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街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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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入冬就改吃两顿饭了。一天到晚心里就一个感觉:饿。天不亮喝一碗高梁碴粥下地,下午两三点收工,回到宿舍,分到一碗高粱米饭就咸菜,吃完了往炕上一歪,半睡半醒盼着第二天早上的稀粥。

正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一阵锣声由远而近。我睡眼惺松地向门外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

山沟里天黑得早,才三点多,太阳就偏西了。刺骨的北风里,阳光显得软弱无力。平时,整个村子被饥饿压抑着,下午饭后就没什么人出来了。今天的热闹就透着奇怪。

余村座落在太行山余脉东麓的一条峡谷里面,濒临京东平原。几百户人家,分成八个生产队,从山口向山里连绵进去,稀稀拉拉六、七里长,由峡谷里一条宽深的排洪渠连着。民房都建在渠道两边的山坡上,排洪渠旁边发生什么事情,从家里一探头就看得清清楚楚。

锣声就是从排洪渠边上传来的。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簇拥着一个人,朝他扔土块,吐唾沫,又是笑,又是叫。从背影上看,那人身材不高,一身臃肿破旧的黑棉衣,走路一拐一拐的,一步一声锣,任凭孩子们把土块和唾沫击在光头上。孩子圈外,几个男女村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知青宿舍离排洪渠不远,一共两排土砖房。前住男,后住女,中间隔着伙房。当初选这个地点大概就是为了监督我们方便吧。我正靠着门框看渠边的热闹,见治保主任贵忠在人群当中冲我招手,要我过去。


                  二

走近人群,我看清了游街的人。他眉目清秀,只是脸上的皱纹又深又粗,刀削斧刻一般;几条血道子挂在右颊上,显然刚刚挨过打,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胸前上挂了一只破筐,里面黑乎乎的兽骨兽皮,发出刺鼻的腐臭。不知是谁又在他脖子上套了双破鞋,上面满是泥巴。他吃力地迈着步,一只丢了鞋子的赤脚在鹅卵石滩上一拐一拐,破锣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朝凤是余村的大名人。余村有好几十黑五类,但都是地主富农,只有朝凤是出身赤贫的坏分子。这个老革命根据地,当是年八路军经常出没的地方。听说有一次鬼子扫荡,八路躲进后山,在一个岩洞里听到婴儿的哭声,就把他带出后山,交给了余村的老百姓。婴儿吃百家饭长大,取名叫余朝凤。没人知道一个刚出生的娃娃是怎么会跑到后山山洞里去的。旧社会新社会都没有好日子过,朝凤是全村贫下中农教育子女的反面教员。

见我站在人圈外不合群的样子,贵忠皱了一下眉头。他先转身对一个民兵说,叫广播室发广播,叫所有社员都出来参加游街批斗,这是政治任务!然后冲我说,你跟着我,呆会儿审问作记录。

我不想做记录。下工以后的那碗高梁米饭早就没影儿了,这会儿冷风一吹,肚子里饿得更加发慌。我想跟几个哥儿们到山上打野食去。上星期我们打到一只岩鼠,虽然比耗子大不了多少,可是让我们开了一顿荤。我们先把岩鼠红烧,肉啃干净以后,把骨头小心翼翼收集起来,跟干菜叶一块儿煮汤,又喝了俩晚上。

我回头看看知青宿舍,向往着那里的热被窝儿。这时候,一扇门开了道缝儿,从里边射出一股液体,在寒风里隐隐有蒸汽升起来。不知是哪个懒小子,站在门里往外撒尿呢。难怪老乡们不让他们的孩子到知青点儿来玩。我们宿舍门口,冬天是黄橙橙的尿冰,夏天是粘糊糊的臭泥。

我不想做记录。可是,队干部叫我参加审问坏分子,那是贫下中农对我的信任。我打起精神问治保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贵忠大声说,婊子养的朝凤,把队里的羊偷了吃了! 这时,广播喇叭响起来了。

                  三

在余村插队半年多,发现有两种事让广大贫下中农谈论不休,一是偷人,二是偷东西。

刚来的头俩月,每天早上派活,队长总是为难,因为壮劳力都不愿跟我搭伴。队长就派我跟一帮妇女赶驴上粪,每天拿六个工分。这对我来说很难堪,好多比我小的孩子都跟男子汉一样挣十分儿了。 不过,一天到晚跟驴打交道让我认识到它们的重要性。毛驴不仅是山路上驮运重物的交通工具,还是性教育的示范教师。当一支驴队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行进,总有公驴溜到草驴后头,伸鼻子去闻草驴的尾巴下面。这时候公驴背上的骑手就要想尽办法把它赶开,不然它会越闻越有情绪,打起响鼻,高声嚎叫起来。特别是春天,公驴常常闻着闻着就来了劲,挺着那话儿没死没活地往草驴后臀上冲,怎么用缰绳拉,拿棍子打都没有用。这时候妇女们就大笑,话锋自然转到男女之事上来。那是我最难堪的时候。她们谈话的放诞无忌让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而这对她们似乎是极大的鼓舞,她们一边嘲笑我的尴尬,一边把别人两口子之间的亲昵行为细细描述出来,加以具体的评论。我对那种事本来一无所知,是贫下中农的言传和驴子的身教给我上了第一次性教育课。

