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忐忑了几天,但杨门一案并没有累及自己,可见圣眷未衰,然后听颜忠的汇报到户部走了一圈,见罗敷在里面做得安然,颜真卿便放下心来。但藏身李林甫眼皮底下的户部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颜真卿近日因藩镇形势多次与高仙芝交谈,意见颇相得,高仙芝又正需一个理财高手,于是颜真卿忽然计上心来,将小吏罗福推荐给高仙芝,盼她从此远走西域,脱得大难。
颜真卿正觉安心之时,却忽然被宣进宫里。
李隆基高高坐在上面,面色难看,旁边站着不动声色的李林甫。颜真卿心叫不妙。
“杨慎名之女杨罗敷是你儿媳?”李隆基问。
这句话抄检杨府时颜真卿已被叫进宫内问过一次,当时颜真卿答:“早已休出颜家。”李隆基便没有再问,此时又问,颜真卿有点摸不着头脑。
颜真卿再次答:“早已休出颜家。臣实不知杨家底细。”
“卿真糊涂!哪有不知底细就娶儿媳妇过门的道理?”李隆基不满颜真卿的回答。
“回陛下,罪臣实在不知,否则焉敢娶此女过门。”
“卿也不知此女乃太平公主之孙吧?”李隆基冷笑道。
颜真卿心中一惊,他本对李隆基诛灭杨氏不以为然,大唐已建国百年,国基稳固,断不会有前朝复辟可能,更不用说是复暴君隋炀帝的辟,皇上这么做未免有点草木皆兵,有失王者大度。但本朝太平公主之乱仍历历在目,当日诛杀太平公主一党时据说走脱了太平公主的小女儿,不料这漏网之鱼竟然是罗敷的母亲!
“卿也要说不知道此女是杨氏培养的死士吧?”
颜真卿倏的全身一寒,竟不能言语。他确实不知道杨慎名是隋炀帝玄孙,更不知道罗敷之母是太平公主之女,但他清楚的知道年仅双十的罗敷有着远超出同龄女子的世故沧桑,远超出本身年龄的冷静沉着,纵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他曾经也好奇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锻造出这样一位奇特的女子,是否因她曾经血雨腥风才会漠视人生?罗敷的身后就象一个谜,笼罩在巨大的黑影里。但颜真卿清楚的记得那个飞雪中独立操琴的女子伶仃的身影,让他在那一瞬有了辛酸的感觉,便什么也不想问了,“回屋里去吧,屋里暖和,一家人一起吃顿年夜饭。”颜真卿只是如此说,却看到两行热泪顺着罗敷脸颊落下,在寒冷的冬夜中瞬间被冻成串。“爹爹!”罗敷忘情的唤了一声,那清脆的一声勾起了颜真卿所有的父性,他觉得无论罗敷身后的阴影里究竟有什么,现在她已是自己羽翼下需要呵护的孩子了。也就是在那一夜,罗敷轻轻敲开颜真卿的书房门,献上了第一策,让颜真卿避开了废除太子李瑛的风暴。
李隆基看了颜真卿半天,此时若换成别人,早大呼冤枉,急急为自己辩白,颜真卿却跪在下面一声不吭。“卿还有何话说?”
颜真卿从回忆中晃过神来,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李隆基,立刻顿悟了皇上的心思。对李隆基这样一位中兴雄主,杨隋血统没什么了不起,太平公主遗脉也不可怕,他怕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背后站着一个身怀两朝血恨的杀手,怕的是太平盛世被蒙上‘刺王’的阴影,而颜真卿明知危险却未将杨罗敷交出。
然而,对慈悲的颜真卿来说,罗敷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日为儿媳,便终生是自己的孩子。“臣无话可说。”颜真卿叩首道。
颜真卿竟毫不含糊的认罪了!
