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那是什么星?”一青衫小道士诧异的指向南面天际。
此时已近黎明,正是诸星皆暗天光渐明,惟独南天孤零零的一颗星光耀闪亮,在清晨地气的雾霭中带点淡红,闪着魔魅一般的光辉。
“北落师门”,老道士答,背手立于华山之上。
“主何吉凶?”
“边疆兵事,大战将至。”老道士说着转过身来,又道:“徒儿,随我走一趟长安,几段姻缘正需我牵引。”
“师父不是从不问人世姻缘,何时倒成了月下老儿了?”小道士骨碌转了一下眼睛嘻嘻笑说。
“这几段姻缘非同小可,小则涉几代恩怨,大可动天朝撼世界。”
“可得美满吗?”小道士虽然已经出家数载,这时一听,不由来了少年人的兴致。
“呵呵——,”老道士笑道,“那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此时,黎明中的长安城安详的宛如一个熟睡的婴儿,沉浸在甜蜜的梦乡里,做着煌煌天朝的美梦。
忽然,一串刺耳的马蹄声冲入刚刚洞开的金光门,踩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声如战鼓,踏碎了清晨的寂静,不知惊醒了多少大唐人的美梦。
“六百里加急边疆战报!”马上的兵士报道,“大将军田仁琬兵败连云堡!”
当早朝的景阳钟开始敲响时,文武百官早已齐集殿下,只等内侍的一声唱便鱼贯入殿三呼万岁。不料等了半天,钟都快敲烂了,仍然没听见内侍的召唤。
兵部尚书陈希烈此时手捧六百里加急文书正心神不宁的站在阶下。陈希烈今年四月才升任兵部尚书,新官上任不免有点战战兢兢,而且一上任就摊上个兵败的大麻烦,正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早上天气凉爽,还是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
太阳渐渐升高了,原本整齐排列的百官队伍已经开始松散,更夹着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这时候,终于有个老太监从殿后一摇三晃的走出来,正是太监总管高力士。这几年,高力士也渐渐显出老态来了,夜里还时常咳嗽,但利欲心却仿佛一年比一年重了。他站在百官前向下扫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咳嗽了一声。
“嗯哼!陛下昨晚与贵妃娘娘赏月,睡得迟了,今日罢朝,各位大人都‘散’了吧。”
‘散’字从太监的喉咙里强调的发出来,听起来格外尖利,意思就是,大伙儿都赶快回家抱老婆去吧,别杵在这儿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
高力士说罢就要走,立即被陈希烈拦住。
“公公留步。”
“唉呦,陈大人呐,杂家给您老请安了。”高力士见是为人乏味的陈希烈,心里已装了十二分的不耐烦,脸上却满脸笑容。
陈希烈见他态度殷勤,当下说:“我有紧急军务要立即上奏,烦请禀明圣上。”
“唉呦,我说陈大人,您这么说可让杂家犯难了。皇上现在还没起身呢,言明不许人打扰,咱们伺候皇上的得学着体恤着皇上不是?”说着,躬了下身,一扬拂尘转身就走,拂尘的尾巴差点扫在陈希烈的脸上。
“阎王好挡,小鬼难缠。一个阉人倒教育起当朝大臣来了。”
陈希烈一扭头,见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席豫,花白胡子被气得一颤一颤的,但席豫也没再说什么,因为陈希烈并没有计较,他这时一脑袋全是手里的六百里加急,急忙追上正往外走的丞相李林甫。
“相爷!相爷!”
“莫急,莫急。”李林甫讲话慢条斯理的,一派老神在在的样子,“连云堡远在葱岭(今帕米尔高原),这战报从连云堡发出来,就是用上六百里加急,到了京城,仗也早打完两个月了,用得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吗?倒象上窜下跳的急猴儿似的,失了尚书的体面。”李林甫玩笑的教训了两句,“再说,田仁琬也不是第一次吃败仗。”
这位相爷不在意笑笑,一摆大袖子,悠然下朝去了。至于下朝后他是斗鸡还是遛狗,或者是关起门来陷害人,陈希烈就不得而知了。
颜真卿此时也是心绪不宁,倒不是因为田仁琬战败,他作监察御史的得拿出个条条向上说点什么,而是隐隐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感,想理出个头绪,朝廷内的盘根错节却让事实更迷蒙了。
开元二十二年,颜真卿二十六岁便举进士,又擢制科(朝廷为求散逸而有专长的人材临时设置的考试科目),从此顺利地踏上仕途。其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上甚爱。此时刚进四十岁,正是圣眷正隆大展鸿图之际,危机从何而来呢?
