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生吃猪肉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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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个人走到哪儿都喜欢打探特色食品,要一尝而后快。去国时间越久,对茹毛饮血的兴趣越大,对生鱼生肉的所好越深。生鱼片(刺身)就甭提了,牛排也要嫩的,就是所谓的rare。火候最好的牛排,切开之后中间的肉是冷的。听说过生马肉刺身吗?即便是在日本,如今人们已经不那么敢吃这种东西了。马肉稍酸,需要蘸酱油加大根末儿才好吃,风味独特。大根者,长条白萝卜是也。在日本某些餐馆里,有时还能点到生牛肝。血里呼拉的牛肝,切成薄薄的片儿,用芝麻香油酱油细葱花拌起来,吃起来有点儿担惊受怕但是味道绝佳。能与之相比的,大概只有欧洲的鞑靼牛排了(Steak Tartare)——那是生牛肉馅儿上加生鸡蛋生青葱甚至生咸鱼。

  都说猪肉和鸡肉不能生吃。可是,在日本却有一道菜,跟吃生鱼一样吃生鸡肉。当然,这不是普通的鸡,而是野山鸡。中国人相信吃生猪肉是要得病的。这话有点儿道理:猪饮食无忌,身上的寄生虫多,如果不彻底高温消毒,容易传染。胶东老家的猪圈一般都跟茅房相连。记得小时候头一回在老家上茅房,刚脱下裤子蹲下来,就听见下面一声哼哼,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脸从两腿下边的黑洞里顶将上来,吓得我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没命往外逃。再瞧那猪吃屎的模样,立马儿就发了誓,这辈子再也不吃猪肉,更别提生猪肉了。

  就我所知,书上记载的唯一吃过生猪肉的同胞是樊哙。《史记》里头说,樊大将军为了救刘邦,单身闯进鸿门宴。项羽见他身大力不亏,说,状士也,赐之彘肩。于是就给樊哙一生彘肩。彘者,猪也;肩者,前腿儿也。前腿短而无肉,依我看其实就一猪蹄儿。樊哙把盾牌反扣在地上,猪蹄儿放在上边,拔出剑来切着吃。又有人解释说,《史记》里所谓的生,意思是不熟。也就是说,樊哙啃的是一半生不熟的猪蹄儿。一想到鸿门宴紧要关头,樊哙猫着腰在那儿啃猪蹄儿,就有点儿忍俊不禁。

  前腿当然不如后腿个儿大肉厚。可古诗文里只讲前蹄儿,不提后腿儿。这当然跟中国人“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哲学有关。另外一个原因大概是后腿儿讲起来不好听。“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听着雄壮吧?改成“斗酒彘臀”就不是味儿了。

  有一年在意大利出差,碰巧儿看见餐馆里玫瑰一般鲜红艳丽的生火腿片儿,配上色彩娇黄酷似哈密瓜的罗马甜瓜,说什么也迈不动步了,死活得尝一尝。这一尝,可就上了瘾。回来后跟一内行人谈起那生火腿的美味,他却颇不屑,说真正地道的生火腿在西班牙。这不,这回到欧洲来玩儿,一进西班牙,就铆足了劲,拉家带口满世界寻觅(北京话发音如xue2me)。

  我想找的火腿,西班牙语叫哈蒙(jamon),专门拿来生吃的。哈蒙有很多种,而我要找的,是其中特殊的一种。为什么呢?听俺细细道来。

  原来猪跟人一样,也是分种族的。美国的白毛猪,又肥又大,可是肉质粗糙,味道不佳。不知道它们是靠什么饲料喂起来的。最糟糕的,是听说这种猪有体臭,就像有些人的臭胳肢窝。我在美国吃红烧肉,一定要先用开水煮去臭味之后再烧。不然再怎么加佐料,肉味儿也发骚。

  我要找的猪,学名叫Iberico,是西班牙特有的猪种。这种猪从两千多年前被驯化,经过精心培育,留下来一条纯血脉,大概只有日本天皇的血脉可以相比。Iberico猪体形矮小,毛色深黑,多数养在西班牙西南部靠近葡萄牙边境的橡树林和周围的草原上。它们在最后的三、四个月里被放到橡树林里,完全靠橡数籽为食,一头猪每天平均要吃上十七、八磅,以至于肉里充满了硬壳果的香味儿。据说这猪肉的脂肪里含有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Oleic acid,也就是橄榄油里的那种非饱和酸。懂得生意经的商人们声称,吃这种猪肉的肥肉跟喝橄榄油一样对人有益处,给起了一名儿,叫“四条腿儿橄榄树”。

