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罩恋人(十六)
史歌的父母和周之航的爸爸当年都是插队知青,在河北省的一个农村里改造世界观,除了下地种田就是去炼钢厂帮忙。一个村的知青中有位姓吴的大哥,跟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关系像亲人一样。有一天,史歌的爸爸、周之航的爸爸、那位姓吴的大哥,还有另外一个知青四个人一起抬着一锅钢水,要从化铁炉走到一百米开外的炼钢炉。那锅钢水装得很满,大家的精神都很紧张,走得又慢又小心,就怕钢水在颠簸中溅出来烫伤了人。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路上的砖头铺得坑坑洼洼,史歌的爸爸虽然万分小心,还是一个没看见踩在了坑里。顿时,锅里的钢水恐怖地晃了起来,液面先是倾向了史歌爸爸这一边,千钧一发的时刻奇迹般地在越过边沿前停了下来,随后靠着惯性,朝对面吴大哥抬的那一边扑了过去。大概是因为刚才那一下一上的抖动,钢水扑向那边的力道更大,大家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一大滩钢水溅着圆圆的钢水珠已经结结实实地泼到了吴大哥的裤子上。
只听“嗞——”的一声烧炙皮肉的声音,像条蚂蝗生生钻进了人的心坎里。几个人立刻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目光全部集中在吴大哥身上。吴大哥已经疼得呲牙咧嘴,眼睛和眉毛紧紧攒在一起,却咬着钢牙不叫出来,生怕泄了这口气。史歌的爸爸当年还是个毛头小伙,见到这场面吓傻了,两腿直发软。周之航的爸爸年长两岁,清醒得快些,连忙扯着脖子大喊:“千万别松手!一松手大伙全完!吴大哥,您一定得咬牙挺住!现在全看您的了!我们哥仨的命可全攥在您手里了!”
吴大哥脸上痛苦的表情像钢水一样“嗞嗞”地烧灼着每个人的心,但现实情况就是如此,无论如何谁也不能松手,这对于已经被严重烫伤的吴大哥几乎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吴大哥是个好样的,他缓缓睁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随后和大家一起一步一步艰难地把钢水又抬出了几十米远,这才找到块平坦的地面放了下来。
“直到现在,我爸一提这事还直掉眼泪。”周之航讲得很动情,“我爸说,那几十米比他半辈子走过的路都长。送医院后发现吴伯伯的下身伤得很严重,当时人们吃不饱,身上没几两肉,腿上有的地方烧得都露骨头了!真不知道那几十米他是怎么撑下来的!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腿,可是不能生育了,幸好那时候吴伯伯的老婆已经怀孕了,生下来还是个儿子。当时如果换了别人,搞不好真的手一松,那锅钢水要是全翻了,他们四个谁也跑不了,都在革命的大熔炉里永垂不朽了。”
我已经大概猜出了一点端倪,但还是问道:“那你们家上一代的事跟史歌有什么关系?”“你想啊,虽说是意外,可毕竟是因史歌的爸爸而起的。吴伯伯出事后大家都很难受,史歌的爸爸更是吃不下饭,本来计划和我表姐——就是史歌的妈妈很快结婚的,结果也拖了下来。一直等到返城,找到吴伯伯,看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儿子又活蹦乱跳的,这才结婚有了史歌。事情是过去了,可我们家和史歌家欠吴伯伯的人情是一辈子也还不上的。正好史歌是个女孩,也挺漂亮,她爸就一直打算等她长大把她嫁给吴伯伯的儿子,就当让吴伯伯多个女儿,伺候他养老。”
“你们家怎么还带这个的?现在这年头还兴‘父债女还’啊?”我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史歌这边。“也不能这么说,报恩归报恩,史歌的父母当然也疼自己闺女,恨不得她嫁个好男人。吴伯伯是残疾了,可人家儿子没有啊!不但不残疾,而且啊,那家伙,玉树临风,人又聪明,出息着呢!最难得的是人家还真心喜欢史歌,对她特好,百依百顺。史歌本来是个挺懂事的孩子,对吴伯伯的儿子印象也不错,俩人就交往了一阵。可谁知道,家里都在帮他们准备婚事了,史歌愣是把人家给甩了,跟另外一个男的跑了!我想起来都生气,她爸更是差点让她给气死,说从今往后再也不认这个女儿了。就这么回事,我爸也特气她,她现在已经不算我们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