李隆基啪的一拍龙椅,已生了怒。他冷笑两声,“那朕也无话可说了。”一摆手,身边内侍上来架起颜真卿拖了出去。
李隆基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望着沉默的被拖出去的颜真卿,忽然感到一种茫然若失。李隆基一向很喜欢颜真卿,因为颜真卿不象别的御史动不动就直着脖子死谏,一不被纳谏就做出挺着脑袋往金殿大柱子上撞的姿态,闹得李隆基明明不想听他们说话还得忍气吞声,皇帝当得毫无乐趣,相反,颜真卿总是巧妙的温和的进谏,提出的意见也通常深远。李隆基一次曾笑骂:“颜卿颇多奸猾!”但他却喜欢颜真卿的这份‘奸猾’。
李隆基叹了口气,这时他一扭脸,望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吾往矣”,正是颜真卿手书。李隆基对鉴赏书法有很高造诣,在他看来,书法是世上最真实的东西,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境,必然写出什么样的字。眼前的这幅字,笔法刚劲洒脱,铮铮风骨,“虽千万人,吾往矣!”李隆基蓦然了悟了一件事,颜真卿并不奸猾,他其实同样深具御史忠诚、清白的傲骨,只是比别人多了份如何精忠报国的智慧罢了。
“算了吧。”李隆基心想:他未必知道底细,于是道:“颜真卿外放太原。”
颜真卿谪守太原的消息让罗敷心里老大不自在,她郁闷的回到临时租下的客栈,天上打着闪电,午后的暴雨已将临近。她抬脚踏进门槛,正迎上要外出的邻居——面色苍白的美少年。
“这时候出去吗?带上伞吧,要下雨了。”罗敷笑说。
那少年象没听见一样出了门,却忽然飘忽的一个转身,挡在罗敷面前,铮的一声,长剑弹出半尺,“好奇心太重的老鼠,总是命不长。”他阴冷的说。
罗敷一向好奇心旺盛,改也改不掉的毛病,但这回倒真冤枉了她,如今她被通缉在案,京师各门到处贴着她的画影图,更有宇文复武带着禁军到处盘查,这个时候她哪敢再管别人家的闲事?不过是找个警惕的邻居,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拉个挡箭牌罢了。
“我一向怕猫。”罗敷怯怯的说。
这时,忽听得一长声马嘶从马厩里传来,少年一听,几个跳跃已奔出去。
罗敷放眼望去,是一匹毛色纯正的骏马,不知因何将添草料的店小二踢倒在地上。
这马名叫‘浪雪’,是少年的爱马,性子极烈,生人勿近。少年虽然不喜与人相处,却对自己的马格外细心。“不是说过不要随便靠近吗?”少年懊恼的叫道,急忙拉开爱马,望着受伤的小二,叹了口气,塞了串钱给小二,“快去看郎中。”
罗敷不禁对少年有些迷惑,她从少年冷冽的眼睛几乎可以肯定的看出这少年是什么身份——杀手!但杀手少年却又这般心软,见不得他人受伤,这使得罗敷对少年兴趣更浓了。
少年安抚了半天爱马,却始终不见马平静下来,急得出了一脑门汗。
“马蹄铁脱落了吧?”罗敷在一旁搭腔道,“走惯黄土路的马,蹄子踩在京城硬邦邦的石板路上通常都这样。”
少年抬起马后腿一看,果然不错,他牵过马,就往铁匠铺子走去。
“喂,你不谢我吗?”罗敷可没有白白帮人的好良心。
少年怔了一下,“自有谢的时候。”就面无表情的走了。
罗敷望了望昏沉沉的天,乌云压得格外低,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她也走出客栈,漫无目的的在街市上穿梭。
暴雨终于下起来。
“世道险恶啊!世道险恶!”罗敷闻言抬头望去,瞥见一人正在酒楼上卖醉,却是那日卖剑的年轻人。
“嘿!兄台,还记得在下了吗?国子监,考明算科的。”
“喔——”,段秀实想起来了,长得这么好看的书生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兄台考上了吗?”他睁了睁迷蒙的眼睛,这才看清罗敷身上的官袍,联想自己倒霉的遭遇,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
“世道险恶啊!”段秀实长叹一声。
罗敷见他如此,已知他仕途不顺。科考后,向来考生百态,金榜题名高兴的发失心疯的,落第解了腰带悬梁上吊的,罗敷住在京城里,见得多了。但听段秀实的口气,似乎在怨科举不公,便忍不住开口询问。
原来,那日临到应试前,段秀实喝了一口一位‘好心’的同科给的一葫芦清水,一上场就想拉肚子,被这位‘好心’同科踢下场去。他不服气的找主考官理论,那‘好心’同科却是有关系的,结果反倒是段秀实被主考官以扰乱考场为名轰了出去。
罗敷此时正因颜真卿受自己牵连心情不佳,暗自愤慨朝廷让忠臣无辜连坐,于是多叫了几坛酒,陪着段秀实一杯杯喝起来。
段秀实几杯豪酒下肚,牢骚愈发多了。“如此科举,让天下士子寒心呐!”
