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弱势群体 这次回国,纯粹是为了图自己高兴,对国内我们有的没有的都不甚清楚,就一大家子杀将回来。 这一回来,才发现自己一穷二白,要面对很严峻的现实生活。 回国之前,请朋友帮忙找人重新装修房子,就已经令我们欠了一屁股债。大侠选来选去的公司,也不过是他看着顺眼,连待遇都没谈定,回来了还不知道一个月到底能给他多少工分儿。又正赶上春节,一时半会儿没薪水出。眼看我们就要揭不开锅,有好心的朋友借钱给我们,而又有更好心的朋友趁春节包了大大的红包给我们的孩子,善意地接济我们。 可这人民币真不如美元经花,一张张的百元大钞,把钱包塞得快爆炸,可出不了两天就被我们糟蹋光了。 我说老这么又借又要地过日子可不行,回头工钱发下来,发现还不起债务,可就只能全家抱头痛哭的份儿了,所以,咱们要勤俭持家。 不巧有个在美国的华人朋友,偏偏挑这个时候,开始立志将她三岁有余的女儿培养成生长于异乡的华语作家,打长途电话来,托我帮她买全套小学语文课本。回想自己的文学青年时代,我还焉有不帮之理? 于是去了深圳书城,那是深圳唯一一个我所知道的可以买书的地方。为了省钱,我决定不再打车,所以是坐大公共汽车去的。还带着女儿,令她大开眼界,兴奋地问我能不能以后天天坐公共汽车。 能,当然能,我一边回答,一边对她狞笑,心想,小姐,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书城很大,青少年书籍占了三楼整整一层,可惜没有课本。课本专柜倒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课本,只有无数多帮助同学们成为尖子生成为奥数冠军成为英语演说家的辅导材料。孩子们挤来挤去,把这里搞得特别红火,似乎多买一本辅导书,便向出人头第又迈进了一步。 书店没有供顾客坐的椅子,孩子们就席地而坐,认真地翻阅那些枯燥的读物,与美国青少年不学无术的没心没肺形成鲜明对比,让人不知应当欣喜还是忧虑。 挤出人群,去服务台问有关教材的去向。小姐给我抄了一个电话号码,说是教材部仓库的,我得问那里。 事不宜迟,回到家我就赶紧打电话。 接电话的好象特忙,匆匆说你要课本,就来买吧,要赶快,我们很忙。 于是又打电话给大侠,问他能不能找个车送我去买,他说今天的车都不在,让我自己打车去。 “那在哪儿啊?” “清水河,布吉那边儿。” “特远吧。”我本来就地理很差,离开得又久了,根本没丝毫的概念。 “不远。” 我才不能信他的,问他也是白问。他从来都不知道节省,为了舒服,去广州都说不远,不肯坐火车去的。 我就豪情万丈地下楼了,发誓一定要坐公共汽车到达此地。 一步步走,一步步问,问我搭哪一部车可以到布吉,得到的答案总是不同。结果是,我从华丽环岛走到了孙逸仙心血管研究所,步行约40分钟。 总算是看到有一路巴士,开往八卦岭。据说从八卦岭,我可以找到去往我的目的地红岗新村的车。 我就毅然决然地上了,在八卦岭下车,可放眼望去,没找着传说中我应该搭乘的那路车。 怎么办? 印象中八卦岭是个混乱的所在,但这车站清静,可见我还没有到达八卦岭的中心地段。于是我问路人,请问八卦岭在哪里,问完就后悔,因为人家肯定说,这就是八卦岭。 我又确实不知道应当如何问才问得清楚。 扔了枚一毛钱的硬币,选了一个方向走下去,发现自己的成果是,从体育馆的一头走到了另外一头,又用去将近半个钟头时间。 好不容易看见了救命的车站牌,竟然有要坐的车。车也来了,不料,向包里一摸,发现我没有零钱了。 还是残存一线希望,走到车门边,巴巴地问司机,是无人售票吗?司机并不回答,只白了我一眼,车门一关,将我心宜的那辆公共汽车开走了。 这时已经快到中午,气温高起来,我捋胳膊挽袖子,就差把裤管也挽起来了,还是热。更加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也很烦了,差点儿一招手就上了的士。