谈论偷人是广大贫下中农喜爱的一种娱乐活动,比广播站的革命样板戏受欢迎多了。在妇女们的流言蜚语里,贵忠的风流韵事占了很大比重。贵忠跟村里的人多不沾亲,可不知怎么竟当上了大队治保主任。他个子挺高,瘦瘦的,骨架很大,眼睛深凹,顾盼有神,加上一只鹰钩鼻子,有一点洋人的样子。妇女们说,贵忠跟几个女人有“那个”,并把她们通通鄙称为骚X。不过,她们在谈论那些勾当时的巨大热情让我怀疑在急切的深恶痛绝后面是不是还有一点忌妒。她们不能理解贵忠的媳妇,一个小巧的女人,竟然拒绝跟他睡觉。据说,整个夏天,贵忠每天晚上都跳到炕上去撕她的衣服,而她则奋力抵抗。有自称的目击者说,有一次贵忠眼看就要得手了,不料那小女人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了他那话儿,使了一个手段,弄得他不得不撤兵。还有一回,她从身底下变出一把剪子来,差点把贵忠剪下二寸去。 贵忠平时的威风凛凛一旦到了这些妇女面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们的嘲笑下,他只能陪笑脸,说疯话,然后找机会逃走。有人说,要不是有这点缺点,贵忠早就该调到公社当副书记了。

偷人遭耻笑,偷东西则遭人恨。全村都穷得丁当响,谁家若是有东西被偷,失主家的女主人就从生产队的一头到另一头半喊半唱地骂大街,所有跟偷儿连亲的无一漏网,祖宗八代都被骂得在坟墓里躺卧不安。如果偷的是公家的东西,那更不得了。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事情,属于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全党共诛之,全民共讨之。社员们不得不在晚上到队部去听干部训话,互相揭发。隐藏的阶级敌人,不抓出来决不罢休,抓出来也不罢休。今天批明天斗,罚款扣工分就更甭提了。那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了保护生产队的羊,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现在一个坏分子,居然把队里的羊给偷吃了,这还得了?

我的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起来——多想来一锅涮羊肉啊!特别是东来顺儿的,碳火通红的铜火锅,沸沸扬扬的热汤,夹几片玫瑰花瓣儿一般薄嫩鲜红的肉片,在热气腾腾的滚汤里涮一下,蘸着由芝麻酱、韭菜花、酱豆腐、辣椒油加上青葱香菜兑成的调料,吃到嘴里,又香又嫩,入口即化……

周围的几个村民大概也想到羊肉来了,一个个气愤填膺。贵忠看着稀稀拉拉的人群,抬头望望天,见时间不早,就转身对朝凤大声命令着:“往上走!到八队去!” 朝凤一拐一拐地迈开步,人们跟在他后面,一路议论着。孩子们和年轻人还是围着他连踢带打,丢石头吐唾沫,乱哄哄沿着排洪渠朝上游走去。

破锣的声音在硬冷的山风里听起来更加凄凉。太阳隐到山梁后面,寒意越发重了。

                  四

天黑以后很久,追随游街的人们散去,我跟治保主任、大队长、团支书,还有两个民兵把朝凤带进大队部。 大伙要朝凤交待他的动机和同伙。几个人高声吆喝,连哄带吓,甚至把马棚的鞭子杠杖也拿来挥舞助威,可是朝凤哭丧着脸,一口咬定主谋和同伙都是他一个人。他捶胸顿足地骂自己,最后干脆坐到地上,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干嚎起来:我这个婊子养的对不起贫下中农啊,对不起党啊,对不起毛主席呀。贵忠跳下炕去,狠狠踹了朝凤几脚,宣布审问结束。贵忠对我的一言不发显然很不满意,他扫了一眼我手里没有字儿的记录,叫我押朝凤回家去,监视他的活动。

漆黑的夜,月亮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星星冻得直眨眼。我冷得心里打颤,把棉袄紧紧裹在身上,顶着寒风,默默跟在朝凤后头。

朝凤的愁眉苦脸一进家门就不见了。他点起油灯,一边喊饿,一边飞快地行动起来。他哼着京东大鼓,先往锅里倒一瓢水,点起灶火,丢一把高粱茬进去,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抓出一棵白菜,劈成两半,一半收起来,另一半扣在锅盖上,麻利地切成极细的丝。一边切,一边对我说,就这一棵白菜了,原先是留着过年的。他把白菜丝收到一个粗瓷碗里,用粗盐拌了一下,不知是对我,还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天辛苦,来点儿油吧。抓出一个油瓶子,用牙咬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倾向粗瓷碗,刚刚看到有一滴油滴出来,就猛地把油瓶口抬起来,盖好盖子,仔细地收起来。