“天下不如意事多多,监察御史颜大人,不也被谪贬太原了吗?”
“颜大人谪贬太原?!”段秀实惊道,他联想起那日颜家赠金的善举,更加义愤填膺,“一代名臣竟不得重用,奸相当道,国运日衰啊!”
狂风卷起雨幕,哗啦一下扫进窗里,把坐在窗边的罗敷和段秀实淋了一身冰冷的雨水。
“禁声!年兄不可当众如此说。”罗敷小声道。幸好此时雨大,左右无人。
“我怕什么!”段秀实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然后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过意气用事,“我家学渊源,一身本事却报国无门,这倒在其次,可怜我家中老母含辛茹苦几十年养育我成人,我却不能让慈母荣耀富贵,这算什么为人子呢?”他说着落了泪。
“年兄不必如此,今科不中,还有下一科,年轻人总有出头的机会。”罗敷劝说着,却连自己也觉得灰心。
“下一科?”段秀实无奈的想了想,下次就能保证科举公正吗?“下次不知还能再见到年兄不?定当再请罗兄喝酒。”段秀实望着眼前俊俏的罗福,一时觉得未来渺茫。
“恐怕不能了。我已调任安西,不日就要赴任。”罗敷这么说着,也觉得渺茫,单不说城门盘查森严出不去,去了安西又能干什么?荒芜的沙漠、莫测的前途、从此永远女扮男装的生活……甚至可能挥剑杀敌。罗敷毕竟是大家闺秀,养尊处优惯了,那种艰苦生活根本不能想象。好不容易脱出洛阳旧家,封剑自省,只想安心辅佐文臣颜真卿成为一代名相建一个太平盛世,伴一位忠厚的丈夫,筑一个温馨的小家,安安稳稳就这样一生下去,却不料世道弄人,什么都不可得。
两人一样的心思,同样的落寞,竟起了互相扶持之心,便不再牢骚,相携下了酒楼,互相勉励一番,各自去了。
段秀实望着罗敷渐渐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安西吗?太远了,怕是今生再难见面。”他叹息一声,忽然心中一亮,连云堡不是要打仗吗?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我何不西疆从军去,立下一番汗马功劳后衣锦还乡,向老母亲报喜!
雨更瓢泼了。
罗敷一个人走在寂寥的街道。这时,她看见屋檐下站着一个弱小的身影,一个年纪很小的姑娘,头上插着草标,单薄的身子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她远远站着看了那姑娘半天,忽然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寒夜里,自己也是这样独自站在雪中,望着满手满身的鲜血,也望着地狱的大门。
“这么大的雨,没人会上街来买使唤丫头。”罗敷上前说。
“嗯。”那少女低低应了一声,却仍原地站着,似是早已知道。
已经无家可归了吗?罗敷想到,她很快发现,少女有一双非常吸引人的幽深的大眼睛,但这双眼睛中的光芒却不能凝聚,瞎的吗?罗敷动了恻隐之心。
“叫什么?”罗敷问。
“李燕儿。”
“会做什么?烧菜、洗衣会吗?”罗敷一瞬间有些冲动,想把这个孤女买下来,照顾她。她立刻摇了摇头,把显然不现实的主意打消,自己现在朝不保夕,再多带一个人,也不过是害人害己,罗敷从不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
姑娘摇摇头,“不会。”
罗敷抬脚走了。“瞎眼,什么都不会,别指望有人要你。”她冷酷的说,言语象一把利剑,太伤人。
“嗯。”姑娘仍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似乎冰冷的嘲笑、绝望的未来并不能使她痛苦,也许她早已有了更痛彻肺腑的经历。
太象了!简直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罗敷叹道,我还是买下她吧,难关,总有法子闯过。她又回头看了看那女孩,仍瑟瑟站在屋檐下,身板却停得笔直,不肯倒下。罗敷不由得会心笑了。这样坚强的女孩我还担心什么?她永远会挺直背站立着,什么艰难都能闯过去,是的,无论什么艰难!我也一样,通缉也好,沙漠也好,战争也好,什么都要闯过去,去迎那海阔天空的一天!