颜真卿叹了口气,这些年官是作得越来越大了,但他却越来越感到一种壮志难舒的郁闷,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要是能早出生二十年,赶上与一代名相姚元之(姚崇)同殿为官,那该象酒后提笔挥毫般的感觉——痛快淋漓!
他又叹了口气,蘸足了墨提笔写下两个大字——‘辅弼’,然后退开一步,左看右看,竟觉得这两个字说不出的别扭,甚至连自己身上也觉得别扭起来,就象是帽子没戴正、衣衫穿反了似的别扭。
“来人。”他叫道。
老仆立刻从外面推门进来,垂手恭敬的立在一边,“老爷吩咐。”
“把罗敷叫来,让她把我刚写的这幅字拿去墨香斋裱好。”
罗敷是颜真卿大儿子颜正之的媳妇,洛阳令杨慎名之女。杨慎名的兄长杨慎矜原来作过颜真卿的顶头上司,现官任户部侍郎,看起来似乎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颜真卿却唯恐避之不及。杨慎矜靠着和奸相李林甫朋比为奸一路爬升,自从手里握着大唐国库的钥匙后更是荷包满满,最为颜真卿所不耻。杨慎名任洛阳令倒还有些政绩,屡破大案,据说很有办法让人犯招供,当然,用刑打死的人犯据说也不计其数,是当朝有名的酷吏,民间甚至把他比作武周时代的来俊臣。这样的人家,颜真卿是绝不会让自己的爱子和他们有牵扯的,而且,罗敷是杨慎名的庶女,非正室所出,娶来当正妻也似乎不妥。
但偏偏事与愿违,儿子赴洛阳时不知被这个年方二八的杨罗敷施了什么咒,竟一去数月不归,然后忽然来了封书信请颜真卿向杨府提亲。要说正之这孩子脾性慢、行事正,又非常孝顺,原本是绝不会出这等糊涂事的。颜真卿气急败坏的赶到洛阳本想把儿子带回京城,风尘仆仆的一进门,把官帽递给儿子,“给我掸掸帽子上的灰。”这时,正之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接过帽子,“这官帽上还是落些灰尘的好,但不可太多,世伯帽子上的灰现在刚刚好。”颜真卿闻言大讶,扭头望去见到一体态修长的女子,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媚得如一株临风海棠,勾魂摄魄。这女子便是罗敷。颜真卿为官十数载,深知官场黑白,他本身也是善于变通的人,在颜真卿看来,作官之道如同书法,笔划太直便失了从容之美,君子太正则难以八方贯通辅弼治国,不想这女子小小年纪竟如此看透!第二天,颜真卿向杨府下了聘礼。
“老爷,”老仆答道,“少夫人去铺子查帐去了,刚走。”
“喔”,颜真卿应了一声,“那——算了。”
“不过,”老仆又说:“老爷刚才写字时少夫人从窗边过,瞅了两眼,有留下话来。”
“说什么?”
“少夫人说一会儿如果老爷要裱这幅字就让我跟老爷说,老爷的这幅字是极好的,但不好挂在外面。”
“哦?为什么?”
“少夫人说老爷嫌这幅字别扭,并不喜欢。”
老仆说到这里,颜真卿不由得笑了,“有说哪里别扭吗?”
“少夫人说字的结构不好,偏旁太大了。”
颜真卿一瞅,果然是当局者迷,‘辅’字‘车’太大,‘弼’字‘弓’太大。
老仆接着回道:“少夫人还说,书法是最真的东西,老爷这幅字好就好在写出了老爷此时的心境,老爷心里在——”,老仆踌躇了一下,还是忠诚的说出来,“老爷在害怕。”
“怕?”颜真卿心中一凛,啪的一拍桌上镇纸,惊堂之声断人心魄,“怕什么?”
