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万王之王 第十八回 恩仇几死又几生 第十八回 恩仇几死又几生 (本书"万王之王"为九头鸟原创且保留全部权利.信件请发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如未能看全贴出的全部回目,请到九头鸟自己的网页http://www.ece.osu.edu/~weim/,然后选"中文版",进去后选"本庄庄文",可以看其汇合版(请用IE,FIREFOX可能显示不正常).网页更新可能有延迟,请谅解.) 王品源见他不肯深信,想了想,道:“或许是属下有些看走眼了。但无论如何,公子你是绝不比那伪太子差的。何况那伪太子是否卑鄙狠毒之人,现在难以知晓。而公子自小亲历民中疾苦,亲身劳作,文武双全,却是已定的事。若是治理百姓,自然公子才更让人放心。”昭元苦笑道:“什么不比他差?但凡同时见过我二人者,除了你是我属下之外,哪一个不说我与他天差地别?” 王品源泉面色不变,续道:“那些人是何人?不过就是那樊云山一方的人。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她女儿、他家的仆人,个个都能从那伪太子身上得好处。因此,他们所说的话,就算不是谗媚,至少也和属下扯了个直。可为什么公子只要信他们,却不信属下?再说那伪太子自幼即居深宫,熟谙礼仪,行事间只要不出什么差漏,旁人自然便会觉得他处事有决断。而公子从小并未受此濡染,身在异地他乡,却能凭一己之力居于大祭师之位,那是何等的艰难困苦、来之不易?” 昭元苦笑道:“说到这大祭师之位,也并非全由我一人之力而得的。望帝之德,亦是主因。”王品源道:“公子不可妄自菲薄。望帝虽然德行高隆,但对于那族中人来说终是外人,其身死后,便无根基势力留下。他族中有多少人巴不得当这尊位?纵然不能跟他争,可是他身逝之后,难道还要客气?你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人,更何况乃是个小孩,若不是你先前即能建立起威望,便有再硬的人支持你,你也是难以真正占住这位置。这中间的艰难困苦,又岂是居于王父余荫之下,群臣本来便畏服的那个伪太子,所经受过的?” 昭元心头剧烈翻滚,简直就觉得这王品源说了这么多话,还真是只有这几句话最好听。要知昭元自从见了那太子之后,便一直觉得自己每样都不如他,心中久有自卑之意。现在忽然听王品源如此说,虽然知道他是自己属下,说话肯定会有所偏向,但也还是觉得受用。因此,昭元也就没有一味摇头,极力否认。王品源见昭元已有被说服之象,忽然低声缓缓道:“公子……是否还对樊老儿的女儿樊舜华颇有好感?” 昭元顿时面红耳赤,知道自己这思慕樊舜华的神情实在是早已被他看穿,只得道:“本来确实如此。但她本来便与那太子有了婚约,她自己也喜欢那太子,我早已不再对她有何幻想了。”王品源笑道:“公子差矣。当初先王只是说她将是孙辈楚王的王后,可并未说她便是这伪太子之妻。这王位本来是主公的,太子正位自然也就是公子的。说起来,这位樊小姐,其实反而正该是公子的妻室才对。” 这言一出,昭元直听得心中狂涌,头目一片发黑,几乎都有了一种晕眩之感。他虽对樊舜华一直爱意拳拳,但是毕竟一直潜意识里就觉自己与她相差悬殊,是以一直只是悄悄思慕。象那些娶她为妻之类的“亵渎”想法,最多也就是朦朦胧胧,深藏在心间而已。平日里只要一经想起,立刻便会强行转念去想别的,似乎觉得只要这样一想,便是亵渎了她,将她拉得低了。可是这一次,自己的属下竟然当面将这个自己一直在梦想,但却又一直不敢想、不敢说的念头直说了出来,而且还居然甚是顺理成章,这心头怎能不大大震撼? 王品源看了看昭元情形,知自己所说正中其心中所想,微微一笑,续道:“公子说,那位樊姑娘自己喜欢那伪太子,这也有失片面。那位樊姑娘与那伪太子也不是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她见那伪太子,也只是昨天今天的数面而已。她眼见那伪太子衣衫华贵,面目端正,随行众多,威风凛凛,想到他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一个十几岁的怀春少女,自然会心中喜欢。而公子则大大不同。公子衣冠异于常人,而且与她相遇在远乡,是以在她脑中一开始就是别部大祭师形象。她觉得你年纪轻轻便能如此,加上路途无伴,才对你有所关注,但从来也没有去往情爱上面想过,也因此才与公子你如此毫不避忌。再到后来,她见了那伪太子风采,自然就更只是把心思放到了他身上,对公子有所疏忽。公子因此而推,觉得她心中定也以为公子不如那伪太子,也就在所难免。” 昭元心头惭愧,低头不应。王品源道:“其实那伪太子的这些。都只是外在之势,而真正难的,从来都是内在之气。公子若是有了这些衣冠随从和权势,与那伪太子易地而处,那么那位樊姑娘喜欢的,自然也就是公子了。这倒不是说那樊姑娘势利什么,而是因为世人初一见面,本来就都喜外表,乃是人人皆然。便公子和属下,亦是如此。公子可还记得樊姑娘还曾说过,公子与那伪太子有些相象罢?” 昭元点了点头,道:“唉,正是这相象为我们父子惹来了无穷烦恼。我……虽然极想以真面目去面对樊姑娘,一到楚地,也还是只得在面上加些油彩。” 王品源道:“这便是了。公子与那伪太子本来就是嫡亲堂兄弟,父母皆为亲兄弟和姐妹,相貌酷似自是不足为奇。重彩之下,樊姑娘仍能觉出相似之处,便是明证。这样的话,公子便更有胜算了。公子正了太子之位,有了这么些随从权势,又兼相貌本来无甚不同,磨难经历和处世气质只怕还有过之,那位樊姑娘又怎么会不喜欢公子?” 昭元听得心潮澎湃,虽然知道这些未免过誉,但仍是觉得每条都甚是有理,一时间简直都快有一种自己马上就要是樊舜华丈夫的感觉。只听王品源续道:“而且还有一件真正的大事,却是樊云山所没考虑到的。他觉得即使那伪太子是恶人,只要樊姑娘嫁给恶人,自然能够教导得到,却没想过,樊姑娘也有可能被那恶人糟蹋,甚至被其残害。那伪太子之父商臣,不是也曾象是被云夫人教好了的么?可他是如何对待他的结发妻子云夫人的?公子莫要忘了,很多时候,好人要改变坏人,那可比坏人改变好人要难得多。” 昭元心头大惊,但觉什么都可以容忍,唯独樊舜华受委屈受伤害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但他想了想,见王品源目光闪烁,心下忽然清醒了些,道:“话虽如此,可是……” 王品源笑道:“属下知道公子宅心仁厚,单单儿女之情不足以弃天下之苍生。但属下们自有万全之策可以进出宫中,虽然繁琐,但却可保安全。公子可入内观察一段时日,若是那商臣确实改过自新,那伪太子也确实是一个有道明君,那么公子自然可以放弃复位,成其之美,也算便宜了那小子父子。但若是那俩父子乃是人面兽心,那么公子便不可以一己之安危,而弃楚国百姓之于不顾,当然要提三尺剑,慨然为国除去昏君,为民除害。” 他虽见昭元已被自己说动,但还是知道昭元年少情迷,更多地乃是被自己那番樊舜华的话说动。而且,其行事之际,毕竟也还是对民生有所顾及。因此,他也并不点破,反而微退一步,好让昭元容易答允,自己心中却想:“只要公子答允了下来,进到宫中,那时候受那伪太子筹备大婚的气氛感染,心中必然怨恨,大事自然可成。就算他还能勉强忍住,不为这而动手,那两父子也能忍得住,不去为恶,我们宫中兄弟少不得也要弄出点恶心事来,说是他们所命。总之,我们怎么也得让这次成事。要不然主公不在,公子又不肯复位,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昭元心中更是感慨万千。他一日之内,心情数变,自然还是年少识浅,易于为人所动,别人朝这边拉拉,他便朝这边靠靠;那边拉拉,就朝那边靠靠。他自己倒也不是不知这个道理,也知道自己其实是因为想讨樊舜华喜欢才倾向于这样做,可毕竟后面王品源的话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台阶,使得他总是能默想:“我自以天下苍生为重便是。这樊舜华亦是苍生之一,我当然应该挂念,却不是心怀歹念。” 昭元犹豫了很久,终于点头道:“既然王叔叔这样说,看来我确实是该以天下苍生为重,勉为一行。”心头却是不住默问自己:“我难道便真是为了苍生么?如果苍生中偏偏就是不包括樊舜华,我会不会还这样?” 王品源喜出望外,忙深深躬身道:“公子只称属下名字便可,如此称呼,属下实在担当不起。公子肯为天下苍生为念,属下深为百姓感谢公子。现在天已快亮,同伴们还在焦急等待,属下先带公子想法开锁,日后再图其他之事。那位樊云山若是真以国为重,断不至于乱引刀兵,公子不必担心自己通使之事。”他怕昭元心头犹豫,是以一口一个天下苍生,又赶快提起开锁揭链和通使之事,转移他注意力。 昭元点了点头。王品源又道:“这些从人穴道不久自解。我们自然会做些事情,让那位樊大人觉得我们已经放弃。若是我们失败或者放弃,自然无损。若是我们成功,那时木已成舟,他也不会说什么。”昭元道:“这……”王品源道:“公子,做大事不可只顾细谨。只要日后公子即位,能好好对得起天下百姓,这些绝不会有人计较。可若是公子因此一小节,而让暴君专位,那么普天之下的百姓,乃至于望帝他老人家,都绝不原谅公子。” 昭元叹了口气,道:“好罢。”心下却想:“若是樊舜华受了委屈或是伤害,我可也绝对无法原谅自己。”王品源看着他的神色,道:“属下们光在这一带,便招有十四人。其中有一个兄弟善会制造兵刃,平日里以打铁制锁为名,就隐居于此城中。我们且先去找他。”当下二人急行至那人铺前,连夜敲开那人之门。 昭元一看,这人却是自己和樊舜华曾经来问过的。当日他说此镣铐自己无法可解,这次见这被拒绝欺骗的人竟然便是自己少主,吓得立刻拜伏谢罪。昭元连忙扶起,那人三下五除二便弄开了锁铐。众人说起樊云山的人,个个都痛骂樊云山心机深沉。原来樊云山先行派人来告诫同行中人,说这些日子不得为人开锁解链,却又不说具体是什么原因。因此,若非王品源警觉,众人还当真险些错过少主。 待得休息半日,换了装束,天色已亮。王品源已去联络了本城的其他旧部,这时也三三两俩都来与昭元见过了面。王思源自己胞弟王重山在湘陵潜伏,风德原和黄思贤也大半时间都在外地经营势力,是以这次没有聚齐。 这来来聚的人中,其中一人姓赵名季,曾是兰夫人娘家的一个近仆,后来做了太监。其职位虽低,但却是时时可以出入宫廷之人,日常负责采运冰炭杂物,以供宫中所需。依他所说,多年来运进宫之物盘查虽严,但还是可以想办法,只是人般大小的东西都要检验。