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当头发长了,母亲就叫我留神四合院儿外头胡同里的剃头挑儿。剃头的手里拿把铁铮子,那模样儿像一个特大号镊子。一边走街串巷,一边把小拇哥那么粗的铁条从铮子的俩叉儿中间划出去,发出颤颤悠悠的铿锵,余音缭绕。一听到那声音,我就雀跃:妈,剃头的来啦!剃头的来啦!
挑担儿的通常都是老大爷。担子一头儿是小火炉子,另一头儿是剃头刮脸洗头的家活什么的。母亲拿出我最喜欢的小木椅子,放在门口那棵老柳树下边儿,用家里的毛巾代替老大爷那块灰不唧唧的“白”布,围住我脖子,跟老大爷说:麻烦您,给剃短一点儿!
老大爷一边剃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母亲聊天儿。我坐在小椅子上,缩着脖子,感觉着推子在脖子后头滑来滑去,或者听着剪子咔嚓咔嚓响。夏天的夕阳仍然明亮,知了还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唱,暖风懒洋洋的,吹来各家炒菜的香味儿和电匣子里的相声或是京戏。那年头儿,心里好像没有忧愁也没有烦恼。
剃完头,母亲把我拎进屋,脱光了塞进倒满温水的大铁盆,从头到脚洗一通。四合院的孩子们,扒门缝的,探窗户的,在我的抗议和母亲半真半假的叱骂声里冲着我身体各部位指手画脚,嘻嘻哈哈。转过天,免不了要去报仇雪恨,四处追杀,凯旋回家时跟土猴儿似的,挨一顿臭骂。
快要上小学的时候,老柳树倒了,挑担的剃头匠跟其他吆吆喝喝走街串巷的小贩儿也都不见了,剃头就改到理发店去。
南锣鼓巷里头有个合作社,就是公私合营的杂货铺,卖油盐酱醋什么的。旁边儿有一个小剃头店。每回跟父亲到那儿去剃头,最喜欢看他刮脸。剃头师傅先拿出热气腾腾的湿手巾盖在父亲的连鬓胡子上闷着,然后去“杠刀”,把半尺长寸来宽的刮胡刀在黑皮带上翻来覆去杠得啪啪响。之后,拿一鬃毛刷子蘸上肥皂水在脸上刷,刷得满脸白沫儿。完成了这一套程序之后,才抬起胳膊肘儿,翘起无名指和小拇哥,仨手指头捏着刮胡刀,神气十足地舞起来,刀刀伴着呲呲啦啦的声音。师傅一边把刮下来的肥皂沫弹到地上,一边跟父亲闲聊。几分钟之后,父亲那胡子拉碴的脸就变得无与伦比的光滑。每当这时候,我就恨不得马上长成男子汉,也来享受剃头刮脸的乐趣。
想起这点儿陈糠烂麸子来,是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打到美国以后,居然有十好几年没进过理发店,已经不习惯到那儿去剃头了。
最开始是请访问学者老严给剃。老严回国了,就由同学小西帮忙。有一天剃头的时候小西吹牛吹得太来劲了,在我耳朵上狠狠来了一剪子。刚来陪读的妻子看见我耳朵流血心里不落忍,就毛遂自荐,从此担负起剃头的全部重任,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一剃就是十好几年。刚开始剃得实在不怎么样,不过很快就创出了一套独门功夫,多用剪子,少用推子,发式独特。最大的好处,当然是方便省时。
等到孩子们长大,抱怨说老爸的发式十几年没变样儿,Boring!妻子则说,给你剃头我腰疼,上理发店去吧。
十好几年的光荣传统就让这么两句话给毁掉了。
我不喜欢美国的理发店。头剃得粗粗拉拉不说,还老跟鬓角过不去。我说长点儿,就给弄得像Elvis,自个儿得回家拿剪子绞;我说短点儿,就把鬓角全刮光,耳朵边儿上没着没落儿。最后得出结论,这帮人不懂怎么对付中国脑袋。我把这个结论向妻子汇报,希望能再接受家门儿里的免费服务,可她一点儿也不同情,说那你上Chinatown剃去吧。
那天正好赶上过生日,到唐人街去吃饭。妻子说,早点走,让你剃个头,也好人模狗样儿地过生日。
一家子到了唐人街,左右一瞅,有好几家剃头的。随手一指离着最近的门脸儿——就这家吧。
一进去就觉着不对劲儿。一个下穿黑皮裤,上着花绸衫的小伙子把我请上皮椅子,殷勤地为我按摩脖颈和肩背,本来还放松的肌肉反倒紧张起来。黑皮裤说,您先洗洗头吧。他打个榧子,一位女士笑容灿烂地走过来,把我领到盥洗池边上。女士穿一件开口极低的上衣,胸前露得太多,让我觉得有点儿暗昧。跟在国内洗头的方式相反,我必须仰坐在躺椅上,四脚朝天,把后脑勺放到盥洗池里,她自个儿站在盥洗池的另一边俯下身来,胸脯差点儿压住我的脸。我赶紧闭眼,心里忍不住暗自寻思,这到底算是什么地方啊?
好不容易洗完了头,松了口气,回到黑皮裤那儿,一边儿剃头一边儿东一句西一句瞎聊。知道他在国内有家有口,自个儿出来跑单帮赚钱七八年了,说是过得挺自在。我问他回去过没有,他说没有,也不想回;给他们按时寄钱不就结了嘛。我正琢磨着怎么有点儿不对劲儿,黑皮裤那儿低声说了:您身上的香水儿挺好闻。
我赶紧说,我没用香水儿。您哪,快点儿给我剃完了得啦,我还得跟老婆孩子一块儿吃饭去哪。
逃出来,闺女儿子正在门口那儿坏笑呢。敢情俩小家伙早就看出门道儿来了。
我现在尽量把头发攒着,等回国的时候剃。老爷子家门口的那个小剃头铺儿,干净利索,剃头连洗带吹才八块钱。江西来的小伙子话不多,可活儿做得又快又细,绝对没的说。
原载于 2005 华夏文摘 cm0502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