“少夫人说‘车’‘弓’即是‘兵’,辅弼靠的是手里的兵,兵令出自中央则天下顺。老爷怕的是边地兵马太重,终有一日导致藩镇割据的战国局面。”
“更衣,”颜真卿霍地站起身,“我要入宫面圣。”
李林甫其实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在意,他料定了皇上很快就会向自己问起田仁琬的事,下朝后便急急忙忙返回府中召集幕僚商议。
连云堡是小勃律国(今巴基斯坦吉尔吉特)的军事重镇,吐蕃以武力迫使小勃律与之联姻,由于小勃律地处西域要冲,国力在西域首屈一指,小勃律的转向使得西域诸国向唐朝进贡的通道被堵死,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于是前年李林甫举荐田仁琬前去讨伐,但现在三次讨伐均未成功,而且损兵折将,虚耗国库,现在该如何自圆其说呢?
当今皇上,也就是后世被称为唐明皇的李隆基,年轻时英断神武,曾联同太平公主铲除韦氏专政,拥立睿宗继位,后又雷霆缴杀太平公主一党,登上帝位,年号‘开元’,励精图治,创造了史称‘开元盛世’的局面。但李隆基不是个满足于守成的君主,其在位期间东征新罗,北讨突厥,南打云南,不断大规模对外用兵。
李林甫喜欢这样的皇帝,有野心的人的心思岂不是比清心寡欲的人更容易捉摸?李林甫一向认为自己的才华绝不亚于姚崇,甚至还要更高明些,但遗憾的是他缺少姚崇一国之相的广阔胸襟,不喜欢有才能的人高过自己,可惜如今天下太平多年,读书人是越来越多,能人更是满朝皆是。于是他以边疆用兵当‘以胡制胡’的策略向上进言,而且宣扬胡人少读书,性情多鲁直憨厚、忠心不二,借机将朝中有能之士罢黜,使得一大批胡人手握重权,比如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等等,而这些人当然的成了李林甫的亲信,替他控制天下。
重用田仁琬实在是一大败笔!李林甫如今追悔莫及,他本以为小勃律弹丸小国,一攻可下,完全没实地考察过连云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有大批吐蕃军驻扎在内,所以现在必须着重强调攻克连云堡的困难,方可不失颜面。李林甫主张休战的另一个原因是,皇上自从立了杨贵妃后,对朝政是越来越没兴趣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域土地多荒漠,长不出什么好庄稼,之所以不肯放弃的原因来自于一条闻名世界的狭长走道——丝绸之路。但李林甫不认为为了维持这条贸易通道就值得动刀动枪,何况大唐如今之富有也不缺那点贩丝绸的银子。但所有的原因都不及最后一个原因,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是李林甫一手提拔上来的,如果朝廷在西域再次失败,无疑会使安西四镇产生巨大的人事变动,所以,最好是保持现有的状况,安安稳稳最好。
李林甫思定对策,让府里的客卿照着意思写好奏折,怀揣了坐上轿子进了宫。为了确保自己的主张非一人之见,他还特地叫上了自己的亲信户部侍郎杨慎矜,料定陈希烈新官上任屁都不敢放一个,兵部侍郎杨国忠不过一市井流氓,毫无治国之才,自己的这份奏折皇上断然没有驳回的理由,于是舒舒服服坐在轿子里安心极了。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因为想起一个人来,监察御使颜真卿。他记得今天下朝时,别人都走了,颜真卿背着手望着琼楼玉宇出神了半天,看来颜真卿一会儿必然会到场跟自己唱点反调。颜真卿写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字,又熟读兵法,是文武双全的罕见人才,而且为人为官灵活变通,在朝中声誉极佳。不象不久前以诗文风靡长安的李白恃才放旷,四处遭人厌恶妒忌,借着醉酒当着皇上和众人的面,让高力士给自己脱靴子,好好羞辱了高力士一番,结果很快被贬出长安城了。相比,扳倒颜真卿并不容易。
“明天就好好寻出个短处,把他贬到太原那个穷山恶水去。”李林甫在轿子里哼了一声。
李林甫料的不错,颜真卿此时已入了大明宫,一眼瞧见陈希烈手里还捧着六百里加急来回转圈。