昭元想了想,道:“这个,我可以用缩骨功缩身炭中。而且我身上常有油彩,便全身涂黑如墨,我也全无不适。”赵季看了看他缩骨后的样子,想了几想,便打算以此领昭元入宫。昭元倒还冷静,只是先派人去看看郢都戒备情况,反正离郢都也只一两日路程,不争这两日。 过了两日,探得消息回来,却是宫中出入严格了许多:凡是出入之物,都要分成小包,而且有卫士仔细查看。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一面庆幸当日没有贸然行事,一面却又深自忧心,不知该如何进去。 王品源道:“这盘查显然是针对公子的。看来那樊老儿心够狠,在不知道公子是否放弃的情形下,便已告了秘。既然如此,公子就更加不能跟他讲什么君子义气了,尽可放开手脚,大做一场。”那探消息之人却道:“那倒也未必。我宫中兄弟们都说,他们只是听说太子将要大婚,凡事要小心一些而已,并没听说什么公子争位之事。” 昭元点了点头,道:“嗯,看来是那樊云山拿不准我们是否放弃,于是便托这借口让宫中戒备,既保护了安全,又没违背他的话。况且我们既然没有放弃,那么他即使真是直接告秘,也是无可厚非。只是如此一来,这宫廷中实在是进不去,那便如何是好?”众人都是愁眉不展,想来想去,乃是怎么也都需要有能勉强容人的空间所在。 忽然那采买之人道:“属下这次出宫采买,除了柴火米粮之外,还管些平时不大用之物。近来天气炎热,宫中藏冰不够使用,我还要从这几座城里,置办些冬天窖藏的大冰块。这巨大冰块之物都是冬时就深藏的巨冰,不能分成小包,不然未待到宫便已成水。若论容身之处,只有此一可能。嗯,这个他们最多掀开冰车看看,不会细察细翻。”但他话未说完,众人便大摇其头,道:“不妥不妥。若是如此这般,只怕还没潜入宫中,公子已然僵毙了。那又何必盘查那么细?” 昭元微微一笑,道:“别的或者不行,这个却是无妨。我曾蒙授于望帝,于那玄冰洞中练就清凉之身,这等区区凡冰,当无困难。”说着微一运功,身上清凉之意大盛,远远望去便如裹了一层微雾一般。王品源大喜道:“怪不得一靠近公子,便觉清凉。如今公子一运功,更是满室皆凉。看来,还真是天助我们!”众人赞叹之余,都是信心大增,急催成行。 那赵季是一队采买之长,宫中地位虽抵,但手握选择之权,一出宫城到得采买之地,那自是说一不二。那些卖货的东家们人人明白他是现管,自然都是抢着巴结。昭元先扮作卖冰之人的跟班,上上下下走了一通,什么都没见到,倒见赵季已然悄悄收了不少钱财。 见昭元暗暗皱眉,王品源笑道:“这两年主公家业不续,也幸亏赵季等几位兄弟掌这些钱粮买卖,大伙才不致穷困。多年以来,宫中俱是如此,若是赵兄弟不肯同流,反而难以立足。况且这本是商臣父子所刮之不义之财,我们取少许花用,也不为过。公子若是觉得不妥,便当早日夺回正位,以王上之尊,令行禁止。那个时候,自然可免这些弊端。”昭元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话。 到得晚间,赵季偷偷出来,说自己今天四处探视,已将一众仆役纷纷拉入赌局。昭元随着赵季来到储冰之窖中,但见满窖皆冰,一块块厚竟盈三四尺。他想起卧眉山天昭所藏之冰往往厚不过一尺,知这些甚是难得,随口道:“郢都地界,冬天也能天寒如此么?” 赵季道:“也不是年年如此。但只要有寒冷之冬,本地人家便会多储藏一些冰块,是以这些冰也并非全然是去年之冰。我等明日出发,公子不妨先去试一下,看看能否适应这些冰块,然后好做决断。” 昭元上前摸了摸,觉并无多少寒冷意,当下便缩身躺如冰上,又拨了些冰块在自己身上,直至完全埋入冰中,却也殊无寒意。他一身白衣,在半碎的许多冰块掩映之下,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他见赵季啧啧称叹,知已藏的很好,拍了拍手站起来,心想:“看来那年余之苦却也没有白吃,事事都有用处。” 赵季见昭元果然若无其事地出入冰堆之中,原先的一点怀疑已是一扫而空,躬身道:“既然如此,那太好了。来日运冰,属下亲自来装冰。那时都是大车之上裹以棉被,足可容公子藏于冰堆之下。公子且先回去休息,待到天快亮时再来。”昭元笑道:“何需天亮再来?我今日便在此卧冰一宿,也好重温卧眉情景。”赵季见他神色自如,撮了撮舌,转身退出。 来日黎明,赵季果然先来装了一大车冰。他让昭元缩身入内,覆上冰块,外面便已是完全看不见。赵季却不装满,更不盖上棉被,反是先又回去喊醒了众人,叫他们来帮忙补装冰块,同时大骂他们懒惰,说自己可不会帮他们。 那些人昨夜赌得天昏地暗,现下正好梦难圆,硬被抓起来加冰,自然是浑浑噩噩,懒得细看。待加得满了,覆上棉被捆扎完好,然后又去装另外一车。昭元初时不解,想了一想才知他用心:如此一来,便每车都是下人们亲自装的,所谓亲眼所见,亲手所装。将来万一有什么蔬露,自己自然可以一走了之,而赵季也可免受太大牵连,日后或许还可再图。 待得天亮,整整数十大车物用都已装束完毕,扬鞭直向郢都进发。这一路竟然是出奇的平静,天黑之时已进城到了宫门。昭元心中砰砰乱跳,但那些宫廷卫士盘查许久,偏偏就是不来细查这些冰车,只是每车拉开被角朝里面张望了几下,便即放入。待得入了宫门,昭元才放下心来:“其实也就该这样。冰车之中如何藏得了人?自己这乃是奇遇所至,普通人自然难以想到。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便是自己来做卫士,只怕也是遵循这般轻重。” 正寻思间,车身已经大大平稳起来,显已入了内廷。又过不多时,便听赵季道:“阿三阿四,你们几个去搬运柴禾到厨。陈六,你带几个人去把前面两车分好门类,以备妃子们挑选。大王一到暑热便性情暴躁,这些冰是他命根子,只好我亲自来押放了。记住,赌钱之局可要等我回来才能开局,不然我这趟的油水不分给你们!”众人哄然相应,各自去了。昭元觉这一车与那其他几辆冰车似被推入了一条石子路上,而且渐渐车头下倾,象是在朝地窖中走去。过了很久,车行忽然平缓,似已到了地窖空室之内。 赵季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卸吧,我先回去。”昭元心头一惊:“难道……”立刻全神戒备。只听那帮忙推车之人笑道:“赵三哥不够意思,自己就要先跑。今儿个回来,人人累得臭死,幸喜捞了几个小钱,弟兄们兴致又高,若不大多杀几局,怎么对得起自己?这几车冰就明天再来卸罢,反正又不坏。” 赵季笑骂道:“你们这几个家伙心中就只想着赌钱,反正出了事,上面还不是来找我?好了好了,今天算我倒霉,我来卸。你们先回去赌钱,但以后可得给我卖力点!”那推车之人欢天喜地,连声道:“我们就知道三哥体恤我们,我们自然也不敢忘了三哥。哪次分钱三哥不是拿大头?不过似乎从来三哥输钱也是大头,哈哈!”只听砰的一声,这大笑之人似被什么打了一下,显然是赵季捶了他一拳。一阵笑闹中,那几人已去得远了。 昭元正欲出声,忽然车子又被推动了起来。这地窖甚是悠长,车七拐八拐行了百余步,方才停下。只听赵季低声问道:“公子?公子?”其声颇有哆唆之意,显是里面甚冷。昭元也低声道:“何事?” 赵季快手快脚拆开棉被,将昭元放了出来,低声道:“公子,现在已是宫中的藏冰窖里了。宫中有好几个地窖,但以这个最为幽深,虽然潮湿了些,但还算是通风,实在要委屈公子了。这里面不但储冰,也储备一些杂物食粮。属下也会常常来给公子送些食物。但毕竟此处不宜多来,以免让人生疑。我先已准备了一些食物在此,若是长期不能来,就请公子先以这里的储物为食。这种种不便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昭元刚被放出来时觉里面一团漆黑,但幸好曾在玄冰洞夜练清凉奇功,不多时目力便已适应,道:“无妨。我本来也是苦惯了的人,这些小事何足挂齿?倒是你们在外面活动,可要小心。”赵季道:“是。近日宫中气氛诡异,防范紧了起来;但因人手不够,值警容易疲劳,反而更容易钻空子。属下等会趁这些日子,好好打听宫中情形的。洞外有兵丁守卫,虽然不甚严秘,但为防意外,公子还是不要轻易外出。我们已准备了几样宫中不同职司的衣衫,小的再进来时,便会为公子细细讲解这些职位的行为职责,以及通行暗语。公子日后熟习之后,或可籍它们出入宫禁,审视情形。” 昭元点了点头。赵季躬身道:“公子若是没什么其他吩咐,便先请安歇。小的先行告退,赶去见见那些下人,以免停留太久。过几日有了机会,小的再来。”说着便退了出去。 赵季走后,昭元在里面转了转。这懂内空间极大,而且两壁之间开得有一间间的大小凹室,里面或放食粮干肉,或放衣服料用,甚是整齐有序。同时,除了最深处储冰的那一大房间之外,却也并不太潮湿。 昭元心下暗笑:“我也奇怪,若说是潮湿,又怎么能储得了衣服食粮?看来他是怕我嫌弃条件艰苦,是以先行说得差差的。其实他既与王品源同路,自然该知我之习性。我岂是纨绔子弟?”转了几转,觉得甚是无聊,便取些食物吃了。这洞中虽然简陋,但却并不污秽,昭元翻过那些衣服,在一个里面些的石室铺了一铺,便当为床,行了一会功,已是睡倒。 睡梦之际,昭元隐约似觉自己藏身之出忽被发现,大队人马冲了进来。自己虽奋力要冲出去,但身中数箭,终于被擒。那楚王擒了自己,又擒了爹爹,冲着自己哈哈大笑:“你们这些白痴!还以为寡人真有什么事要卧病吗?这就是为了引你们来的!你们逃了十几年,终于还是逃不脱我的手掌心!”旁边那赵季也在哈哈大笑。 昭元惊怒之际,双脚连踢,忽然醒了,方知乃是一梦,摸摸自己额头,已是冷汗涔涔。他喘了一会气,忽然想道:“我梦中必然大叫大嚷,该不会被外面把守之人听到罢?若是这样,这番心血可就又白费了!”当下他凝神戒备,身子贴近外室墙壁,预备万一有人冲进来,自己便立刻冲将出去。但等了半响,洞中仍是一片寂静,外面也极是平静,便以他耳目之聪,也什么声响都听不到。 昭元想了想,假装起老鼠的吱吱声,但运起内力,发将出去。这声音虽普通,但却也不甚小。但只听洞内回声连连,外面依然毫无动静。他拍了拍石头壁,只觉得极是厚实,远方空间也甚是迂回曲折,方才放下心来:“看来这里隔音极好。早知如此,我又何必那般拘束小心?”他想到这里,立刻一阵轻松,但转念一想,却又觉那个梦境总是挥之不去。虽然他一直在努力驱除,可众甲士层层冲进洞的情形,却始终在他脑海深处盘旋不去。 如此又过了一日,昭元已然对这洞中极是熟悉,但脑中的这个阴影却是越来越缠人。他见赵季老也不来,心下越来越烦,心头不免又升起了樊舜华的倩影,顿时一阵酸楚:“我现在在此受苦,她却只怕正在跟那太子唧唧我我,快活的很呢。”又想:“不好!若是那赵季几个月还进不来,那樊舜华岂不已成了太子的妻子?那时我再出去,又有何用?” 