果林少阳比程明浩高出足足五分;这种差别让我暗地里觉得很安心,林少阳条件那么好,张其馨应该就不会后悔放弃程明浩了吧。所以,即使为了这个自私的理由,我也希望他们能够恩恩爱爱,天长地久。 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印证了我那套“打分” 系统的致命漏洞:我忘记了一样非常重要而又无法用参数来衡量的东西。这样东西,叫做“爱” 。 这一次,林少阳让我领教到什么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原来,那个餐馆里的女孩他早已在张其馨那里备了份,说是他们家一个什么曲里拐弯的亲戚的女儿,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过,这次来美国培训,林少阳当然要尽足地主之谊;林少阳的“备份” 里还有一条重要信息:此女早已有了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所以,他们是纯洁得像蒸馏水一样的“异性朋友” ,他们之间的亲密不过是“青梅竹马” 的遗物。 无形中,我的“小报告” 倒成了林少阳忠贞不二的“见证” 。张其馨不无得意地说,“我这个人不小气,只要他跟我把话说清楚,我一般都是通情达理的。” 我心里还是有点嘀咕,程明浩两只眼睛都是一点五,应该不会看错,他们的确手拉手。“异性朋友” 可以拉手吗?好像不是不可以,然而,我和蒋宜嘉也算是“异性朋友” ,但我可以保证,哪天我和他要是被人家看见手拉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成了瞎子,要么我成了瞎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