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于1957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尚在襁褓中。母亲的生命,被饥饿威胁着。 听外婆说,那时外婆总是喝盐水,因为听别人说这个偏方是为了下奶。可是当草根树皮都被吃光的时候,哪里还有营养物质被转化成奶水?就在母亲快要饿死的时候,外婆抱着母亲回了娘家———我的老外婆家。老外婆抱着瘦骨嶙峋的小孙女,泪如雨下。老外婆说,把娃儿送人吧,总不能让娃儿饿死呀,谁能不让咱娃儿饿死,咱就送给谁。外婆听老外婆这么一说,不禁放声大哭: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是娘的心头肉…… 可又有什么办法?饿得浮肿的老外婆从缸底抱出一个箱子,打开锁,箱子里又有一个小箱子,小箱子里面有一个孤零零的鸡蛋,上面有厚厚的一层灰。老外婆吹掉灰,把鸡蛋放锅里煮熟了。用手绢托着递给外婆,说,把娃儿抱到路边,把鸡蛋放到娃儿身边,谁要抱养,这鸡蛋算个理情,你在旁边看着。 外婆接过了鸡蛋,抱着我的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到了三条大路交汇的路口,外婆把母亲和鸡蛋放在那里,自己躲到一棵大树边看着。 外婆说,那时候什么地方都没什么声响,没有狗叫,没有鸟叫,能吃的树皮都被劫了,能吃的草根都被挖了。只是偶尔会听到几声乌鸦叫,但人们都认为这种鸟十分晦气,宁可饿死也不会吃它的肉。 外婆的描述让我感到,苍天就像一个棺材盖,厚土就像一个棺材底。路上很冷清,几乎没什么行人,偶尔有几个,也是面黄肌瘦,行色匆匆。但他们仿佛都对自己脚边的婴儿视而不见,只是低头赶路。大概那时候的人们都非常纯朴,既然不抱养,就不会拿走惟一的鸡蛋。外婆从上午一直等到天黑,没有人弯下腰去抱孩子,甚至没有人停下来看一眼孩子。别人都在挨饿,不抱养也在情理之中。外婆说到这里很平静,但我却感到了极度的悲伤。外婆说她到最后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通,终于决定,不管灾难多大,也要把娃儿养活。外婆把鸡蛋壳拨了,把鸡蛋喂了母亲,那蛋壳没扔,外婆把它嚼碎了咽到肚子里去了。外婆说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了,只记得这一整天,一个大人和一个婴儿,一共只吃了一个鸡蛋。 外婆搜罗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老外婆多年积攒的几件首饰,向别人借了少得可怜的一点面,大概只有一碗。这一点面,救了我母亲的命。每当母亲饿得哭不出声快晕厥时,外婆就捏一把面,煮成面疙瘩,喂给母亲喝。这时大人也喝一点,外婆说,虽然她也饿得很,却喝得很慢很慢,一旦感到嘴里有一个小面泡,就含在嘴里不咽下去,而是赶快抱起母亲对准她的小嘴,吐出来喂给母亲,然后说,别让娃儿饿死了。 就这样,我的母亲最终熬了过来。但在以后的岁月里,却烙下了晕厥的病根。有时站着好好的,会突然晕过去。我亲历过两次,吓得我魂不附体。 母亲所经历的那段历史,我虽没经历,但我能时时感到它的沉重和艰辛。因此,我决不糟踏粮食。我觉得糟踏粮食是一种犯罪。或许,许多浪费粮食的人也会知道,在某些时候,一个馒头等价于一条生命,但是,在食堂和饭店经常有这样的景观:一张张桌子上,狼藉一片的是剩下的饭菜;在某个地方,大缸一样林立的是泔水桶。历史的苦痛,很容易被后人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