余村虽穷,电还是有的。不过只供贫下中农使用,地富反坏没份。朝凤的房子又脏又破,在昏暗的油灯下,整个一个旧社会。 菜拌好,高粱茬粥也好了。朝凤把粥盛进粗瓷碗,也不睬我,独自蹲在灶边,大声喝起粥来。

我看着他的光头上渐渐冒出汗珠来,想到刚来余村时,一天有位车老板邀请我说,今儿个晚上,上我那儿喝去!我很谦卑地回答说,谢谢您大叔,我不会喝酒。车老板冷笑说,酒?哪儿来的酒?喝粥!后来我才明白,余村晚上最多只有粥喝。冬天改两顿饭,连粥都免了。

忽然想到一个心存已久的疑问,就问他,朝凤,你是怎么成了坏分子的? 朝凤愣一愣,手抓头皮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儿。四清工作队到咱村儿那晚儿,说是抓黑五类,有指标儿。地主富农好办,可是坏分子儿不好找。连着好几个晚不晌儿开会,开得大伙儿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后来咱一想,队里头一个个儿都是拉家带口的,也就是咱一个人儿,吃饱了一家子不饿。就到工作队那儿报了个名儿。”

这话用京东口音讲出来,把普通话的第一声和第二声互换,很有点儿喜剧效果。可是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坏分子还有自愿报名的?我想问,你后悔不后悔?看看他家徒四壁,独身一人,才三十岁就满脸皱纹,就把话咽下去了。朝凤香甜地喝高粱茬粥,嘴里很响地叭叽着,一幅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一下子觉得他很可怜。

这时候,门开了。冷风里,昏暗的油灯余光下,隐隐约约有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

                  五

我还没站起身来,就听到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大叔,我对不起你呀”!

朝凤一下子变了脸色,慌张地对人影说,你来干啥?

我走到门口,见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男孩发现我,立刻惊恐起来,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这孩子有一双又大又深的眼睛,仿佛饱经世故,跟他的年龄极不般配。那双眼睛里的悲哀,让我想到被屠宰之前的牛羊,心里生出怜悯和忧伤。

我想到自己的责任,就问道,你来干什么?你是谁家的? 孩子越发惊恐起来,慢慢朝后退去,似乎准备转身逃走。

这时候我看见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的还有一个矮小的老头儿,畏畏缩缩地正要离开。我说,站住,都回来。 老头扭过脸来,原来是五队的富农分子富成。

我脑子里一下子条件反射般产生了许多联想:样板戏和电影里,阶级敌人总是联合起来行动。 我得到大队汇报去。

朝凤看出了我的动机,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来:“求求您,饶了他们好不好?他这么小一个孩子,他妈又病在炕上,活不了几天了!”

这是我那天头一回看见朝凤真流泪。 男孩已经泣不成声,而那富成,却僵立在外面,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雪花飘下来了。 我停在门口,心慌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反复告诫自己,得去报告。要是不报告,大队知道了,我就是跟阶级敌人同流合污,这一辈子就毁了。可是,看着面前这一大一小,样子真是可怜。我一报告,这孩子和他妈肯定都得去游街受审。我下不了这个狠心。

跟这孩子年龄差不多的时候,文化革命开始了。起初给校长贴大字报,骂老师,罢课,玩得很痛快。后来红卫兵闹起来,我跟在后头看他们抄家造反,斗黑五类,剃阴阳头,挂牌子,戴高帽,拿皮带抽,用火通条打,看得心惊肉跳。等到父亲也成了走资派,让造反派斗得吐了血,才发现红与黑人与鬼其实只隔一层纸。有一天从学校后门经过,见几个六年级的红卫兵正往外拖死尸。十二三岁的孩子把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尸体拖出来,丢到卡车上,连眼都不眨。两位本来严厉威风的女人,死后尸体还像垃圾袋一样被人丢来拖去,任意践踏。她们头发全剃光了,不知是生前还是死后长些出参差不齐的短茬子来,满是灰土。苍青色了无生命的脸上半睁半闭死鱼般浑浊的眼睛让我胃里搅得发痛,差点吐出来。阶级斗争不好玩。

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之下,好像犯科的不是他们反倒是我了。我糊里糊涂地对孩子说,快回家吧。今儿晚上,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说完,我就裹紧棉袄逃进了雪花飞舞的黑暗。

                  六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到坏分子朝凤和那个长着一双跟年龄不般配的深沉大眼睛的富农儿子。只是常常在寒风乍起的时候,还会想起他们俩来——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原载于 2004 华夏快递 kd04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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