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是我认识了十几年的好朋友。我们从中学里就是同桌,无话不谈,他有着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普遍的骄傲和冲动,物理考到95分恨不得全年级的人都知道,而写作文的时候,又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
我们的中学是以军队式严格管理著称的,每天校长六点半亲自站在校门口检查学生们的仪表,佩戴校徽,不准单肩背书包,不准穿高跟鞋,女生长头发要扎起来,外衣不准披散着而要把扣子全扣起来。最壮观的是自行车棚,各种型号的自行车必须按类停放,所有的前轮必须正好切线压在地上的白线上。远远看起来就像自行车仪仗队,整齐划一。
阿力在这样的学校里,简直是投错了胎。他坚持留着当时最时髦的郭富城头(就是中分,然后两边的头发长过耳际,有点像改良的汉奸头)。因为他的头发又浓又厚,乌黑发亮,留这个头确实吸引了不少女生的回头率,他也颇为自得,时不时地要用双手夸张地将头发洋洋洒洒地往后甩一甩,以营造出海飞丝广告的效果。
这当然引起了学校的严重关注,为了这个发型,阿力和上到教务处下到班级卫生员不知道斗智斗勇过多少回,发梢在耳际上下寸步为营地你来我往,简直有毛主席持久战的气势了。
当时学校盛行补习班。五点放学以后,我们还要不情愿地参加老师们半强迫的各科补习班。阿力觉得这简直是灭绝人性,坚决不肯报名。班主任找了阿力明敲暗打了好几次,阿力无动于衷,最后班主任大怒,说你要是有任何一门课低于班级平均分,就必须换班级。阿力咬着牙勤学苦读,终于没有让这个场面出现。
阿力是班主任的眼中钉,但是只有一个场合班主任会弃尽前嫌表扬阿力几句,那就是学校运动会的时候。阿力是短跑健将,一百米的冠军只要他一出场,总是手到擒来。阿力也觉得能每年一度在全校女生面前短发飞扬一把,实在是不辜负了他的这些努力。
忽然,高二的一个春天,阿力的短发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他告诉我,他陷入了爱情。眼神中充满了忧郁,犹如少年维特。那是一个比我们低一级的女生,在出操的时候,阿力悄悄地指给我看,带着羞怯和喜悦。确实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女孩,阿力痴痴地每天清晨等在女孩家门口,每天黄昏等在学校门口。有时候看见他们并肩走在静静的小路上,春天盛开的花瓣在他们身后飞舞,美得让人陶醉。
这样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高考完的夏天,阿力来找我,说到那个女孩子,阿力苦涩地说,他们早就分手了,那个女孩子觉得阿力不成熟,没有男人味道。阿力说他连女孩子的肩都没有碰过,她像他的天使。我不知道阿力是怎样带着初恋失败的伤心,独自熬过这难忍的高考的。
后来我进了医学院,阿力进了同济大学,他的父母都是那里的老师,他可谓秉承家业了。大学里面,阿力写给我的信中痛苦万分,学业繁重,女生稀少,终于熬到了毕业,他一头扎进了花花世界,却再次受到重创。
他爱上了自己的女上司,一个比他大8岁的女人。这场纠缠,我目睹了从开始到结束,无数次阿力带着啤酒坐在我家的沙发上问我女人究竟想要什么。那时候我自己也是懵懵懂懂,当然无从知晓那个成熟风情的女人对阿力是怎样地诱惑。只好说一些傻话,和他一起喝酒,在他醉之前自己就先醉了。
阿力的妈妈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家里自然是轩然大波,所有的电话都经过他妈妈的筛选,幸好我的声音她早已熟悉。电话中他妈妈涕泪交流,让我好好劝劝阿力,但是她怎知道自己的儿子又是如何能被别人劝的。
最后当然什么结果也没有,阿力听着女上司说他不成熟,没有男人味道,看着女上司最后选择了和她实力相当的别人。
那个时候阿力说,他每次看力波啤酒的广告就想哭,因为他就像那个年轻人,把安全帽坐在身子下面,一个人坐在高高的工地脚手架上面看着远处发呆。
阿力跳槽了,砸掉了人人羡慕的饭碗,做起了房产经纪,这几乎把他的父母气得断绝关系。
自那以后,阿力收起了纯纯的男孩子的气息。
他的头发短而干练,简洁整齐的白衬衫黑西裤,脸上的笑容虽然英俊却是职业的。他不再和我说自己的爱情,不再傻傻地问我女人究竟要什么。他学会了开房间,学会了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彻底离开那个女人,学会了在做业务的时候逢场作戏,学会了灵与肉的彻底分离。
这样,他变成了这个城市的强者。不再被别人伤害,却再也体会不到爱。我以为我失去了这个好朋友,曾经暗暗难过。
出国之前,我打电话给他,他愣住了,说晚上来和我告别。
他来了,带了几瓶啤酒,坐在我狼藉一片的行李之间,我们又做回了十几年前的好朋友。深夜了,他起身告辞,送他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抱住我,趴在我肩上哭了。他说我走了,这个城市里就再也没有人能提醒他自己原来是个怎样的人了。
我摸着他涂满摩丝坚硬的短发,不由得和他一起流泪。
阿力,我的好朋友,希望他能被真正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