“陈大人。”颜真卿唤了一声,立刻被陈希烈热情的一把扯住袖子。
“颜大人,你来的正好,帮忙想个法子怎么把这加急奏报递上去。”
这时太阳已经悬到头顶上了,火辣辣,陈希烈竟然一直等在宫门口,颜真卿立刻十分的钦佩。陈希烈也许算不上有什么长才,但为人厚道、为官严谨,不与任何人结党立派,也许就是瞅着这个优点,皇上才任命他执掌兵权。显然,皇上这些年虽然重用李林甫,但并没有把要人命的职位留给他,但同时却又任命了个纨绔子弟杨国忠作兵部侍郎,真不知该说这位皇上是精明呢?还是糊涂?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加急奏报还没见到皇上的面,也由不得人不着急了。叫太监通报了好几回,总说‘陛下昨夜醉酒,还没起来’。陈希烈和颜真卿心里明白,明天圣驾就要前往骊山温泉宫,如果今天奏报递不到皇上面前,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颜真卿正思忖着,忽然见一小太监一路小跑,又是一道六百里加急。颜真卿心里不由一紧,以为连云堡又出了什么事,却见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锦盒,毫无阻碍的跑进宫里来。颜真卿和陈希烈对视了一眼,两张脸立刻都黑压压的拉下来。
——荔枝。
锦盒里装的是荔枝,用六百里加急从岭南运进来,只为博美人一笑。为了运荔枝,不知跑死了多少匹良马,沿路的百姓见了,以为南疆出了事,流言四起,闹得人心惶惶,举家逃难,甚至还差点引起民变。
颜真卿忽然灵机一动,急忙叫住了捧锦盒的小太监,把加急奏报塞进盒子里。
“你这是干什么?”陈希烈问。
“贵妃一开盒子不就看见战报了?贵妃看见了,皇上自然也看见了。”
“咳!战报和荔枝夹在一块儿,你、你这算什么事儿呀?”陈希烈气哼哼的朝颜真卿摔了一下大袖子。
“不会的。”颜真卿笑呵呵的说,“大人请想,本朝经过武后、韦后、太平公主三女乱唐,最忌后宫干政,这位贵妃娘娘怎么瞧也比她那个侍郎哥哥聪明,会把战报留在自己手里,担这个贻误军机的恶名吗?她一定私下赶快另选了一只匣子盛了战报,让高力士堂堂正正交到皇上手里,贵妃娘娘要高力士办的事,高力士能不照办吗?”
果然,没过多久,有太监出来唱道:“宣——兵部尚书陈希烈、监察御使颜真卿——进殿。”
李隆基昨夜一时高兴多喝了点儿,早上便没能起来,让高力士罢了早朝,本想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起驾温泉宫,可惜作皇帝的天生命苦,一时半刻也不得轻闲,只得忍着宿醉的头痛看加急战报,然后一堆忠心的臣子们竟象事先约好了似的,通通都跑了出来。丞相兼户部尚书李林甫,侍郎杨慎矜,兵部尚书陈希烈,侍郎杨国忠,还有监察御使颜真卿。瞧着他们积极的样子,想必心中对事态已经都拟好了对策,李隆基巴不得赶快把这件烂事议完,所以连贵妃都没有从身边遣开。
颜真卿跟在陈希烈后面进了甘露殿,一眼瞧见贵妃杨玉环还坐在皇上身边。这是颜真卿第二次见到杨贵妃,他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远远看到贵妃时的惊艳感觉,怕是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法忘掉。众星捧月中领跳霓裳羽衣舞的杨贵妃体态丰腴却不失少女的轻灵,肤如凝脂面带桃花,宛如一株开到极盛处的牡丹,成为大唐王朝盛世的象征。 这一次,颜真卿站得很近,这让他觉得自己曾经的印象是错误的,这株花其实并不象牡丹,更象开在深秋却一样国色天香的菊花,敛去了牡丹的艳,却让人领略到她独有的冷、傲,与不凡,如立于云端之上的九天旋女,让这些叱咤风云的大臣们对她的美丽肃然起敬,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了,但并不想去媚惑谁,无论布衣、王孙,哪怕是一国之君,你想爱我便爱了,与我无干。于是这份浑不在意更让世人趋之若骛,而她依旧立于云端之上,将尘世抛在脚下。她超出美丽范畴的神韵,让颜真卿这位书画名家一瞬间意识到,这份倾国之姿注定了会在百年后甚至千年后,与盛唐的历史一同,在世人心中留下传奇!