昭元想到这里,几乎万念皆灰:自己这一番痛苦,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那还不如此事根本不被点破,这些日子便还可陪在她身边。但旋即又想:“那天我以为她是在骗我,她心中委屈,便本来对我有一丝好感,这下也全都没了。纵然回到她身边,她又怎么肯理我?” 昭元想到此处,又痛又恼,忽然愤懑起来:“大丈夫乃是为事业而生,我本是为天下人才来此。樊舜华不过一小小女子,她嫁不嫁人,嫁给何人,又与此有和关系?于我又有何干?”他心头虽是在努力这样想,可每次只要一想到“樊舜华”这三个字,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丝丝柔情。显然,要想就此就能割裂,明显是痴心妄想。 昭元在那地窖中转来转去,脑中念头也如车轮般飞来飞去,身心都转了无数圈,却始终也无法平静下来。许久之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忽然猛地朝墙壁踢了一脚。脚上一阵剧痛钻心,但也正因如此,他心头也空明了起来。正在感叹之际,他忽觉那回声象是有些奇异,倒跟自己在小蛇洞里拍击有些地方的石钟乳时,所得到的回振有些相似。 昭元微觉惊奇:“原来这地窖之中,不光是凹槽,也还辟有中空之室。不知里面藏的是些什么东西?”他本来在卧眉山的小蛇洞时,就已经习惯于对比中空之山与实心之山,时时以此为乐,甚至还曾想将里面已被发现的洞室统统编成一谱。这几日他蒙那开锁之匠讲了许多机括之理,更是明白了许多花招。因此,洞内若是另有空间,通常很难瞒得过1。 昭元略一沉吟,围着那几片石壁敲了又听,听了又敲,又摸索了许久,忽然重重一脚朝一处踢去。只听吱吱轧轧几声机括之响,一处石壁忽然朝里侧了进去,和其内一侧洞壁紧贴。一个窄窄小小、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深道,平空现了出来。 昭元看了看那机括,觉得虽然甚精巧,收发之际能与墙壁完全融为一体,但却并不复杂。他看了许久,确认并无危险,便微微低头,一步一小心走了进去。他每行一步,都要轻轻敲击两侧和上下,观察地面是否有常常行走的痕迹。 这样一直拐行了许多步,忽然又发现了两个很小很小的石室,却是比外面还要精巧得多。只是从里面的情形来看,这两个小石室似已很多年没被用过了。昭元一一留心注意,慢慢前行,走了几步,又到了一处暗门之处。他仔细看了看,寻着那门的底部轻轻一翻,那门疏然而开,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地道:“你又来干什么?” 昭元大惊,急忙跃身贴住一侧洞壁,双手运力,准备还击。他本来以为这里是藏得有物,不料竟然是藏的有人,但等了一等,却又不见人来偷袭。那个声音又道:“你今天怎么连火把都不打了?莫非过了这么些时日,胆子却反而小了?” 昭元定了定神,悄悄朝前探头,运足目力细细看去。只见这暗道之尽头居然豁然开朗,乃是一个石室,其中一个老人衣衫褴偻,半浸在一池水中,还似被铁链锁住了双肩锁骨。那老人前面不远处一个铁架伸了出来,上面胡乱放了些食物,伸出头去才可以勉强够着。老人神态虽极是委顿,但却仍是冷冷看着自己,只是极显有气无力。 昭元知方才那话便是这老人所发,但见他身体被锁,知道自己一时并无危险,便犹豫要不要答话,那老人又缓缓道:“你以为你不打火把,我便不知道是你么?这些日子以来,你或三五日,或十余日便来一趟,威逼利诱早已都用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招数没使来么?你趁早死心吧!”昭元心中一动,忽然低声道:“老伯,你是何人,为何被囚于此?” 那老人一听这话,身体陡然蹦直,死死瞪着他,两眼精光暴射,直似要把他看穿一般。昭元心头暗暗吃惊,但又觉这并非是什么迷魂术,便仍是与他直直对视。那老人看了一会,忽然笑道:“高,实在是高!看见别的都不行,就来这个。你改装得不错!哈哈,哈哈!”昭元慢慢道:“老伯言下何意?在下甚为不解。” 那老人脸上露出轻蔑神色,转头不再看他,口中不住冷笑道:“你又来了,又变了。这一次你不但变了装束,连声音都变了,可真算是用心良苦。但是不管你怎么变,我依然认得出你来,更绝不会把它交给你!你赶快滚吧!” 昭元一头雾水,犹豫了一下,正要询问,忽听到极外面似有什么声音。他心中一惊,知道外面有人进来,连忙便想回身窜出洞外。但到得洞口,拉开石门,却已看见外面隐约反射出了些微的火光,而且听那脚步声,却又不是赵季。 昭元心头大急,只得一把取下机括齿轮,从内将石门用蛮力关好,以免从外面启动开关时,靠极括使力会发出轧轧声。那老人斜眼看他如此动作,口中只是不住冷笑。等关好后,昭元才又重新套上机括齿轮,只盼那人不会发现这里面另有石室。他正自出了口气,忽然心头一动,又将那内室之石门关好。 昭元回身到那两侧小石室处,钻了进去,又塞上外面,只露几条极细的微缝。他运起缩骨头之法,紧紧贴着内侧墙壁,又抹了些灰土在身上脸上,这才安了些心,料想如不是机括高手,而且也本来就知道这里有人藏着,应该不大可能会发觉。他心头扑扑乱跳,忽觉身侧也似有回声之异,似乎其内还有些什么空间隐藏,心下更惊。只是现在情况非常,自也不敢就去探寻。 过了一气,外面那人已然开了外面石门,举着火把一路进来。其走过昭元藏身之侧时,根本连看也未看,显然是常来常往,全无禁忌。昭元借着火光一看,见是那太子,知那老人的确是把自己错认成改扮了的太子。那太子打开内室,朝里面冷笑道:“我今个儿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或许对你我都将是一个解脱。”那老人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太子笑道:“你的儿子景德过得半月,便要娶樊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你说这是不是好事呢?”昭元极力按奈住心头翻滚,想道:“原来我这堂兄弟叫景德。这老人看来与他大有渊源,却不知是什么人?”那老人冷笑道:“可惜啊,还是太子妃,就是到不了王妃的名位。” 景德面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了本来神情,呵呵笑道:“现下虽还只是太子妃,但不日之后,便是当然的王后了。你已为我所囚,自然也早就知道,这王位怎么也是我手中之物。你非要死守着那块破石头,却在这里受那没边的罪,同时还不能真正阻止我,岂非跟你自己过不去?你早一日说将出来,我便早一日给你解脱。” 那老人道:“以你这等心狠手辣,要是得到先王传国玉玺,那才真是我楚国大难!我身为掌玺之人,绝不会看着你因我而肆无忌惮!你想正位为君,便等下辈子吧!”景德冷笑道:“你以为不说出来,我便无法正位为君么?那玉玺也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武王能刻之传世,我景德一样可以再刻一个传世!你不用担心,我今天来并不是想折磨你。反正十数日之后我与樊家结了亲家,那时再继位,又会有谁说半个不字?” 那老人冷笑道:“樊家对国一向忠心耿耿,这门亲事没有父母之命,他会把女儿嫁给你?别的诏命也就罢了,这太子大婚,却不能没有正式诏书。樊云山对这女儿爱如明珠,一心盼的就是她能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妃乃至国母。若得不到册立太子妃的正式诏书,他心中岂能放心?你到时候定然露陷。”说罢嘿嘿冷笑。 景德笑道:“当今楚国早就已是我为国君,不过尚未正名而已。樊老儿不是笨人,他若究根问底,不但徒然无法成就婚姻,弄不好还有杀头之罪,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你若是识相些,不如早些将那玉玺交将出来,我早早给你一个解脱,那样大家岂不是都痛快?”那老人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景德冷冷道:“到我成婚之前,我会再来问你最后一次。你是想快死,还是想永生永世泡在这水牢里生不如死,便是由你决定了。”说着将手中一提篮饮食放在那铁架之上,冷笑数声,关上两道门扬长而去。 昭元心头激动,知这被囚之人既能掌传国玉玺,定然地位非常。他见这景德居然如此狠辣,与在外面所见判若两人,心头却居然甚是喜欢,因为这景德既然不是什么有道之人,自己便可以毫无负担、义正词严地去跟他争位了。但继而却又起一忧:听景德所说,婚期又有提前,而且似已到了连玉玺都不要,就可正位称王的地步。其势力既已如此之强。那么自己这十几天内,又如何能翻转乾坤?难道樊舜华还是要落入他手中?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更是悲凉,一时竟忘了离开缩身之地。待到醒悟过来,行功时间过长,已然觉得身上有些酸麻之感。他走了过来,拉开那内室之门,见那老人正伸头朝那提篮中的事物够去,但这次那提蓝稍远,够着极是困难。 昭元心中不忍,走上前去将那提篮朝那老人推近了些。那老人回过头来看着他,忽然一口浓痰吐过来。昭元大惊,连忙闪避,才算避开;但那铁架被这一避之势带翻,上面食物纷纷落入了水中。昭元心头大怒,喝道:“你!……”但立刻又想到他定是将自己认成了景德,心头气愤顿平,正容道:“老伯,我并非那景德。相反,还和那景德乃是敌手。”那老人冷笑道:“你换了衣服换了声音,却始终换不了你这幅面容和这幅心肠。你不用再费心机了!” 昭元苦笑一下,转身退出。等他回到自己那铺了衣的石室之中时,才忽然想起自己竟然没有收起这些床铺之物,心下大是后怕。他定了定神,躺下苦思:“这老人究竟是何许人?那景德向他逼问玉玺,他自然绝非寻常之人。莫非便是景德的父亲当今楚王?可是听赵季说,楚王虽然抱病,但仍居宫中,还时常在病塌之上接见近臣的。难道是景德突然把他囚禁了起来?可是听他二人对话,这人明显已被囚了多时啊。而且楚王现在应该是四十余岁,可是这人看起来,却比六十岁之人都要老迈。难道他是楚国的掌玺大臣?可是似乎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楚国有掌玺大臣之名啊?莫非是临时托付的?” 昭元想来想去,终还是想不出什么答案来,叹了一口气,便又沉沉睡去。