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寺的石头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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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节期间,好像全日本的人都跑到京都来祭祖似的,到处人山人海。走在灼热的太阳底下,所有皮肤裸露的地方都发痛,没处躲也没处藏。手里的扇子不停地摇,仍然汗流如雨。正在焦躁之际,乌云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卷而来,倾刻之间,大雨如盆。 跳上公共汽车,在雨中走走停停,就看到了龙安寺。忽然想起这里有一座著名的石园,于是冒雨跑进寺里。

石园,在日本叫石庭,英文直译为rock garden,中国有人译为枯山水庭园。这是日本独特的园艺:几块石头堆在一片砂石上就成了禅家的抽象艺术。石园在禅宗盛行的日本到处都是,以龙安寺的最为有名。我把从旅游手册里看到的描述添枝加叶,说得一家子雀跃不已。

哪知那石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十五块普普通通大小不等的石头,分成五组,漫不经心似地散落在三四十步长十几步宽的砂石坪里。一截短泥墙三面围起,没有绿树,没有鲜花,只是大石的周围有些青青点点,看不清是草是苔。

That’s it?儿子问。

妻子说,几块光秃秃的石头有什么好看?

我也有点儿泄气——难道这就是闻名日本五百年的石园?

雨越下越大,雨点砸在古庙的屋顶上、围墙上,嘭嘭湃湃,简直震耳欲聋。雨水从屋檐上倾泻而下,注成一道水帘,把石园阻隔在古刹外头。困在寺里的游客们漫不经心的交谈声构成 “嗡嗡”的背景噪音,连绵不断,让人烦透了。我们一家子坐在台阶上,隔着水帘,望着雨中的石头发呆。

慢慢的,砂石上人工耙出的缕缕波纹在大雨中变成云烟蕴霭的大海,那几堆石头变成海中岛屿上的山峰,而绿苔则变成了一片片环绕山峰的原始森林。海和岛越来越远,石园越来越大,占据了全部视野。 我转身对孩子们说,你们盯着石头看一会儿,告诉我像什么。

女儿说,像云海。那几块石头是云海里露出来的山峰。

儿子说,像鲨鱼和驼背鲸从海里游过来——no,wait,像一条大龙。

我想了想,还真有点像。龙头是左边那组最大的石头,其余的是扭曲盘旋的龙身、龙爪,在迷茫的海洋里一沉一浮。 雨声,人声,一下子都消失了,一家子安静下来。

传说,在无数时空之前,灵山会上,世尊拈花,以不说而说;迦叶微笑,以不听而听,成为禅门之宗。这当然是后来禅门弟子的想象。在我看来,禅之所以在中国诞生,主要是因为中国没有严格缜密的逻辑思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自见本性”是禅宗的宗旨,不去诉诸抽象的思维和深奥的神秘主义,而是从简单具体事物那里得到启示,于是就有了公案,有了棒喝。“其道以无为有,以空洞为实,以广大不荡为归”(柳宗元:《曹溪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禅反映了中国人的懒散,也张显了其聪明。“道可道,非常道。”与其长篇大套地论证,不如自己去琢磨。至于琢磨到了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日本人没有中国人的潇洒,他们发明了各种禅宗艺术,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以培养和表达自己的宗教感受,石园大概是最成功的一种。

这几堆石头也确实有点儿邪门儿。乍看上去简单朴素,平淡无奇,可人人盯着它看,各个感觉不同。它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匠心独具。看着它,以小见大,从有限入无限,平远,高远,深远俱全。

忽然想起明人袁宏道的话:文贵“淡”。“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 这座石园,不正是平淡到了“不可造”的地步,因而“无不可造”吗? 不过,要想达到这种“淡”而不平,不可造而无不可造的境界,可真不那么容易。很多事情,常常是越想达到,就越难达到。

几天之前,在四国岛松山城天守阁的甲胄与兵器之间看到这么一首诗: 休问箭长短,何论弓弱强。 谁知感天技,未必为穿杨。 练射箭不为百步穿杨,为什么?当时对孩子们解释这首诗的话,跟我小时候在报纸上看到的和从老师那儿听来的没有太大的不同。我没有读懂那首诗。

尤里·佛拉森曾这样描述在拼搏达到极限时的感受:当气血在胸膛里冲撞,肢体在艰难中振起,骤然会有那么一刹那,心中万物皆寂,一片洁白。周围的一切事物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洁白。那种感觉,好像所有雪白的灯光全都投照在你身上。那时刻,你觉得把握着全世界的能力。那洁白的时刻,生命中再没有比那更为难得的时刻,它稍纵即逝,也许永远不再回来。

铃木大拙说:禅学,与其说是空的哲学,不如说是无心的心理。经过达摩祖师亲手调教的梁武帝也说:“心有也,旷劫而滞凡夫;心无也,刹那而登妙觉。” 无心,是不是在追求中放弃追求,在执著中忘记执著?那洁白的时刻,是否就是无心的时刻?无心,是不是那弓箭手追求的目标?是不是无心才能达到不可造无不可造的境界? 我这个凡夫俗子,不懂得禅家的妙觉,只能把作文做事做人,都当成寻找那洁白时刻的途径。 雨还在下,石园模糊平淡。

此中有真意,还是静下来多看几眼吧。

原载于 2005 华夏快递 kd05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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