“陈卿家有什么对策?”李隆基问。
“臣以为连云堡天险难克,朝廷可暂时休兵。”陈希烈新官上任,兵部的事还没理顺,这个时候他还不想贸然有什么再打一帐报仇雪恨的想法,而且他这番话也为日后留了余地,‘暂时休兵’,也就是让朝廷观望一阵子,自己也观望一阵子,待兵部诸事顺利了,西域的情况也更加明朗了,而且兵马粮饷准备充足了,那时要战要和均可以从容应对。
“臣附议。”颜真卿立刻跟上。颜真卿的想法是趁着田仁琬大败,说动皇上休战,然后趁机缩减边疆各个都护府的兵力,之后再想办法小心翼翼的收归中央。这会导致现在国家行政很大的变动,颜真卿并没有理想的以为一下子就能成功,而在成功之前他也不准备指名道姓的说哪个节度使不老实,应该裁他的军,为自己在朝廷里竖起一堆庞大的敌人,那个时候,有什么政治主张都白费了。所以,今天他只要说动皇上休战就算是达到目的。
李林甫一听,差点哼的一声笑出声来。他本以为陈希烈和颜真卿会和自己唱反调,自己今天少不了在皇上面前要费一番唇舌,如今倒十分的中意,看来休战已成定局。
“臣也附议。”李林甫道。
“臣反对。”这时跳出一人,却是户部侍郎杨慎矜。 “我天朝大国,若因为几次小小的挫折就轻言后退,如何保障日后在西域的威信?曾经血战得来的土地也将逐渐丧失。”
李林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亲信这时候会倒戈一击,立刻恨得牙根痒痒。
“陛下,户部侍郎杨慎矜不通军务,轻言战事,实乃祸国之言!”李林甫立刻狠狠奏了杨慎矜一本。不听话的人一定要教训。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李隆基在位这三十年对西域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如今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雄心,只想保持现状,但也不想轻易就这么放弃。小勃律就像块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朝在西域的权利并非单靠用兵得到,”李林甫进言,“西域蛮夷,素来仰慕我天朝教化,我以大国心胸海纳百川,与西域小国通贸易、助生产,下嫁公主缔结国与国之姻缘,何愁西域诸国不来臣服?小勃律的转向也是因为吐蕃王赞普把公主嫁给小勃律王苏失利之为妻造成的。事实上,自我朝开国以来,先后嫁出二十多位宗室公主,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亲善、怀柔、安抚为主,诏讨为辅,是我朝太宗皇帝定下的大策。”
“丞相大人这么说太过天真了吧?昔年,太宗皇帝将文成公主下嫁吐蕃松赞干布,更带去了谷物、种子,传授种植纺织之法,结果怎样?吐蕃日益强大,终于与我朝兵戎相见了。不说这些远的,天宝四年,静乐公主下嫁契丹松漠都督,结果怎样?一个娇弱女子远赴塞外却被残酷杀害,最后还不是朝廷出兵把契丹平了?”杨慎矜毫不客气的反驳。这些年杨慎矜羽翼渐丰,已逐渐不满李林甫高高在上,把自己当奴才一样使唤了,趁着这次好不容易抓到李林甫的小辫,正想打打这位大丞相的气焰,而且一旦再度开战,朝廷必然派出重兵,马匹粮草一大堆,他这个户部侍郎可要肥肥的赚上一笔了。
“连云堡天险非一战轻易可下,田仁琬三败连云堡,足以说明连云堡易守难攻。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丞相大人,莫非在为误国之臣田仁琬说情?”
“一派胡言!”
一群人各怀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利益,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
李隆基被吵的更加头痛了。“住口!简直无法无天!”他转向一直未开口的兵部侍郎杨国忠,“爱卿有何见解?”
