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马车晃动了一下,突然停下来。
“怎么回事?”高仙芝收起沉醉的心神问。
“回将军,撞到人了。”颜忠说道。
高仙芝一听,急忙开了车门,并细致的将车内的罗敷挡在自己的影子里。“怎么这么不小心?”
被撞到的是个紫衣女子,天色昏暗中看不清相貌,只觉脸部的轮廓异常秀美。这女子显然被撞伤了,跪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是她急忙赶路才撞上的。”颜忠辩解道。
正说着,那女子已挣扎着站起来,却不趁机索要赔偿,急匆匆的跑掉了。街上忽然嘈杂起来,奔上一群膀大腰圆的大汉,大叫着捉住了那女子,捆绑起来,又一顿拳打脚踢。那女子叫了几声救命,声音淹没在大雨中。
高仙芝见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立刻想上前喝止,衣袖却被勾住。
“将军,不可多管闲事。”罗敷道。
“这怎会是闲事?”高仙芝欲挣脱罗敷抓住自己的手。
“将军若现在上去救她,惹出麻烦,便会将我置于危险中。”罗敷这话说的相当自私,总之你救了她,便救不得我。
高仙芝犹豫了,但路见不平事,岂有不顾的道理?他望着罗敷嗤的一声嘲笑,“人怎可恁的无情?两个我都救得下。”
罗敷见状急了,她本想做出个自私的样子,速速让高仙芝二选一,想必高仙芝会为了先将自己平安送出城而省下是非,却不料高仙芝是个侠义心肠,什么都敢担当的性子。罗敷无法,只得慢慢解释说:“这女子身份不明,那些捉她的人看样子应是某个大户的家丁,这女子恐怕是个逃奴,人家自然要对她用家法,咱们管不得人家的家事。而且,看她姿色不俗,说不定是个私奔的侍妾,将军救她,闹不好会牵扯上丑闻?在这京城是非之地随便强出头,若这人家是当朝大员,今后恐于将军不利。”她顿了一下,见高仙芝仍一脸执拗,又柔声劝道,“路见不平,咱们自然该拔刀相助。只是,此时若我被人发现,我个人死活原不足道,但于将军和我公公却会生出极大麻烦。”
罗敷此时抬出颜真卿,高仙芝不得不考虑了。罗敷见他不再说话,伸手关上了车门,对颜忠说了声:“走吧。”车继续前行。
高仙芝觉得气闷,也不理睬罗敷,半晌,他摇摇头,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无能之辈’,扭脸望向罗敷,她依旧坐在车内一角静静垂着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映下秀美的阴影,似乎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过的样子,高仙芝觉得刚才的柔和之美似乎只是一瞬间自己的错觉,倏然间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马车开始出城门了。高仙芝连忙放下郁闷的心思,出示了自己的证明,顺利出了城。
“我还要在京城停留一阵,皇上嘱我教导麒玉公主骑术,你自行上路有困难吗?还是在城外暂时隐藏一阵,等我同行?”高仙芝跳下马车问。
“我想回洛阳一趟。”罗敷说,“既然从此辅佐将军,我也得弃文从武不是?我想回去见我师父绝情师太,求她老人家将本门无上剑谱传授于我。”罗敷说着,心里却叹气,自己杀业太重,早已被逐出师门,此番回去怕是难以如愿。自从见过那美少年后,罗敷心知自己这些年功夫是搁下太久了,西域多虎狼之徒,光靠自己这点小聪明和三寸舌,怕远远不够。她想到师父面前试试,万一不行——罗敷无奈摇摇头,苦笑的想,还有一招——偷,不过,这样以来,只怕今后不光受朝廷通缉,还要受师姐妹们无穷尽的追逐了。
她是决然之人,立下决定便不轻易更改,当下也不向高仙芝说这些琐碎,免得高仙芝又担心,反阻止了自己,于是道了声“珍重”,抬脚就要离去。
“等等!”高仙芝唤道,摘下头上的斗笠盖在罗敷头上,“雨大,别急着赶路,避开官差就好。”
冷雨中,罗敷却心若火烤,她扶着头上的斗笠,眺首望着远去的马车,就那么一直站在雨里,竟然痴了。
雨愈发下得紧了,道路难行,罗敷躲在一棵大树下避雨。她忽然屏住呼吸,四周大气一瞬间变得凛冽而压迫,让人浑身寒毛都竖起来。杀气!
