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寒:似水流年

似水流年

吟寒


  惠是我父亲初恋的女友。在我的想象中她是美丽的,线条柔和的脸上有一双水汪汪充满灵性的大眼睛。素净的衬衣配一条背带学生裙,两条搭在肩上的麻花辫,辫梢上扎着小小的蝴蝶结。她应该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小巧玲珑。在大学校园里,从夏日的柳荫下裹携着一身阳光走过,撒下一路玲玲琅琅的笑声。而当年的父亲也是风华正茂,英姿飒爽,还是学生艺术团舞蹈队的顶梁柱。在繁华的大上海,在引人暇想的黄浦江边,在霓虹闪烁的南京路上,豆蔻年华的他们编织着年轻人瑰丽的梦。他们曾拥抱青春,呼唤爱情;他们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们曾一起在数学王国里探索,一起在音乐海洋里畅游。在那个充满希望,充满理想的年代,他们的心一起跃动着。

  父亲九岁那年,年幼的弟弟得破伤风过早夭折了,奶奶受不了痛失爱子的打击而患了精神分裂。从此父亲就再也没有体会到母爱的温情。本就少言寡语,憨厚内向的爷爷用微薄的收入艰难地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父亲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生活的困苦不易。难能可贵的是父亲没有被生活压倒,反而更加奋发图强。流过的汗水泪水总是会换来丰厚的回报,那一年年仅十七岁的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全国重点大学,但他最终选择了师范大学,为的是减轻多年来压在爷爷肩上的沉重的负担。于是父亲认识了惠,惠的关怀体贴唤起了父亲对母爱的回忆,那久违的,属于女性特有的温情就这样沸腾了一颗年轻人的心,父亲第一次被爱陶醉了。

  酷爱读书的父亲思想格外活跃,对发生在身边的新鲜事物也就格外敏感而有见地。他在所爱的人面前畅所欲言。和所有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一样,他和惠喜欢一起谈理想,谈人生,也喜欢谈论时事,抨击时弊。我想父辈们的爱情和今天的年轻人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如今的年轻人追求热烈和刺激,就好象一杯加糖的浓咖啡,那么父辈们的爱情则更象一杯清香的碧螺春,淡淡的,却也很美很美。

  不久后文化大革命疯狂的浪潮袭卷中华大地,就连大学校园这方圣洁的象牙塔也无法幸免于难。那个疯狂地失去理性的年代是不允许“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而我那真诚善良,却又固执地不愿随波逐流的父亲竟毅然选择了逆流而上。结果可想而知,很快就要毕业的父亲被“揪”出来戴上了一顶“反动学生”的帽子。但无论身心受到怎样的迫害,我那可敬的父亲从不曾低下高贵的头。然而就在他最需要人理解和关怀的时候,惠却出乎意料的和所有人一起站到了父亲的反面,父亲平时的言谈竟成了她揭发父亲的材料。曾经的温情脉脉,曾经的信誓旦旦就这样被轻易地,不留痕迹地扔进了滚滚黄浦江。面对批斗会上慷慨陈辞的惠,父亲几乎清晰的听见了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碎得星星点点,碎得无法拾掇。在异乡的土地上,面对昔日朋友的麻木冷漠,面对旧日恋人的无情背叛,父亲第一次感到刺心的孤苦无助。在强大的愤懑和精神压力下,父亲终于患上了严重的胃神经官能症。在如此的困境中父亲默默地承受着,一年后他被分配到遥远的内蒙古,离开学校时,父亲行囊空空,甚至没有一张大学毕业证书!随着滚滚远去的车轮,那一段撒满欢笑,也撒满泪水的岁月被永远留在了大上海,也悄悄地尘封在了父亲满是伤痕的心底。

  在遥远荒凉的贺兰山下,在长满骆驼草的戈壁滩上,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一身书卷气的父亲和粗犷豪放,却真诚善良的煤炭工人们一起摸爬滚打了两年。他和工人们一起下矿采煤,一起吃糠咽菜。艰苦的岁月锤炼着父亲的身体,更锤炼着父亲的意志。两年后当他带着被骄阳晒得红彤彤的脸膛离开内蒙古时,戈壁的风沙不但治愈了他的胃病,更治愈了他的忧郁。随着矿队,父亲又辗转到了青藏高原。偏远落后的青海正需要各种人才去开发建设,于是大学毕业的父亲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从而结识了我善良豁达的母亲,在大西北安了家。

  汹涌的风浪过去了,云开日出,生活又归于平静。后来父亲得知惠因为某种原因也被分去了青海,竟然又和父亲生活在一个城市。父亲曾经顾念同学之情,摒弃前嫌去看望惠。然而那时的惠已不再是学生时代的惠了。原本充满灵性的双眼被世事变迁蒙上了灰尘而不再明亮;原本乌黑发亮的头发也变得枯黄了,就好象早逝的青春,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光华。更令父亲感到失望,感到陌生的是原来明朗欢快,敢说敢为的她已经是庸庸碌碌,甚至有些玩世不恭。曾那么经可爱的惠终没能逃脱人生游戏规则的捉弄,那就是人生经历越丰厚,纯真的心态越淡薄,生活的种种将当年的棱角渐渐磨平,变得圆滑世故而八面玲珑;当年的雄心壮志也如将要燃尽的蜡烛,闪耀着越来越微弱的光芒,而最终悄然熄灭,只剩下一片对往日光华的回忆。那一次他们的谈话没有持续多久,那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见过惠。

  但无论惠的变化有多大,我的父亲依然踌躇满志一如当年。为了争取出国深造,年过不惑的父亲重新拾起扔了几十年的英语,从最简单的字母学起。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四十七岁那年在加拿大取得了计算机专业硕士学位,并为一家跨国公司聘为软件工程师,一直到现在。前两年父亲回国探亲访友,从当年的同学口中得知惠已于几年前患脑癌去世了,不禁扼腕叹息,唏嘘感慨。父亲很想去惠的灵前掬一捧清泪,献一朵白花,终因各种原因不得成行。

  听了父亲的故事,我不禁问他是否曾经恨过惠,毕竟她曾经那么深地伤害了他。虽然事过境迁已然三十多年,但我知道父亲心上的伤痕仍在。父亲摇摇头说他理解。面对父亲脸上一如既往的坦然从容,我震动了,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震动之余,我忽然开始理解父亲的那份的坦然从容,那是来自于他回首往事时的问心无愧,来自于他内心里丰厚的精神底蕴。看着自己在人生道路上踏踏实实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看着从风雨中走出来的今天的这片天地,父亲是无悔的!

  那么,惠呢?在她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她想过些什么呢?她又是怎样总结自己的一生呢?她是否又忆起了那片阳光明媚的校园?是否又看到了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是否还记得那些曾经缤纷,却终未实现的梦?惠去得如此匆匆,想来她的一生走得并不平坦。对于往昔,她是否有几许悔意,几许遗憾?惠轻轻地走了,没有带走一片云彩,留给父亲的除了这一连串的疑问外,一无他物。

  夜深了,我陪着父亲站在窗前。远远的天边一颗流星闪耀着淡淡的光芒滑过夜空,那可是英年早逝的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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