他一觉既醒,吃了些东西,忽然想到那老人的铁架昨天被掀翻,定然饿了一夜了,连忙拿了些储藏之食,又进到那洞室之内,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铁架,将食物放到那铁架之上。 那老人果然神色较昨天更为委顿,但一见他来,立刻抬起头来,双目圆睁,死死瞪着他。昭元心中戒备,连忙退开了俩步。那老人见他忙忙退开,忽然伸头凑向那铁架一口口猛吃,便象是生怕那些食物消失了一般。 昭元见他吃得甚急,似乎有些哽住了,于是便又出外取了一块冰,放在那些食物旁边。那老人张口便咬,嚼了几嚼,待冰块融化,化开梗塞,立刻又是猛吃猛喝。昭元见他样子甚是可怜,叹了口气,退出小洞之外。 如此数日,每天昭元都早晚数次取些储藏之食物和冰块,放在铁架之上。那人不再需每日吃腐败食物和喝身下臭水,虽仍是对他不言不语,但他放食物之际,已渐渐不再朝他怒目而视了。昭元见赵季始终不来,窖中又不辨昼夜,心中既极是孤寂,也非常焦急。这老人虽对自己不闻不问,但毕竟也是一个活人,是以也潜意识中,就把每天给他送食物当成了是一件必做之事。 这一日昭元正在放食间,那老人忽然沉声道:“你真不是那景德?”昭元冷笑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本不是,为何要冒充?”那老人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又肯为我日夕换食,总算还天良未泯。我身体右侧有一块苔藓,生在身上奇痒无比,你替我将它拂下。”昭元看他背后果然青绿一片,于是转身寻了一根柴禾进来,伸出枝头便想那里拂去。那老人怒道:“你看我落难,身体污秽,于是便嫌脏么?” 昭元见他神情甚是悲愤,心头不禁升起一股同情:“我当日落魄之际,别人都未嫌我,这下我明明还是够得着,又为何去嫌他?”当下抛去树枝,身子前倾,道:“老伯,你侧过身来,我用手给你拂……” 忽听“啪”的一声大响,一根铁链击了过来。昭元毫无防备,整个人都被击得跌入水中,侧腰之处便如被刀砍中一般,眼前一黑,扑地竟然吐出一口鲜血。那人之脚竟如手一般,一下拐夹住他两肋,狠命一压。昭元整个人痛得整个身体几乎裂开,求生的欲望陡然起来,猛然反手朝那人腰际点去。那老人忽然一脚翻起,已反扭住了他手,还顺势将他身体翻了过来,同时一口咬住昭元之腿,撕断了他腿上一截裤子。昭元胳膊终于拧不过那人大腿,痛得几欲晕去。那老人呆呆朝他那腿上看了一看,忽然冷冷一笑,一脚又将他踢上了岸。 昭元眼前金星乱冒,站立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怒道:“我好心给你拂背,你……”那老人道:“小兄弟,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那个小子假扮的。那小子当日害我时,被我在他左腿上砍了深深一刀,深至腿骨,疤痕不退。我刚才看了你的,才知道你确实不是那小子假扮的。” 昭元心头郁闷,兼又受伤之处疼痛难忍,怕他神秘莫测又偷袭,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欲走去。那老人忽然大声道:“慢着!你曾经说过你跟那小子还是对手,那却是什么缘故?我看只怕还是他用刀圭之术将你做成这样的。” 昭元怒道:“凭什么要告诉你?”那老人道:“这可不然。你看,那小子折磨我如此之惨,但却还是舍不得杀我,显然是因为我身上有油水。你若是他的对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什么呢。”昭元冷笑道:“你如此笑里藏刀,骗我走近,简直就是跟那景德一路货色!今天你被这样囚禁,天知道不是你原来干过什么事的报应?” 那老人忽的呆住,喃喃道:“报应?你……也说这是报应?”昭元心头一奇,又退开了两步,冷冷道:“难道不是么?你心计奇特,身在囚禁之中竟仍布局害人,难道还冤枉了你?”那老人不答,只是自言自语:“报应?真的是报应?难道我真的该将王位传给于他?” 昭元脑中一轰,惊道:“你是楚王?”那老人仰目望天,木然点了点头道:“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昭元望着他脸上神情,忽然发觉他的年纪之老似乎跟爹爹当年一模一样,更似是愁苦摧折,而不是真正的年纪衰老。同时,这老人的眼神跟父亲有时的目光异常相似,自然更明白无误地告诉着他,这老人的的确确就是真正的楚王。 昭元心头愤懑铺天盖地般涌将上来,心中百念澎湃,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来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爹爹,以及那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再有就是这个一直苦苦追杀自己一家的楚王伯父。每次想到他的凶残狠毒,可说心中都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自己竟然和这楚王共居一室,而且还是他被囚,自己还曾供养了他几天。 昭元极力抑制住心中悲愤,冷冷地道:“那你可知我是谁?”那楚王缓缓道:“你是我那二弟的儿子景建,是也不是?”昭元嘿嘿道:“你早看出来了?”那楚王叹道:“早些晚些,又有多少分别?” 昭元咬牙道:“不错,你是看出来了。只不过我不叫景建,我叫昭元!你追杀我父子十数年,其间阴狠毒辣之手段无所不用之极,害得我父子离散,亡命天涯,害得我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楚王面色不变,道:“你既然来了,那还等什么呢?”昭元面色清冷,咬了咬牙,冷冷道:“我问你一句,我母亲是不是为你所杀?”楚王道:“不错!” 昭元心中怒潮汹涌,只觉拳头便欲涨裂。这许多年来的痛苦生活,全都是眼前这人所赐,虽然他也是自己的至亲伯父,可他在害自己一家时,何曾念过半丝亲情?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啻毒手妖魔,自己怎么能不亲手将其杀死?他握着拳朝楚王缓缓走了过去,只觉自己一生的痛苦都要向此人讨还,只是可惜了爹爹不能亲眼看见这一复仇。楚王双目紧闭,脸色极是平静,便似全不在意一般。 昭元上前两步,忽然一脚碰到方才自己要伸过去替他擦背的树枝。他心中一动,急忙跃开,道:“你有恃无恐,要引我近前,再擒住我,是也不是?”楚王脸上肌肉颤动,显然是极为激动,忽然瞪目看了他一眼,狂笑道:“不错。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快些杀我?我苦苦熬求到今,到头来终于还是遂了你们的心愿,何其快哉!”他狂笑之际,身体剧烈颤抖,连身上的锁链也随着都动起来,满室皆是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 昭元不敢靠近,但他功力也还尚浅,不能虚空发力,居然还无从伤楚王。他转身四顾,除了些散落在地上的食物以外,却也并无什么硬物可拾。昭元冷笑一声,矮身检起了那根数枝,心道:“这树枝虽然性柔,不足伤你性命,但我却可先刺你双目,后面便可任我摆布。” 他内力虽然不能隔空发力,但毕竟也已有小成。此刻他心潮激动,力由心生,运力于树枝之上,那树枝立刻不再颤动,便如铁条一般。那楚王须发皆张,神情既极是愁苦,又极是坦然。昭元本来初知他身份时,心头怒发如狂,但现在见他既全无躲避之象,也全无躲避之能力,又见他身上苔癣片片,肌浮腐烂,脚上踝骨久泡之下,糜烂处竟似已隐隐透出白骨,心中忽又不自禁地升起恻隐之心:“他在此所受之苦,似乎还在我父子天涯逃难之上。” 一想到这里,杜宇那“报仇时要存一分慈悲之心”忽然又浮现在眼前。昭元忍不住心想:“我要报仇,直接杀之即可。可若要先刺他眼睛,然后再折磨,是否太过?”想到这里,他手不禁又有些颤抖,那树枝竟然有些递不出去。 但昭元心头一转,另一个念头却又大盛:“如此这般,皆是他自作自受。况且这些苦乃是他自己儿子所为,虽然惨烈,却终是内讧,又如何能慰我父子十数年苦苦逃亡之痛?更何况他们父子皆心黑手狠,我若不先刺盲他双目,或许还会有反复,那时只怕连这到手之仇也还报不了。”想到这里,心头怒气顿将那股同情压下,一咬牙便又要远远将树枝插过去。 那楚王双目紧闭,但却因是微微侧对着昭元,这下过去其实不甚易戳中。但那楚王侧面便是洞壁,要过去正正面对其眼的话,便又会及于他锁链挥舞之所及。昭元想了想,还是直接将这树枝缓缓伸将过去,但自己心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他被刺中,还是希望他不被刺中。 那树枝伸得离那楚王之眼越来越近,昭元心头犹豫之念却也是越来越盛,手伸得越来越慢,连树枝尖部也随着颤抖起来。忽然波地一声微响,树枝戳到了楚王的眼侧,但劲力不够之下,已是枝头微弯。那楚王忽然头猛地朝这枝头处一转,喝道:“瞧清楚了,是这里!”眼睛也同时睁开。那树枝随着一转之势,顿时在他眼侧带出了一道血痕。昭元手一颤,收了回来,冷冷地道:“你也知道大限已到,不再苦挨,乖乖把眼送上来了?” 楚王目侧流血,却依然冷冷道:“我在此苦挨,不过是待万一之机会,以求翻本。但现在既然报应已来,自然便该被我的仇人亲手杀死,以泄他心头之愤,还天道之公理。如今大仇在此,正是天理循环之道,你还等什么?莫非要等我再诱你入伏么?”他一说话,血珠便从上面滚颤下来。但他却也并不合眼,眼珠自是被鲜血模糊了起来,看起来甚是可怖。 昭元丢开树枝,冷冷道:“我现在却已改变主意了。让你自己的儿子亲手折磨于你,于你心中,只怕是胜过我杀你十倍。”说罢转身便要退开那内室之门。楚王厉声叫道:“你现在不杀我,来日我儿来时,我必告诉他你已在此!你现在还不杀我?” 昭元充耳不闻,一头奔出小室。他将那两重暗门全都堵死,急步奔到自己睡觉之处,一拳擂在墙壁之上,心头烦闷已极:“与我不共戴天之大仇就在眼前,我却妇人之仁,下不了手,又岂是做大事之人?爹爹看见了,又将如何气愤?”但要回头再去杀那楚王,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狠心,只觉他遭遇之惨,似也已稍可弥补他以前之行事。再说再怎么说,毕竟他也是自己大伯,自己见他之时,总似有种无法戒绝的亲情成为阻拦的借口。一时之间,要杀他和任其子折磨他的两种念头都在昭元心中盘旋,竟然谁也压不倒谁。 