一转念,我想,我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刚才省了的钱和费的功夫都白搭了。我今天还死心眼儿,非坐公共汽车到地方儿不可了。 于是开始四处寻觅可以帮我换零钱的小铺。为了不被人当成外地人,我还特意回想了一下儿,确定我应当用散纸这个词,而不是零钱。 可也没用,照样没人换给我。 大家拒绝我的理由都是不同的: “刚开门,还没散钱换。”屁话,你丫要是中午才开门,我一头撞死在你这门上。 “散钱?哪里换?银行喽。”我要是有一身功夫,我就一拳把你那狗嘴打歪,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我都看见了,你不就是想让我买东西吗?我就不买,还不信这邪了呢。 可惜我最后还是信了,因为我一共走了半个钟头,问了十余家店,没人肯换给我。 我最后试运气的是一个报亭,对方说没散纸,我说那我买你报纸你有散纸找吗? “有” “怎么又有了?” “你买东西就有。” 我气恼地攥着新买的南方都市报,一边儿回头往车站走,一边儿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换点儿零钱并不是会对这些店主造成任何损失的行为,可他们为什么就不愿意帮我个小忙?甚至连个笑脸都不愿意给我? 还没走回到车站,我就想明白了。原因很简单,这事儿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 更何况,我是典型的弱势群体,我应该认命,没啥好抱怨的。 终于上了我该上的车,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我想起来半年前回国探亲之后回美国,曾经同一位同样是刚刚探亲回来的华人朋友交流过。 我诉说着种种对国内的留恋,她却恰巧相反,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回来了。我笑她反应太夸张,她不以为然,说: “你知道不知道北京的出租车后备箱里都装着什么?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是煤气罐(液化石油汽罐),因为是上头要求的,为了节约汽油还是什么。司机不愿意,危险,麻烦,费钱费事。乘客也不愿意,没法拉大东西。可某些得利的权势们愿意,你们谁敢不听?你说北京好,那是因为你不用打车,你出门有车接车送!你代表的是强势群体,我是典型的弱势群体,那感受能一样吗?!” 坐在颠簸的公共汽车上,朋友义愤填膺的声音又回到我耳边,让我更加下定决心,今天誓死要把弱势做到底。 天公做美,给我制造机会。 下了车,根据大侠的指点,应当是走两百米左右就可以到我要找的新华书店,但我不确定是左边还是右边的两百米。我看着右边儿像,因为相对没那么荒凉。可为了把稳,我还是特意问了车站的几个中学生/她们犹犹豫豫地认可了我的问话,说应该是吧。我就勇往直前地去了。 顺便说一句,本人天生对数字感觉奇差,所以两百米对我而言,其实等同于N米,所以我就一直走了下去。 大概走了半个多钟头,一路沙土,同我的汗水混合在一起,挑战我忍耐的极限。 身边是正在修建的桥梁,还有土,还有垃圾,还有捡垃圾的大娘。 终于我走怒了,可找不到人问路。 终于见了一家修车铺,我几乎是乞求地,问一位等车出铺的大哥,这附近有新华书店没有。 大哥一扬手,指着我走来的方向,那个我下车的地方,已经是小小山坡下面的一点,说就在那里,你去吧。 好,总好过刚才向上爬,可我知道仍然要走二十分钟。 这些他妈的小赤佬,不知道你们就说不知道,老师没教过你们不要不懂装懂吗?我心里狠毒地骂着刚才那帮学生。后来到了才发现,他们指的方向其实是对的。这教给了我两个道理,一是,人在疲劳和恼火的时候,是不理智和不通达的;二呢,就是对数字有良好的概念,是弱势群体赖以生存而不至于被走累死的一个先决条件。 