她向一个方向望去,树木阴影中走出一人。
“我候在颜府门口多日,果然没有白费。”宇文复武道,刷的抽出陌刀,一时刀气纵横。闪电劈下来,映得刀面明晃晃,银光反射在宇文复武的脸上,让他原本阴森的脸更加惨白。
罗敷心中一凛,哆嗦道:“这位军爷要拿什么人吗?定是天黑认错了吧?我是户部官员,七品朝散郎……”
话未说完,已被雷声打断。
“你是杨慎名之女杨罗敷,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易水寒’,有杀王刺驾的本事,你就是修成百变狐狸我也认得出。”
罗敷望了一眼宇文复武的断臂,终于想起来。数年前她奉父命杀一个得悉杨家秘密的人,不料撞上了担任护卫的宇文复武,两人一番厮杀,最后被宇文复武逃去。罗敷心知再难装下去,此人既然看到自己从颜府出来,便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去告密,今天少不得要破戒杀人了。真的要杀吗?罗敷眼前忽然一片迷茫。若是一剑出手,再停不下来怎么办?难道还要过回从前的日子,为心魔所控,万劫不复?
她这一犹豫,宇文复武已抢攻上来。但高手决斗怎能有片刻犹豫?更何况这些年宇文复武潜心练武,罗敷却将功夫彻底搁下了,此消彼长下,罗敷哪里是宇文复武的对手?陌刀长而沉重,层层排山倒海压过来,眼前只有一片寒芒闪烁,罗敷一避再避,终无可避,软剑在陌刀的劈斩下如雪片般断为数节。
我竟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人手上?抱着空白的人生而去?罗敷最后望了一眼天空,隆隆雷声中,见不到一丝光芒。她不禁冷冷笑了。
这时,她看见了一道白色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她蓦地精神一振。一柄很长很薄的剑瞬间截住了刺向自己的刀。
宇文复武大讶,倒退几步稳住驾势,怒道:“你是谁?竟敢阻差办案?”
少年嗤笑,竟毫不把宇文复武的官家身份放在眼里,傲慢的答:“阎罗”,话音未落剑已横空出世,一举刺进宇文复武的喉咙。闪电一瞬间照亮了宇文复武不可置信的眼睛,然后,轰的一声,伴着雷声,宇文复武巨大的身躯倒下去。
并不是少年的招式奥妙,也并不是宇文复武的武功不及,只是少年的剑太快,快到你根本看不见他出招已中了招,杀手的剑!阎罗的召唤!无人挡。
少年收了剑,“我已谢过你。”他呆板的说完,转身就走。
“嘿!兄弟,交个朋友吧?”罗敷连忙追上,能交个厉害的朋友总不是件坏事。
少年肩头微微一颤,半天后,冷漠的回绝,“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
“是人都需要朋友。”罗敷望着少年年轻且过去细致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人在很久以前似曾相识。
“杀手没有朋友,只有剑和恐惧,所以你我都不需要。”少年轻蔑的说,“我并没有说错,你也是个杀手。那天豆子巷外你就说我是个杀手,是你说的,我没记错。我们之所以一眼认出彼此的身份,因为我们眼中有相同的气质。”
罗敷没想到少年看似漠然,却时刻把周遭的一切了然于胸,早已注意到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天生的杀手材料!
“既然如此,你我已两清,再见。”罗敷笑道。
少年静静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什么,“你——我——”,那一瞬间他的声音里流溢出一丝难得的暖意,然后苦涩的笑了一下,“不错,我们从不认识,也再不会有交集。”说完,踏步远去。
罗敷深吸一口气,口中都是湿润的泥土味道。杀手没有朋友,只有剑和恐惧,知道你的人不敢作你的朋友,不知你的人又怎会成为朋友?但,这大千世界,一个人,太孤独,无法活下去。
罗敷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笠,用手抚去上面的泥水,忽然胸中一暖,不由会心的笑了。
杀手没有朋友,也许正因为此,所以格外执着于‘情’,浓如蜜、烈如火!那少年会情归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