昭元又想了一气,终于自言自语道:“他都说了我若不杀他,他定然会将我之行藏告诉他儿子,我又何必对他姑息?我虽然当他是大伯,但是他下手之际,可曾把爹爹和我当过他的兄弟和侄儿?”想到这里,手刃仇人之心似又占了上风。 可昭元心头却又隐隐觉得,若是这个大伯果真要害自己,那么以他之心机深沉,又怎么会这么急着嚷出来?难道真的是老奸巨滑,就敢赌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从而不忍心杀他么?而且自己树枝戳到他之眼侧时,他急忙侧面以应,让自己戳中眼睛;要不是自己那时手底抖了一抖,他那只眼睛已是彻底瞎了。难道他便真是敢冒这奇险,算得这般深远么? 想到这里,昭元不由得苦笑:“要是感这样算的话,怎么说他也要知道我的为人才行。可是便连我自己都似把握不住我的心性,他却又怎能得知?他按说年纪也才四十来岁,可现在看起来却如六七十岁之老人,难道不是整日在那里思考那个天理报应,从而耗费了心神么?” 一想到这里,昭元忽然脑中一动:“他似乎早几天便已知道我不是他儿子改扮的了,今日擒我看那伤疤,自然不过是最后确认一番而已。可他既然知道我不是他那逆子,自然也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他那一直被追捕的侄儿,才最可能与他儿子如此相象。他却为何在制住我、确认了我身份之后,反而又放开了我?难道……他已真的改了过来?” 昭元一想到这个念头,顿时连自己都觉可笑:“这等狠辣之人,从来欺软怕硬、惧恶压善,又怎么会在这等壮年便忽然性情大变?”但昭元虽如此警戒,心头却也还是不能完全排除此可能,直到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心头仍不能确认。昭元想了许久,终于想道:“我再去质问他,自然便能揭穿他那伪装。” 昭元虽然定下了此念,但不知怎么的,心头却又似甚怕见到那种全身腐烂身受锁刑的惨状。要知他自己从小经历千辛万苦,又和望帝相处日久,心头对这般折磨人的刑具早已深恶痛绝,以至于每次一经看见,便有一种这般刑罚不是加在受刑人身上,而是加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在二人影响下,卧眉山中已是多年未用惨酷之刑了。可是今日他忽然又见此种酷刑法,心头自然又震颤起来,只得死死想着这些可能是那楚王在骗自己,才能勉强坚持走进去。 一进小洞,只见那楚王身体正侧侧无力地被琐链拉着,似乎正在打盹。但他一见昭元进来,却又立刻极力挣扎起来,勉力靠着洞壁站好,两眼也目光炯炯地与昭元对视。昭元本来想质问他的,可一见他的神情,却又有些不忍心开问。昭元盯了他好一会,才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谁?若是楚王,刚才擒住我之际,你已明知我身份,却又为何不杀我?” 那楚王死死地看着他,便象是发现了什么奇特之事一样,忽然大笑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哈哈,哈哈!”声音竟然有些嘶哑。昭元阴沉着脸不说话。那楚王冷冷道:“你心肠软弱,下不得手,于是就想找些台阶来给自己下,是么?哈哈哈哈,我今便告诉你,我便是那和你们有生死大仇的楚王,我当时不杀你,不过是一时间没想到而已!你若是现在不杀我,我必然会告诉我那儿子,你便等着跟我一起死在这里罢!哈哈,哈哈!”他说话之际甚是激疯狂,身体抖动间,连带着那铁锁和他身下的臭水也随着抖动起来。 昭元盯着他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里继续受苦,等到你儿子来时再死。”说着又将那些食物拨到他能够着的地方。他见那楚王正不住冷笑,当下也冷冷地道:“让你多受几日苦再死,自然比我现在杀你要好得多了。”说罢便退出石室。 一觉醒来,昭元心头仍是难以决断:“难道我便真的不杀他?我现在若狠不下心杀他,难道就真能掐在他儿子到来之前杀死他么?万一……万一……难道真要等他告诉他儿子?”想到这里,不觉又步入那小室中。开门之际他心中忽然一动,不再象以前那样大力拉开门,而是将门悄悄拉开一缝,朝里面观看。只见那楚王面前食物已在他身际睡眠飘得到处都是,但竟是一点未少。昭元心中微奇,便想:“他若是这般绝食而死,那倒也是一件好事。”可心头不知怎的,却又不忍心让他这样而死。 昭元拉门进去,见那楚王对他不理不睬,便道:“你若是一点不吃,又如何能熬到你儿子来,告诉他我在这里?”那楚王抬起头来,冷冷地道:“这是我父子间的事。父子连心,他自然会在我饿死之前来!”屈云冷笑道:“不错,父子连心。你这儿子比你还要行事狠辣,果然还真是父子连心,青出于蓝。最起码,他不会象我这等妇人之仁,现在还不来杀你。” 那楚王眼中光芒忽暗,忽然甩头怒叫道:“滚出去!滚出去!”昭元见他眼中神情悲呛,甩头之际似有眼花随之四面挥撒,心中不忍,当下也就不再继续讽刺于他。昭元想了一想,退出去取了些食物放在那铁架之上,看了看那楚王,便再次退出。 此后两日,昭元每次再进去,都见那楚王面前铁架上的食物少了些,只是他对自己依然极其冷淡厌恶,时不时还怒目而视。昭元在洞中不辨日夜,心中极其烦闷。那赵季既然一直不来,显然自己争位之望已越来越小;樊舜华在这段时日,定然与那景德唧唧我我,感情日深,说不定即使自己争位成功,樊舜华也未必便会喜欢自己。 昭元偶尔一想及此,心头便直欲炸裂,幸而有这么一个遭罪的活人每日可以看看,看到他便可去不想樊舜华,勉强算也是一种慰籍。因此之下,他一时间也真不想楚王便这样死去,心头只是不住骗自己:“待到他儿子来时,他若说起,我再杀他便是。”他心头只盼着那太子晚来一日,自己便可晚去面对樊舜华那冷漠眼神一天,居然丝毫不去想,等他跟他儿子说起的时候,自己又怎么来得及去阻止? 这日昭元又再进去,那楚王依旧对他嘿嘿冷笑。昭元也不以为意,只是冷冷看他几眼,摆脱一下对樊舜华的思念和酸楚,便又要退出。那楚王忽然叫道:“且慢!你藏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昭元笑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楚王冷冷道:“你要争位,那是痴心妄想。我这逆子虽然心地狠毒,但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哪是你这等妇人之仁的家伙能比?”昭元冷冷地道:“你不也是手段狠辣、遇事果断么?却为何又被囚禁于此?我在外面之时,便听得你已几乎一年不出号令,可见你虽然只是父子二人争权,却早已是弄得朝政不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一年不出什么大号令,满国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居然皆以为乐事,都纷纷求神希望你不要再发令。如此看来,只怕你这等‘行事果断’,平日里大都只是用在了荼毒百姓身上了吧?” 那楚王眼中异光闪动,看起来极是愤怒,喝道:“甚么荼毒百姓?享千里之税,留万世之名,用兵天下,顺昌逆亡,恣我所欲,为所欲为,如此方是王者之尊、王者之行。否则若是当了大王,却还要一心去讨好百姓,那当大王做甚么?” 昭元冷冷道:“此非王道,乃是霸道。为人君者,常号为民之父母,但为君者本来皆出于民,其实更可说天下民皆为君者父母。为君者,莫不望民事己如父母,然要民长久事己如父母,若不事民如父母,又如何得报?为君者要快慰人生,要立宏图大业,若无民为之根本,如何能得成就?当今大国强国,莫不是开国之君与民同甘共苦,生死相携,故而本来虽然所封并非善地,然千辛万苦之下,终于还是民众繁衍,土地倍增,终成强国。而初始封的郑、宋等大国,初时国大民富,其为君者快意为乐,不以民为念,在周围诸侯辟地扬威、人口滋生之后,现在反而一个个显得国小民弱,只能夹在大国之间卑躬屈膝。这些小国之君当初强时,还不是要留万世之名?还不是用兵内外,四面畏服,重赋重徭,威风凛凛?可现在却一个个国小位卑,当初那些国君的名字,自然也就不为人所忆。国君无论国大国小,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所差者不过‘名’而已。现在看来,那些曾经恣欲享乐的小富国之国君,真正得到万世之名的有几个?便是按照你的说法,比较起来,又是哪些国君为智,哪些为不智?” 昭元跟随杜宇有日,杜宇虽然未跟他直接探讨为君之道,但耳濡目染之间,自然也就将杜宇的处世之道,和自己从小所读的圣贤道理结合了起来。此刻一见这楚王问起,自然侃侃而谈,要狠狠羞他一羞。 那楚王冷冷地道:“你如此鄙视用兵,莫非意思是说,根本不应用兵内外了?当今楚国,国势强大,民口众多,为天下健者。先王之世,曾有传言,说‘三岁不出兵中原,死后不得见祖宗’。如今寡人之世,用兵中原,灭国有以十计,益地千百里,此名已铸万世,又岂能为你这小子一言而否?” 昭元笑道:“我根本就不是鄙视用兵,而是鄙视不知兵之本便胡乱用兵。民乃致富之根本,兵乃保家卫国之根本,有兵无民,乃是穷兵犊武;有民无兵,更是自取灭亡。当今天下,要留名声、振奋国威,首在用兵,如何不能用兵?只是用兵要有节制,不可乱用。你在位十余年,用兵中原,大小数十仗,与诸侯争来夺去,才辟地几百里。而我楚国南方沃野万里,只因该地荒凉,难收赋税,你以为目前无用,便不知珍惜。需知荒凉乃是无人所致,只要移民于该地,自然也就能产赋税,不再荒凉。况且该地乃是背离中原,无诸侯相争,得之乃是事半功倍之举,只不过要几十年乃至几百年才见成效而已。汝等目光短浅,等之不及,根本不屑于为之,岂非大憾?我观当今天下,稍有此眼光者,不过燕、齐、秦、晋、吴、越等地诸侯。他们数百年经营,皆已可称大国,其后若是坚持,必能更加强大。我楚国也有地利,先王也是善加运用,我楚国才从数十里之小国到如今赫赫之强。可是你却不知珍惜传承,只求快速扬名,不顾万世之利,不是昏君又是甚么?你……” 那楚王忽然猛地“呸”了一声,一口浓痰直吐他脸上。昭元正自侃侃而谈,一下没能完全闪开,这一下竟被他吐中了半边脸颊。昭元顿时心头暴怒,喝道:“你找死!”那楚王哈哈笑道:“不错,我就是找死!且看看你这次会不会恣意下手??若是能下得了手,你不是自打嘴巴是什么?若是不能,那么就干脆再让我吐一口算了!哈哈,哈哈!” 昭元死死瞪着他,眼中简直都要喷出火来,手上之拳更是握得五指都要崩断。但他心头,却依然在拼命抑制自己:“他在激我失去理智。”