  制做这种火腿工艺非常繁复。猪只宰杀之后,先把后腿儿在盐箱里腌上十到二十天,让它脱水。然后洗干净,放在控温控湿的房间里三四十天,让肉质变干变硬,成为火腿坯。之后转入风干室,让自然干燥之风于内流通,达六月之久。这期间有一种霉菌长出来,肉味更加鲜美。最后,火腿被送到地窖里,经一、二年而得到成品。这时候猪腿已经失去了百分之四十的重量。成品火腿颜色深红与玉白相间,肉质滑嫩,回味悠长。

  话说我拉着老婆孩子在马德里老城里乱窜,发现原来火腿店满世界都是。西班牙人对火腿情有独钟,餐餐不离。整只整只的火腿挂满了店铺,皮骨蹄俱全,只只倒挂,形如琵琶,脚趾头俏皮地指着天。还看到好些“火腿博物馆”。瞧见头一个还挺兴奋,走进去才发现不是给人参观的,而是专门供应火腿的饭馆加外卖。坐在里头,嘴里嚼着生火腿,猪肉肠,炸猪肉块儿,四周密密麻麻挂满了整只的火腿,那感觉只能用马三立的话来形容:我掉猪阵里头了!

  总算在一家店里找到了标有Iberico的火腿,单价每公斤八十欧元。不会讲西班牙语,就找了张纸,上书200g,一手举上这张纸,另一只手一指那只火腿,二十美元就没了。接过那四两肉来一瞧,是一叠切得薄纸般的片儿,红白相间。捏出几片儿来一嚼,那腌得透明如红玉、鲜嫩嫩咸滋滋的火腿片,香气喷鼻,滋味鲜美,果然名不虚传,吃得全家赞不绝口。尤其是早饭时拿来夹面包,真是一绝。这火腿味道浓郁,每次夹一两片儿即可。跟日本生鱼片比起来,它那腌制风味别具一格,让人齿颊留香。

  西班牙美食佳酿的丰富和出色一点儿也不输法国,价钱却要平得多。海鲜饭(Paella)、它帕斯(Tapas),炖猪肉,烤羊腿,……不管吃什么,生火腿总不可少。它是最受欢迎的饭前开胃品,也是宴会中的首选佳肴。随便到一个餐馆,都可以看见整只火腿挂在墙上。顾客点了生火腿,店小二就走过去从整腿上削几片下来,配着西班牙红酒,口味绝佳。难怪当地有一句话说,在婚礼上,这种火腿跟新郎新娘一样不可少。您要是有机会去西班牙,我这儿郑重向您推荐Iberico火腿。

  离开西班牙的头一天,咬了咬牙,买了一大块生火腿,打算带回家慢慢受用。小心翼翼车载几百公里,从Zaragoza带到马德里;喜气洋洋飞越数千英里,打欧洲回到美利坚。没想到乐极生悲。刚进海关,迎面闪出一黑脸儿包公。包公双手捧起那沉颠颠,严实实的肉包儿,仔细研究上面的标签儿,好几分钟之后,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东西不能带进来。我不甘心,要他拿条文出来给我瞧瞧。包公大怒,使出泼皮手段,说,要不是你在入关表儿上填了这玩意儿,我罚你一百五十块大洋,再往护照上盖一戳儿,让你五年里头回回入关受检查!吓得我老婆在身后拼命扯我衣襟。

  强敌在前,后方空虚。飞机上的饭菜吃倒了胃口,无力把肉像樊哙那样拔剑切而啖之,更不想给俩孩子树立一个泼皮打架的形象,只好当项羽,把彘臀赐给包公。眼瞅着包公转身小心翼翼地把肉包儿放到他先前坐的椅子上,心里忍不住骂道,妈的,这么好的肉,给喂了狗了!

  讲完了生火腿,忍不住要提一句西班牙的热巧克力和churro。至今还时时回味着那些暮色垂垂的夜晚。西班牙天黑得晚,八、九点钟了,天色仍然明亮。游览了一天的名胜古迹,酒足饭饱之后,老爸我头前带路,后边儿妻子紧抓着钱包儿,一对儿女欢欣雀跃,左顾右看,寻找卖热巧克力的点心店。好在这种店到处都有,瞅见一个,大步迈入,用刚学的蹩脚西班牙语喊一嗓子:烧口拉腿一车喽(chocolate y churro)!店小二马上笑脸相迎,几分钟后端出四杯热气腾腾又浓又香色泽浓黑的热巧克力来,外加四盘刚炸出来的churro。那churro甜中带咸,味道有点儿像北京胡同里现炸的糖油饼儿。我们拿churro蘸着热巧克力吃下去,赞不绝口。瞧着俩孩子连吃带喝,香得嘴里头啧啧响,再看妻子瞅着俩孩子抿着嘴儿乐,我自个儿也就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正经的天伦之乐啊!

原载于 2004 华夏文摘 cm040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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