“臣愚鲁,不敢轻言用兵。但臣知道,在街上碰见流氓了要是不狠狠把他打跑,他就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人。”
杨国忠这个比喻俗,但贵妃就坐在旁边,李隆基爱屋及乌,把国舅爷的话听得仔细,觉得很有趣,立刻笑了。
其实,杨国忠一直被李林甫压着,心里面气闷得不行,早就想戳李林甫一枪了。
“陛下何不派一员良将狠狠揍小勃律一顿,杀杀吐蕃的气焰。”
杨国忠这么一说倒帮了李林甫一个忙,李林甫立刻奏道:“陛下,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手下大将高仙芝,现今正在京中,小勃律的情况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陛下不妨把高将军宣进来,请他说说西域情势。”
李林甫入宫前已经派亲信传话给高仙芝,让他在宫外候着等待召见。此人从小在西域长大,又是员军功赫赫的武将,这么个西域权威出来替自己说话,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李林甫曾听夫蒙灵察自夸的说起过自己手下有一员将官能征善战,但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将军竟如此年轻,也许只有三十岁,甚至还要更年轻些。这将军一近殿前,唰的摘下腰间宝剑,交给殿外的侍卫,动作利落流畅,已可见武人的凌厉之风,然后恭敬跪下呼过万岁,从容站了起来,完全没有初次面圣的紧张拘束。他这一站起来,又让众人吃了一惊,此人竟身高九尺!昔人曾言开国大将李靖站立如铁塔,李林甫一直很难想象,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才知道世上确有这样的人。
高仙芝往前一站,李隆基立刻觉得眼前一亮。此人体格雄健,行如疾风,不动如山,毫无疑问,高仙芝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沙场猛将。李隆基更惊异的是,一员虎将,容貌竟生的出奇的优雅俊美,让他不禁想起了传说中的名将——冷面寒枪俏罗成。
但高仙芝决不是李靖和罗成的杂和,他有自己的风格。一望无际的沙漠、塞外连绵的风霜,赋予了他一颗广阔的心胸,和一双坚韧、刚毅而深远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你知道,他曾经立下的战功绝不是因为他孔武有力的体格,他并不适合‘沙场猛将’的角色,他是天生的元帅,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你哪怕此刻只看到了他一个人,却能想象出他身后奔腾的千军万马。
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本是大唐征讨新罗(今朝鲜)时的一名俘虏,被发配在西疆军中,因骁勇善战被破格提拔为将军。高仙芝将门虎子,年仅二十岁时就作了将军,与父亲同阶,在西域诸国中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
“高将军对连云堡怎么看?”李隆基感兴趣的问。
“战!”高仙芝简短的吐出一个字,这一字竟如战鼓惊雷震慑了甘露殿内众人的心,连正在神游太虚的杨贵妃也不由的对高仙芝多看了两眼,也让李林甫机关算尽,为自己举荐这么个反对自己的人追悔莫及。
“陛下,高丽奴狂妄,妄想迷惑圣听,实则心怀不轨。”李林甫叫道。
高仙芝转了个身,面朝李林甫,一字字铿锵有力,“生我者新罗,育我者中华,我是由圣上任命的堂堂大唐将军,何来‘高丽奴’之说?”然后,他很快忘了李林甫刚才的侮辱,又面向李隆基,从容应对,“陛下,臣以为,连云堡之争并非只关乎小勃律和我大唐之间的关系,吐蕃屡次使用各种伎俩与我朝争夺西域的权利,而且近年来西面的大食(阿拉伯)正头角峥嵘,与我军在边境互有胜负,也妄想在西域分一杯羹,背地里支持吐蕃,连云堡之战实则关乎吐蕃、大食和我天朝在西域的未来,是一场决不能退缩的战争。退,则继续导致西域诸国在吐蕃积威下与我反目;进,则可占据地利问鼎西方。”
‘问鼎西方’!这四个有力的字竟让李隆基此时觉得自己象手里握着百万雄师,又涌起了年轻时候的壮志。李隆基是有点心动了,但他还是有所保留的说:“亲善怀柔是先祖太宗定下的国本,将军年少气盛,不可轻言用兵。”
“此一时彼一时。”高仙芝回道,“吐蕃与大食如今正在日益强大,强国是不会出弱拳的,现在吐蕃、大食和我大唐在西域三足鼎立,只要我们一退,立刻就会被他们取代。但吐蕃再强盛,不过是一高原国,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后力不济。臣说一句没见识的话,其实一个将军就是读过再多的兵书,最后决定胜利的根本因素还是两军兵力、武器、马匹、粮草的多寡。太宗年间,天下大乱刚刚平息,国力不强,因此才有太宗皇帝亲善怀柔之策,甚至还曾经向突厥称臣,如今皇上威加海内外,我中华正逢前所未有的盛世,因此,臣认为此时应该出兵。”
“连云堡天险,如果将军前去征讨,该如何用兵?”李隆基此话一出,众人已知四讨连云堡已成定局。
“连云堡易守难攻,不可强行攻下,须出奇兵。”
“将军可有必胜的把握?”