想到这里,昭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冷冷道:“给你个痛快,不过是便宜了你。我受的侮辱多着呢,你以为你这算什么?” 那楚王见他居然还没有被激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冷冷道:“你以为这是仁慈么?你以为这是理智么?我呸!你这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妇人之仁!”昭元冷笑道:“你要怎么说都可以。总之,我倒很想看看你再被你儿子折磨的样子。只要那能多几天,别的什么我都不在乎。” 那楚王呆了半晌,忽然又冷笑道:“你说这什么扩地移民,看似有理,但却都需有决断才能做得。你虽有此抱负,可惜却是妇人之仁,根本难成大器,这么空谈又有何用?” 昭元冷冷地道:“世人处世,按心性分大抵有三类,一类是软弱,一类是中等,一类是过于狠辣。这前面的人看自己后面的人,都是觉得狠辣。后面的看自己前面的人,都觉过于妇人之仁。你和你那宝贝儿子便是都处于这第三类,是以别人好端端的通常心性,也被你们视为妇人之仁。你只道我不能动摇你心志信念,我现今却也告诉你,虽然我未必便做得楚王,但我的心志也是早已如此。你虽然比我年老几十岁,但也同样不能动摇。我自认既非过于软弱,又非过于狠辣。虽然我现在尚欠缺经验历练,易于冲动,但我若成事,于楚国万世之下,却比你们这两个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心狠手辣、专门内耗的父子要强千倍万倍。” 那楚王怒道:“放屁!放屁!你这等白痴,多半口中一派派大道理,真正遇事,却是根本把握不住。你若当了楚王,定然为世人所笑,还不如现在就挥剑自宫,去宫中那最破的南马厩喂草料!”说罢下头去,根本不再理他。 昭元冷笑一声,转身出洞,心中大是快慰。他本来对这楚王有些可怜,可刚刚一番话、尤其是最后楚王不伦不类骂自己的话,显然是其已有些招架不住、恼羞成怒的反应。经过这一番后,昭元已莫名其妙地鄙视起那楚王来,觉得他其实已根本不配被自己去恨,也不配被自己可怜。他回到卧身之处,心中实是多日来第一次极为舒畅,倒头便睡。 睡梦中他似已夺位成功,可是那些臣民却嫌他治国无能,只会侃嘴皮,甚至就连爹爹和樊舜华也这样认为,全都和那被推倒的楚王父子一起嘲笑他。他心头大是悲愤,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但觉四面一片寂静。他心间澎湃起伏:“其实那楚王说的,也未必便有错。数年前我便会背书本,还能跟王孙满王大哥争辩,嘴皮不可说差。可是一遇到樊舜华,我明知什么都配不上她,也得不到她的,却又始终无法有放弃的勇气。她不过是一个人,而治国乃是要治理千千万万之人,我连一个她都无法自持,又怎么去面对万千百姓?难道这还不是那楚王说的‘一遇事便把持不定’?难道……我真的不适合去当大王?” 昭元想到这里,顿时万念俱灰:“我当不得楚王,便也娶不到樊舜华,也同样无脸回去见卧眉山众。茫茫天下,有没有我,又有何分别?”又想:“我一会雄心万丈,一会又萎靡如此,当真是一切都如那楚王所说。我又有什么资格去看不起他?” 昭元想着想着,心神俱乱,再也无心睡眠。恍惚间外面忽又传来了声响,而且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人。显然,来人绝非赵季,也不是太子一个人。昭元大惊,连忙缩在那些物品之后,心想若是一被发现,那便只好不顾一切拼死冲出去。 等了一气,却见前面火光隐隐中,两个人走了过来。一人当先举着火把,正是太子景德。其后面却跟着一人,全身上下都紧紧包在一大块布中,只微微露出一丝眼睛来,看不真切。昭元见二人开门入洞一如往昔,连门都不关,知道并未发现自己。于是,昭元待里面那太子又开始大声问话之时,便又偷偷潜入,观看动静。 他远远望去,只见楚王正面对着那太子,彼此却也并未再说话。昭元忽然心中一惊:“不好!要是他现在说出我在这里,那便如何是好?这……又怎么杀得了他?”他想到这里,心中悔恨已极,更大是惊悚,全身都蓄力作势。可那太子这时稍微转了转身,自己若要逃出的话,他眼角余光可能会看到自己。昭元无奈,只得缩在该处,只盼那太子快些再转回身去。 不料那太子却并不转身,只是冷笑了数声,道:“想来你也是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吧?”那楚王抬起头来向他怒视,却不答话。景德道:“上次我便已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今天你也看到了,以前都是我一个人来,今天却还带了一个人来。想来你也该知道,我上次所说的并非只是吓唬你吧?”那楚王别过头去不理他。景德又道:“对了,除了这位朋友之外,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郑妃难产,前天不幸母子二人双亡,说不定还会悄悄陈尸鳄池。” 楚王本来丝毫不理他的,一听这消息突然抬起头瞪着他,嘶声吼道:“你把郑妃杀了?”太子嘿嘿冷笑道:“罪过罪过。我怎么会杀他们呢?他们居然能难产而死,还真是他们的福气,也免了我为难。否则的话,他们还不是要挨上一刀,让我跟爹爹一样背上杀弟的罪名?”楚王目龇欲裂,眼中似乎都滴出血来,吼道:“郑妃是沧州之人,本曾习武,身体一向甚好,怎么会难产,而且母子双亡?是不是你害了他们?” 那太子忽然暴怒道:“甚么我害了他们?根本就是你害了他们!我母亲当年被你逼死,堂堂一个大臣之女,正印世子妃,竟然被你扔到乱葬岗,连躯体都被野狗撕得找不全!我从小就性情忧郁,后来识破你给我找的那个后妈不是我亲妈后,找着你要妈妈,于是你便再也不喜我,生怕我会因此来恨你,是不是?我身为长子,你本来就该立我为世子的,可你一直都在拼命纳妃,还因私废公跟人私通,不就是想生个儿子代替我?可惜啊可惜,她们偏偏不是不育就是流产,嘿嘿,这还真是天意!可你居然还不知顺应天意,后来还不死心,居然又纳了那郑妃,日日宠幸,还在盼着她能给你生个儿子!那天你才听得太医说什么‘脉象似乎是为男’,便立刻对她说什么要是她生出儿子,定然‘贵不可言’。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楚王渐渐平静下来,冷冷地道:“于是你就迫不及待地发动,将我关了起来?”那太子大声道:“不错!难道我还要等她真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是儿子的话,你便亲口当着诸大臣的面立他为世子?在那之前,你已在竭力打击我外公家,我外公当年还五十不到,你便要他回家修养,还硬说两位夫人安葬的很好。你当他和我都是傻子么?你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么?你根本就是早有废立杀我之意,难道我还要束手待毙?你我父子十几年,我会不知道你的手段?这是你自命人开凿的折磨人的洞穴,我那次一见之下,就知道我如果被你废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我苦苦忍耐了这么多年,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普天之下的储君中,只怕还没有一个象我这样活得这么惨的!身为大世子,本该得到一切的,可我得到了什么?我苦苦隐忍这非人的恐惧和压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今天?不就是为了没有你的日子,我能全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他野兽一般地嘶声而吼,简直就象是要把十几年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在这一瞬间吼出来似的,就连远远藏在后面的昭元,都忍不住暗暗心惊。太子顿了顿,忽然又冷笑道:“那个郑妃,却也还真是太不识时务。这些日子来,我本来叫太医给她开了些大补身体的药,倘若她身子听话,那胎儿老老实实下来,这事便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郑妃自然无事。可是偏偏她身体壮健,数月来总共喝下了常人几倍的堕胎药量,那胎儿竟然就是不动。那我也就只好选在她生产的时候,找个乖巧些的稳婆去伺候她了,哈哈,哈哈!” 楚王身体一阵颤动,连同那琐链也抖了起来。但他还是极力压抑住激动,只冷冷地道:“他们即使死了,你也还是休想我传位于你!”太子冷冷地道:“我今天来,乃是给你一次最后的机会,而不是来乞求你的。你且想想,你现在除了我之外别无子女,怎么说都是我当楚王。你又何必作此既害你又害我之事?快些告诉我玉玺现在何处,我自然将你移至别的秘处,让你锦衣玉食。只要你一生不出来跟我作对,便可善终。你是败在你儿子我的手下,乃是你儿子青出于蓝之象,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不肯顺从天意?”昭元在旁边听了,心下不禁暗道:“这父子俩尔虞我诈,哪里有什么信义可言?这话那楚王定然不会相信。” 果听那楚王冷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你虽然自诩青出于蓝,却连这洞的真正内部结构也还没弄清,就想摆平我在朝堂内外安插的势力?”那太子哈哈笑道:“现在你已是不信也得信了!要知道那些细枝末节做什么?事无巨细,样样恭亲,那也能是为君之道?我只需抓主干,只需知道怎样对付你就行了!” 他大笑数声,又道:“我已集合群臣,宣布我干脆将这次行聘直接定为婚期,四天后便成婚。我宣布时,群臣人人称颂,你说的朝堂内外亲信,究竟在哪里啊?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另外,我还带来了一位你一见就知道自己下场的人来。你以为你不说出玉玺,我便不能名正言顺继承王位?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没有你,我照样能让群臣闭嘴!”说着一挥手,那后面那蒙头之人揭下了头巾。只听“波”的一声轻响,那太子却也同时软倒在地。 昭元后面看去,却见那人身形似乎有点熟悉。