颜真卿望着窗外的暴雨,长长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启程太原了。最近他时常叹气,落叶使他萧瑟,残花让他惊心。颜真卿宦海十数年,胸怀千秋,立志做名相姚崇第二,志向自然不在地方,如今志向却不能伸展,这股郁闷之气越沉越重,人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老爷,”金政贤手持一封名贴进来,“兵马使高仙芝将军来访。”
“哦?”颜真卿大讶,“这个时候?”这个颜真卿不得意的时候,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更不必说外面正下着暴雨,除非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快请!”颜真卿连忙道。
高仙芝自认谈不上有国相之才,所长只在统兵打仗,他是个心思纯粹的人,在他看来,与其在朝中与人勾心斗角,不如在边塞建一番实实在在的事业,但颜真卿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在高仙芝眼中,颜真卿是真相公。从皇城外与颜真卿的第一次对话,高仙芝对颜真卿已起了仰慕之情。高仙芝在西域多年,虽远离京城,却身处国际关系的焦点中,反倒比朝中元老将许多事看得明白,他知道大唐如今正处于一个关键时刻,向前一步,不仅仅享誉东方,甚至可能称雄世界,如果停滞不前,那么不进则退。盛极必衰的道理人人明白,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清楚的看到这个转折点在哪里,而颜真卿清楚的看到了,甚至已看出大唐衰落的根源。于是,高仙芝在京期间频频造访颜真卿,将自己的一番想法主张向颜真卿请教,两人惺惺相惜,建立起亦师亦友的关系。
“老师何故郁闷?”高仙芝道,“我们为人臣者,居庙堂担君之忧,处江湖则为民请命,进退都是为国,何必在乎身在何处?”
“将军说的正是,是老夫庸俗了。”颜真卿望着高仙芝勃勃英姿烦闷一扫而空。
高仙芝爽朗说完,却动了感情,抱拳道:“太原穷僻,老师此去路途艰难,多多珍重了!”
“将军手握重兵,也须谨记一句话——上兵伐谋,西域诸国情势向来复杂纷扰,兵事凶险,动辄流血,使百姓苦难,战端不可轻起。”颜真卿亦动情的握住高仙芝的手,“你我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便如三国周瑜张昭,携手为国,谁说不能再次兴唐?”
“学生记得了。”高仙芝重重点点头,他忽然一转身,“什么人?”掌风暴起,劈开窗子,人已跟着跃了出去。
窗外无人。高仙芝心中大呼一声:‘糟糕!声东击西!’他心忧颜真卿,急忙跳回屋中,果见一人立在颜真卿面前。此人在窗外偷听半天,不知是何企图?高仙芝双掌袭过去。
不料,那人身法飘忽,高仙芝自认手上功夫难遇敌手,双掌却始终治他不住,连衣裾也碰不上,心下暗暗吃惊,料知此人必然师出名家。
“将军,手下留情!”颜真卿急忙呼道。
那人闻声脚步立刻停了,高仙芝手掌迎面拍去,那人也不躲闪,高仙芝的手掌硬生生在他面前一寸处停住,掌风过处,掀起了那人的帽子,一头秀发瀑布似的垂落下来。
“是你?”高仙芝惊讶道,这人正是户部小吏罗福,不料却是位女子!
“高将军,此事我也不想瞒你,此女是我儿媳杨罗敷,望你能念着我与她一段父女情,带她西域去吧?老夫这里谢你了!”颜真卿说着,忍不住流出泪来。
罗敷已一步拜倒在颜真卿面前,泣道:“爹爹,罗敷连累你了!”