“没有。”高仙芝坦言,“自古战无常例,臣不敢轻易言胜,臣宁愿作善败将军,小败之后,方知己方短处,敌方所长,然后就可再造胜势,一战而定。”
高仙芝虽然没有立下什么军令状,做出胜利的保证,李隆基却从他的‘善败’两字中看出高仙芝决不是纸上谈兵的马谡,实在是踏踏实实的领兵打仗,短短几句话,已经将针对西域的外交、内政、战略说得人跃跃欲试,此刻虽然还没有出兵,李隆基却仿佛已经看见不久后的胜利了。他心情极好,所以连田仁琬的战败之罪也不想多加追究了。“好!朕今日就任命你为安西副节度使、四镇都知兵马使,四讨连云堡!”
李林甫这时也高兴起来了,高仙芝的一席话,也让李林甫觉得胜利近在眼前。虽然高仙芝主战,与自己之前的主张相背,但既然能得胜,自己在西域的权利只会更有保障。高仙芝就是本事再大,终究是外族血统,而且还是夫蒙灵察手下的忠狗,也就是说自己的狗,所以,对李林甫来说无疑得了一颗明珠。
不过,眼前却有一只不听话的狗反咬了自己一口。李林甫斜眼瞅了一下杨慎矜,心里已经把他恨到骨子里了。杨慎矜此时正为自己在御前得胜,又得了皇上的夸奖沾沾自喜,完全没有想到李林甫手中早已握着杨家一个致命的秘密。李林甫知道杨慎矜的弟弟杨慎名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颜真卿的儿子,今日殿前的这一番胜负非但没有对李林甫产生不利的影响,反倒让他生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毒计。
颜真卿更没有想到李林甫此时欲加害自己的心思,他追上正要跨上马的高仙芝,“将军,将军对大唐的忠心没有人会怀疑,因此老朽想对将军私下说句话。”
“大人请讲。”
“将军不该怂恿皇上再对边疆用兵。这些年各藩镇节度使手握重兵,朝廷的政令在地方上已不大通畅,将军忠心为国,该想想藩镇长久驻兵对国家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大人确实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我是个很守军人本分的人。”
“服从上令,那不是很好吗?”
“服从并不是军人的本分,军人的本分是不畏死,决战沙场。”高仙芝答,但此时他脸上并没有御前授命的风光,望着长空长长叹息了一声,“大人见过无风时的大漠吗?那种宁静与中原的山清水秀相比,是另一种雄浑的美。谁不想太平度日,安然终老呢?天下太平的时候还总想着战争的人都不能算正常吧?我愿意当一个正常的人。其实,有句话刚才我不便当众说出来,大人,您有没有想过,一个到达颠峰的王朝如果不能再造另一个颠峰,那么,等待它的就只有衰落了。说实在的,对沃地千里的大唐来说,吐蕃算什么?真正阻挡中国向西问鼎世界的是大食,大食疆域的广大绝不亚于我大唐。中国东面是海洋,北面是无人的冰原,西南有高原屏障阻挡,如果不能利用丝绸之路打开与西方世界联系,中国人将永远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央,终有一天会被世界上其它文明超过。如今的大唐正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候,这样的颠峰状态,以前没有过,估计以后的历朝历代也不会有了,这个时候,如果不能打通西进的道路,以后的朝代恐怕也不能够了。”
天宝六年,在田仁琬三败连云堡后,唐朝终于任命高仙芝为安西副节度使、四镇都知兵马使,四讨连云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