那楚王也是一脸惊异,口中道:“你……为何制住他?”那人呵呵笑道:“我为何不制住他?我不但要制住他,还要亲手杀了你!”昭元一听这声音,心头便如一声闷雷,立刻挺身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口中大叫道:“爹爹!原来您老人家在这里!” 景子职转过身来,只见他脸上已然与三年多前分别时颇有不同,看起来更象是那被囚楚王这个年纪时候的样子。然而,他的声音,他那一双眼睛的光芒却仍是丝毫不变,依然刹那间就能昭元看了出来。昭元扑入他怀中,颤声道:“爹爹,你……还在人世?”景子职抚着昭元的头,脸上肌肉不住抽搐,喃喃道:“傻孩子,我也以为你已被他们杀害了。想不到我们父子都还在人世,历艰难险阻居然还在这里相遇。老天哪,你真是没有亏待我景子职!” 那楚王脸上的惊异神色渐渐不见,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景子职,木然道:“是你!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冒充我的!”景子职豁然转身,怒道:“早该想到?你早该想到的事多了!”地面上那太子不住呻吟,神情极其惊惧,却说不出话来。景子职俯身对他冷笑道:“想不到吧?你千挑万选,最神似、最好冒充商臣当傀儡的人,竟然就是他追捕了十几年的敌人!” 那太子啊啊连声,手指只能微微而动,却是无法伸展。景子职忽然极快地从他腰际摸出一个金黄色圆筒,一把扔开,冷笑道:“你莫非还想再来反制么?我在病床上冒充商臣大半年,与你时常见面,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嘿嘿,我虽早就知道你武艺稀松平常,疑心极重,整日里都暗暗随身带着这个毒针筒防身,却也想不到你竟然武功一差至此,居然如此随随便便就被我点中。商臣啊商臣,看来教子之上,你还是输给了我!” 昭元道:“这大半年来,传说卧病在床的那楚王,其实便是爹爹?”景子职点了点头道:“若非如此,又有谁能长得如此象这商臣?又有谁能对宫廷朝政说话的口气如此有灵性,简直一教便会?”昭元想了想,道:“正是。当初下人们还以为爹爹已遭不幸,却没想到爹爹在这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如在最安全的地方。” 景子职笑道:“这也正是他们大意之处。多年前他们便以为我不会住在楚国左近,可是我便偏偏住在晋楚边境。后来他们以为识破我后,我便再也不敢行此类之险,我便偏偏再次行险。他们父子俩总以为我纵然不死,也早已成惊弓之鸟,又彼此一心都在互相提防,哪里想得到我竟然趁此机会,堂堂正正被这位太子从行脚药行中抓入了宫中,去冒充楚王?对了,那些属下们还在忠心为我办事么?” 昭元低低道:“他们还都是一派忠心。孩儿已见过他们,只是后来趁隙潜入宫中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们了。”景子职点了点头,道:“嗯,那看来还是可用之材。他们可服你?”昭元道:“他们全都对爹爹和我忠心不二。”景子职道:“那好极了。今日我夺回王位,自然会好好封赏于他们。那些对这商臣着意罢结的骑墙人们,如这樊家这等小人,他们的家产自然统统要归我的属下,也好好补偿一下我这些属下跟我十几年的流离之苦。”昭元急道:“我观樊家也并非什么小人。这樊云山一生乃是为国为民……” 景子职怒道:“他擅自与商臣结亲,助长势力,难道还不是与我为敌?”昭元垂头道:“儿臣已见过樊云山,他曾明说他与商臣结亲,乃是看在他们父子这大半年来不再暴虐的份上。而且,他还曾在身处危险中,明确跟儿臣说起要儿臣不要复位,其间大义凛然,丝毫不畏刀剑。就算他也是有为己家打算的私心,但要说是卑鄙小人,实在也不甚象。何况他女儿……他女儿也还曾经救过儿臣。以女可以知父,自然其父亲也坏不到哪去。” 景子职奇道:“他女儿救过你?”昭元满脸涨红,低头道:“是。”景子职瞪着他良久,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可是想娶她?”昭元脸上发烧益甚,嗫虚道:“我……我……”景子职扫了那倒在地上的太子一眼,略一沉吟道:“这个,待此间大事一了,自然便可想办法。总不成让这小子再捡便宜。” 景子职转身看了看那商臣,见其身上为锁链所穿,脓疮遍体,肌肉蘼烂,心下大大痛快,只觉自己这十几年的苦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他哈哈笑道:“你作威作福十几年,想不到也有今日吧?”说着一口浓痰吐了过去。 商臣闪避不开,这一下正被吐在额头上。商臣冷笑道:“你自然是够得意,可是以你这等算无遗策,却也犯了跟我那逆子一样的错误,那便是在还没拿到玉玺的时候,就匆忙下手。你这大半年来只能卧病床上,不见群臣、不能发任免诏书的滋味,想来不大好受罢?你觉得我会告诉你玉玺之下落么?哈哈,哈哈,你便等着一直做躺在病床上的大王罢!” 景子职冷笑道:“我如今复位,自然天下归服。区区一个玉玺,亦不过是为人所刻所制,又算得了什么?” 商臣冷笑道:“笑话!我当国政已十数年,这满朝之中原来是你亲信的,可说已是一个都没留下。你若是亮出身份,试问谁会来听你的?这些倒也罢了,现在斗家野心勃勃,你若是贸然亮出你是景子职身份,必然会引起群臣人心浮动,斗家岂会放弃这个机会?斗越椒定然会朝内朝外大举兴兵,你这王位简直是弹指便倒。父王虽只生了我们兄弟俩,旁枝却还有不少公子公孙。那时他随便扶起一个白痴当上楚王,自然全楚国尽入其掌。你这倒台之王的下场,只怕还不如我今日呢!当年我虽先下手为强,可是论起对形势的把握,你却也是不在我之下,这中间的关节,你自然不会不知。今天你当然是不会放过我,但是你却也只怕一辈子都要在我的名号下,去过那卧病楚王的日子了!” 景子职脸色铁青,冷冷道:“纵然先行以你名号行事,但时日一久,我自可培植心腹。待得心腹齐备,最多是十几年,那时我便不用玉玺亦可行事。你这抵死不招之计,亦不过延些时日而已。我奉劝你快些把玉玺招出,免得我麻烦。你只要一招出,我自然大发慈悲,或许还能让你好好过完下半生。”商臣狂笑道:“这是什么话?怎么跟我那逆子一模一样?哈哈,哈哈,我那逆子铐问了我半年有余,我都没有告诉他,今天又怎么会告诉你这生死之仇?哈哈,哈哈!” 景子职大怒,抓起铁架上的一个冷馒头便朝商臣砸去。那馒头在此日久,已是刚硬如石,景子职盛怒掷出,顿时正中商臣侧额,只打得他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隐隐连眉骨都露了出来。商臣怒目而望,鲜血已是模糊了他眼睛;昭元心中不忍,低头不看。 景子职恨极,转身对昭元道:“元儿,你过来学爹爹,好好折磨一番这个仇人!要小心一点,可莫要让他早早咽了气!”昭元心头一颤,却不举步,只是道:“爹爹,他……”景子职暴怒道:“他什么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多少次问爹爹你娘亲在哪里?爹爹又为这打了你多少次?这都是为了这个生死仇人!如今他就在你面前,你还不为母报仇?” 母亲之事,昭元虽然早几日便已知是商臣所杀,但这番被父亲再次提起,心头却还是忍不住怒火万丈。他举步奔到那铁架之上,抓起一块馒头便要奋力砸出,但一看商臣那一双眼睛死死瞪着自己,却觉里面的神情既似绝望,又似嘲笑,既是痛苦,又是疯狂,而且看着自己的时候,竟似还有一种莫名的乞求般的震撼力。昭元心头一阵难过,这下竟然扔不出去。 他忽然跪在地上道:“爹爹,孩儿真的下不了手。他被他那儿子所害,已经受了苦了,实是生不如死。我们给他一个痛快便是,又何必学他那蛇嵑心肠之子?” 景子职面色一变,怒道:“你……竟然不想报你母亲之仇?”昭元闭目不动,只是道:“孩儿不是不想报母亲之仇。孩儿心中对他实在也是恨之入骨,只是看他已经遭遇极惨,报应已够,实在不忍心再去故意折磨一个人。爹爹也曾经教孩儿要以仁为本,凡事不可过分;孩儿后来师从公孙门中,又蒙望帝教导,莫不是教导孩儿遇事要存一分慈悲之心,对待他人的时候,要想想自己是怎么对待自己、怎么对待自己父母子女的。爹爹也知道,孩儿自小就不喜残忍,况且这人怎么说也还是爹爹的兄弟,孩儿的大伯。他虽然不义,但受他自己儿子惨酷之刑,其苦已够,孩儿实在无法学他儿子对尊长的方式。” 景子职身形摇摇欲坠,便如随时会跌倒一般。他十数年来苦苦等待的都是这一天,自己和元儿本可以亲手苦苦折磨这个仇人,可是今天昭元却不但下不了杀手,反而劝自己给商臣一个痛快。他面色惨变连连,但见昭元脸色始终坦然一片,乞求之意尽显,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轻轻抚摸昭元头顶,道:“爹爹知道你心地纯良,虽然你从小爹爹对你没有过好脸色,可是你却终于还是没有学坏。爹爹……爹爹不怪你,其实爹爹很是欢喜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可这个人却是我们一家的生死之仇,爹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你虽然不喜残忍,但是在这关头,却也不可过于妇人之仁。”昭元热泪盈眶,吞声道:“是。只是孩儿看他惨状,实在是心头不忍,下不了手。” 景子职慢慢道:“那你要如何处置他们俩个?”昭元道:“他们……不如就将他们废掉武功,囚于某处,严加看管,不使为乱,但是却也莫要这般酷刑……”正说话间,却忽觉得肋间一麻,自己也已是软倒在地。他心头一惊,急道:“爹爹!” 景子职木然道:“你是好孩子,不忍下手,爹爹也不忍心逼你。那景德年纪尚少,也是受压抑所致,或者也还有改移心性之望。但这商臣,多少年来都是老谋深算,心狠手辣,这等大仇根本不共戴天。多少年来,每当想到他,爹爹便恨不得生生撕裂他,恨不得食他之肉,寝他之皮。爹爹与他兄弟之义早绝,爹爹若是不让他死得奇惨,那便对不起你那死去的娘亲,更对不起千千万万因此事而受牵连的百姓。这穴爹爹点得甚轻,以你功力,一柱香便可自解。你若实在不忍心,不妨在我折磨他时闭上眼睛。” 景子职说完,转身对商臣怒道:“我儿子是心性太过纯良,不愿意折磨于你,可我却知道你心狠手辣,这些全是你应该得到的!”商臣冷笑道:“什么心性纯良?不过是妇人之仁而已,难成大事,不过却也好过你深谋远虑地来对付我。我看你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未必便满意他的表现。