找到书店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太粗心,书店其实是个仓库,于是我就没看见,当然也没看见写在楼背面墙上的“新华书店”四字。 因为这个要命的错误,我来得晚了,以至于楼上楼下地奔,也没找到一扇开着的门。 我没有手表,但已经惊恐地想到,可能我最怕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书店的午休时间到了。 在仓库门口,看着搬运工人叼着牙签走动,我的心一点点沉落下去,为自己不肯花钱打车的举动懊悔,也为自己的贫穷气恼。 手里刚买的报纸,一个字还没看,就已经被我抓得很难看。身边过来一女工,从我手中拿走了,边拿边说,哎,是今天的报纸吗?拿来看看啊。 我像电影里失去亲人而失魂落魄的女主角,眼睛没有光泽,只在眼角有若隐若现的一点泪,对从我手中拿去的报纸漠不关心。 “哇,现在的机票好便宜。你看,从香港到夏威夷才一千块!” 我看了一眼她指着的广告,木木地回想起来我和大侠在那个一千块就能飞到的地方,度过的世界上最浪漫的假期,仿佛那个假期不是我的,而是我昨晚在电视上偶然看到的,而且是看了就好羡慕了一阵子的。 “对呀,便宜,不过我都没想过要去。我只想买书而已。请问,您知道不知道这里下午几点开门?” “哦,两点吧。还早呢,你吃过没有?那边有食堂,不然你去吃点东西再回来等嘍。” “不会吧,为了几本书,等一中午?我好不容易才找过来的!” 我的失望引起了大姐的同情,说,你买什么书? “小学语文课本。” “怎么不通过学校集体买?” “帮朋友买的,要一套而已。” “一套?那不用去办公室的。那边,仓库里,进去问问,看他们愿不愿意卖给你。” 我在心里给这大姐磕了一响头,知道我碰上了同一个阶层的姐妹,感激涕零地进了仓库。 里边有一圈工人在吃盒饭。我小心翼翼走过去: “请问,我可不可以买一套小学语文课本?” 大家都盯着我,停了手里的筷子,却不说话。 “一套?”终于有人答了,我在心里又磕头。 “嗯。”不敢多说一句。 那人起身,竟然放下正在吃的饭盒! 我们向里边走的时候,一位领导模样的女人进来,对大家说:“要不要吃水果啊?楼上有。” “不用了,刚刚吃过饭”,回答的声音没有问话那么自得,可是坚定。仿佛间,觉得这个声音就是我的,代表我的群体,无奈和坚强幽默地混合在一起。 终于,书交到了我的手上: “一年级二年级的上册没有人民出版社的了,江苏的行吗?差不多的。” 行,只要不是美国的,就都行。 我珍爱地捧着人民和江苏的这一摞书,死不撒手。 算钱的时候,对方说没有零钱找,要等零钱就等到下午上班。 我不用找钱。 没有袋子,要袋子就要等到下午上班。 我不用袋子。 我低三下四地抱着书,出了门,毫不犹豫地窜上一辆的士,十几分钟的功夫就回家了。 唉,我也有我打车的理由。我啥本事都没有,分分钟人家都有权利说不卖了,让我把书还回去。 而且,我累了。 从前几次回国,都是短期旅游性质的,朋友招待得极其周详,每走一步都有车接车送,每吃一口都是最火的酒楼最贵的菜。人家在国内混得比我们好,总说美国回来的穷,可怜,让你们好好享受享受。所以每次回来都是乐得要命,觉得这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在美国的中国同胞实在是太苦了。 现在我们要扎下来了,就不可能再接受同样的礼遇。自己的轭,难道永远让朋友来负不成? 我没有车,没有电话,没有钱,没有手表,没有稜角,没有情趣。我这弱,是装的吗? 晚上我问大侠这个问题,上了一天班儿的他苦笑说,你不能算是弱势群体。你这还在成天没完没了地思考,抱怨,呼吁。等到有一天你属于那个群体了,你剩下的恐怕只有无可奈何了。 我立刻想起我奔走在各个店铺之间,试图将我的五块钱换成五张一块钱,那时候,我的无奈是有些虚假的,因为我心里不断地责问拒绝我的人,你为什么不能帮助一个不会伤害你的无足轻重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