“一家人还说这些干什么?”颜真卿抹了一把泪,“去见过高将军,谢他救命之恩吧?”颜真卿不等高仙芝回答,已强迫高仙芝答应了。“将军,我前日向你推荐罗敷,固然藏有私心,却也是为你。罗敷虽为女子,却聪慧过人,是我幕中第一人,有她辅佐你,定能保将军宦海无风,仕途顺利,如此,将军才能将心思全部放在国事上,不必恐惧官场倾轧。”
高仙芝知道杨罗敷正被通缉,是隋朝皇室遗脉,遇赦不赦的大罪,但他原本对连坐、灭族甚为反感,又有颜真卿的一番托付,眼看着地上无依哭泣的女子,当下起了义无返顾的保护之心,“老师只管放心。”
颜真卿又道:“罗敷,你随将军后,当敬将军如同敬我,不可有丝毫轻慢,助将军成就一番大事业。”
“罗敷谨记。”
“你去吧——”颜真卿摆摆手。
罗敷站起来,她最后望了一眼颜真卿,又忆起多年前的雪夜里颜真卿慈父般对自己说的话——“屋里暖和,一家人一起吃顿年夜饭。”她含泪勉励道:“爹爹此去太原,太原定然能政通人和,百姓安乐!”
高仙芝和罗敷出了书房,见院子里等着一辆马车,一位颜家老仆候在旁边,“小人颜忠,外面雨大,奉我家老爷之命,驾车送将军出城。”
高仙芝立刻明白了颜真卿缜密的心思。以目前的状况,罗敷是不能光明正大跟着自己出颜府的,而且城门封锁的紧,罗敷即使女扮男装且持有户部派遣公文,也不敢靠进城门百步。但高仙芝已鬼为四镇都知兵马使,而且是外臣,带着下属驾车出城,将罗敷藏在车中,自然不会有人敢盘查。
“你愿意去安西吗?那里很艰苦。”高仙芝坐在马车中打破沉默。
“我一个女流之辈,将军真打算重用我吗?”罗敷反问。
于是高仙芝知道,环境的艰苦对罗敷不成为问题。“女子,只要愿意,也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睿宗身为男子却毫无建树,女皇帝未必不能称为有为明君。”
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雨水刷过地面的声音。明亮的街灯在窗外飞逝,高仙芝优雅俊美的脸庞被灯笼的烛光蒙上一层昏黄晃动的晕,动与静的结合中更加明朗。罗敷心里仿佛燃起了一挫小火,点燃了黑暗中什么。她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带着她站在龙门山脚下的情景,那时,母亲指着依照女皇武则天的相貌雕刻而成的卢舍那大佛也说过同样一句话:“女子,只要愿意,也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这句话,让罗敷曾经在灯下读遍诸子百家。
她蓦然明白了一件事,女皇帝之所以能成就事业,是因为她遇到了纵容她的高宗皇帝,这世上,女子要有一番作为太难了,付出的牺牲往往也太惨重,能宽容的不以性别为歧视,单纯的就才能论人的男人,她曾经只遇到了一个——颜真卿,现在——罗敷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她又遇到了一个这样大度的人。
罗敷忽然感觉自己正在陷入一张自己织就的网中,然而,她不想挣扎。
“来吧!安西有你想象不到的广阔天空,在那里你可以打开心胸,尽情生活!”
“打开心胸?”罗敷不自觉抚了一下胸口,她终于知道了,那从云端落下的,是她的心!“安西?”她呢喃,想起老道士的话,蓦然体会了一个很老套很不愿相信的词——命运!
她轻轻将车帘揭开一条缝,向天空望去,想看出一丝启示,天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出,她又转头向高仙芝望去,再次看到一张明朗的脸,于是,她立即笑了,那明媚的颜色,让高仙芝忍不住一阵心神激荡。
“如果将军是个浑浑噩噩之辈,纵然救我逃命,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去辅佐您。”她笑说。
“那么,你认为我如何?”高仙芝笑问。
“举世皆浊我独清!”罗敷朗声道,高仙芝一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时想到屈原,听她又说:“楚王与众臣皆不识张仪诡计,唯屈大夫清醒。将军和我公公之前的话我都听到了,当今盛世之下,能看到明日之危的,仅将军和我公公二人。将军,我会助您成功的,成就千秋万载之功勋!”她说着,轻敲车板而歌,颇有慷慨——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是一首屈原的《国殇》。“子魂魄兮为鬼雄!”言下之意已有为高仙芝的理想尽忠赴死之志。高仙芝感动之情汹涌而出,再无男女之界,伸手紧紧握住了罗敷纤细冰冷的手。
她脸颊一红,却没有躲开,任自己的手被握着,只轻轻垂下了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映下秀美的阴影,使她的脸此时显得分外柔和,那种刚柔并济,矛盾而和谐的统一,让高仙芝一瞬间领略到她奇特的美。
“我愿与君谱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