日后只怕随他而来的,又是如我今天之局。” 景子职笑道:“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死到临头,居然还想来挑拨我父子之情。元儿跟我十几年来父子至亲,他的心性我还不知?他心存仁义,知道尊爱长辈,体恤百姓,同时又不甚迂腐,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喜欢他?而且他能屈能伸,随遇而安,便是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立他为太子,他也一样能好好过活,一样会对我真心孝敬。倒是你这辛苦十几年,却教出这么个东西,到头来身死位失,还免不了让天下人耻笑。” 商臣轻蔑地笑道:“你隐藏十几年,今天终于得手,不日就要篡上大位,果然是够狠。你这等口是心非之语,我也不来与你计较。只是……”景子职喝道:“什么篡位?当初父王本来就是已经属意于我,只是虑你势力,诏书虽拟,却还尚未发布。你先下手杀死了父王,篡了此位;如今我重登此大位,乃是顺天地之理,申不世之冤,怎么说是篡位?” 商臣冷笑道:“什么诏书?我却怎么未见?好一句‘诏书已然拟好,只是尚未发布’!普天之下,谁不能这样说?就这么一张口,就能张出一道诏书来?父王当日虽然确实开始属意于你,但终我发动,却仍是尚未改立世子,我依然是真命储君!可惜啊可惜,我纵然有千般不是,但终还是君,你为臣。你虽然现在得意万分,终究还是跟我一样,逃不了一个‘篡’字。你这一辈子都要在我名号下勉强度日,你的一切都被算在我身上,那我实是虽死犹生。要是你敢亮出自己身份,嘿嘿,你以为你会结局成什么样子?哈哈,哈哈!” 景子职冷笑道:“看来你是死到临头,都还以为你确实还是正宗。要不是我深入宫中半年有余,拿到了先王之废立诏书,你只怕还是在做你这个美梦呢。” 商臣冷冷地道:“甚么废立诏书?就算父王有了废立之意,改换世子这等大事,又岂能轻率了事?要说有废立之意。当今天下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君,有几个国家的国君从来没有动过废立之意?可是后来废立成功的,又有几人?我当时算知父王有了废立之意,当即发动,父王又哪里有时间来写什么废立诏书?” 景子职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刚愎自用,自己愚蠢还不知道。别国之所以难以废立世子,乃是因为世子多已与国内权臣,或是外面的大国结成了势力或姻亲。国君要擅自废立,怕会引起刀兵之灾,是以才不得不慎重。可你我二人娶的都是赵将军的女儿,无论是你当世子还是我当世子,于他赵家都是一样,他自然是无甚非议。你当日探得父王有了废立之意,但你心中尚未深信,于是便依从人之谋,宴请父王之妹。初时你还恭敬异常,席间便又故意怠慢,让姑母发怒,无意中便泄露有废立之意。你于是便回去准备,却不知道姑母自然也跟父王提起了此事。父王大怒,当晚便写下了诏书。只是父王没有料到你居然这么快便发动,还想再想想办法剪除你的爪牙,是以才耽搁了几日。你夺位后,听说有一份废立之诏,于是到处寻找这份诏书,可是这诏书却忽然失踪。再到后来,你见一直未有这道诏书的踪影,加上你位置已稳,于是也就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可是你没想到吧,这道诏书,现在却被我得到了。” 商臣以眼望天,忽然哈哈笑道:“如此说来,我发动的还正是时候了?”景子职冷笑道:“不错,正是时候!你当日暗中派人带剑入宫擒杀父王,父王先前命人煮熊掌,当时便要你属下等自己死前一尝熊掌。算你属下乖巧,大叫什么‘熊掌难熟,大王莫非想拖延待援?’,硬是直接杀死了父王。后来那些宫中卫士前来救驾时,发现父王已死,自然也就奉你为君;若是再迟得半步,你早已身首异处。嘿嘿,你这发动,还真是即时的很。” 商臣怒道:“父王生平杀人无数,还曾以舅纳甥,选外甥女入后宫,心中何曾有什么亲情为忌?他心头既起废立之意,自然不日便要实施。我若不是先行发动,纵然不去杀父逼宫,以父王之心,又知我性情与他相似,哪里还会留我性命?” 景子职笑道:“不错,正是有其父便有其子。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如今你的儿子也是这样对你,当真是天理循环。” 商臣冷笑道:“我儿子如此对我,虽然狠毒,但他深谋远虑,手段决绝,却也因此可知非平庸之辈。而你的儿子却不忍下手,假仁假义,论起为君来,只怕却远远不如我的儿子。你自己虽然假仁假义,但实际上心性也不比我好多少。当日你非要娶我夫人之妹为妻,后来探得父王有了废立之意,更还加意与我交好。你当我不知道,你是要更加卖力地做给父王看,促使他早下决心选择,然后他自然便会起意杀我?这样一来,你一没杀兄,二未弑父,轻轻巧巧、不露痕迹便得到了太子之位,而且还留下个一心与兄和好的美名,那才真叫深谋远虑!不过看来这借刀杀人之计,你是用得太熟太自信了些,便连杀我这等事,开始也还不想亲自动手,反而忘记了‘一力降十会’这句古话,不知朴实无华、简简单单的手段才是根本,终于悔之无及。嘿嘿,你现在如此迫不及待,不就是因为你也知道后悔了么?你刚才虽然不说,但我观你见你儿子不愿动手之时,显然大是不悦。看来,只怕你心中也是知道,你这儿子其实不如我的儿子吧?” 景子职冷冷道:“我呸!你儿子再好,却是来折磨于你。我儿子再差,却是待我孝敬有加。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这番挑拨么?我今登上大位,又有诏书在手,不必总顶你名号,你这等自慰之语又有何用?不过徒然叫我笑话而已。你听着,我……”商臣呸了一声,冷笑道:“什么诏书?我看八成是假的。你拿来蒙外人或许可以,拿来蒙我却是没门。想来你不会又声称没有带在身上罢?” 景子职忽然刷地一声,抖开一幅金黄帛书,上面盖着一方大印,看起来正是诏书模样。景子职冷笑道:“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清楚,让你死也死得明白!”商臣看了几眼,懒懒地道:“嘿嘿,显然便是假的么。这大印模糊不清,明显乃是翻刻的,居然还要来蒙我,可笑啊可笑。”景子职不怒反笑,向前走了一步,道:“你看清楚,这幅诏书乃是父王亲笔,大印也是满满盖上的。”商臣笑道:“什么?且让我看看清楚。” 景子职又走了几步,把诏书再往前伸,同时身子前倾,另一只手挡在诏书前,小心戒备,笑道:“你想骗我凑近些,把诏书给你细看,然后你好毁去么?告诉你,我会将它好好保存,待到适当之时候自然亮出。你也莫要怕,到时候你虽死了多年,但我还是会在你灵前烧上几柱香,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 正在这时,忽只听昭元大叫一声:“爹!”接着便见景子职身体一震,朝后一倒,布条一般地软倒在地。景子职勉强回身,指着那倒在地上的太子景德,惊道:“你……要杀我?你……你竟然还有一个针筒?”一句话说完,已是气力不继,头挨地直喘气。 那本来倒在地上的景德嘿嘿一笑,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勉强站住,得意地道:“想不到吧?想不到我的武功,其实也还没你想象的那么差吧?我外公生了两个女儿想保险,我为什么不能准备两支针筒?看来我准备两支针筒,还真是没有白费!” 景子职喃喃道:“你要杀我?难道……难道我竟然是被你给杀了?”景德见景子职在地上勉强扭动,当即冷冷一笑,道:“我连我这毒辣无比的亲爹都这么轻易地擒于手下,又如何不能杀你这个白痴叔父?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毒针的厉害,难道还嫌毒性发作不够快么?你这般扭动,只怕连半柱香的时间也熬不到,又如何看我杀死我亲爹的精彩过程?” 景子职一听,果然是不敢再动。昭元待要说话,见景子职连忙用眼色制止自己,于是便连忙停住了嘴。但那景德已然觉察到了,一面重新装针,一面嘿嘿笑道:“想保儿子性命?笑话!我这针筒又不是只能发射一次,呆会自然会去招呼他。现在招呼了他,只怕他身体弱,看不到我杀爹之壮举便死了,那岂不是对不起他?” 昭元心想:“我曾受蛇王蛊王啮咬都能挺过,你这毒针虽然毒,却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但想自己穴到并未解开,现在若是引他注意自然绝无幸理,当下眼中作出害怕和愤怒鄙夷之色,显出将怒未言的神情来。他心头实是巴不得被爹爹点的浅浅穴道快解,那么如果趁其不备的话,或者还可以救得了爹爹和自己。 景德见他神色惨然,心头大快,转身不再理他,对商臣道:“本来,我还未必就想现在杀你的,但这里变故太多,引得我有些改变主意。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越早杀你越好。再说,这两位朋友眼看就挨不了片刻,若是现在不杀你,他们不能在见你死后再安心死去,你我岂非少了一件功德?所以说呢,现在我考虑再三,觉得还是现在就杀了你最为两全其美,区别只在痛快不痛快上。我最后再问你一句:那玉玺藏在哪里?” 商臣见景德脸上神色如常,显然也并没打算自己会将之说出,心知其已然真正动了杀机。他心头一酸,道:“王儿,你……真的便要这般杀死我么?”景德面色不变,道:“现今之情形,已然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若是不说,徒然增添我之麻烦,更让景子职父子在黄泉路上看我们父子的笑话。你若说了,我终究也还是你的儿子,你归天之后,我感你这传玺之恩,自然给你一个好的庙号……嗯,就叫穆王如何?” 昭元知道这个“穆”字乃是好词,如同周穆王一般,虽不及“文”、“武”等号,但也是强世之君的号。他忍不住心想:“他这倒还慷慨大方,只是难道便真要杀死他父亲么?” 商臣叹了口气,缓缓道:“我自作自受,当初杀父,如今我子杀我,倒也是天理昭彰,怨不得你。只是你身后却需要小心,莫让你之儿子又来如此。”景德脸色一变,厉声道:“这等身后之事,爹爹还是不要操心的好!现在你若是痛痛快快说将出来,你便还是我爹爹,我自然会让你备极哀荣。否则,哼哼,妈妈的冤魂还在乱葬冈上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