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命运这只手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更未叫过一声爸爸。听到我第一次喊他爸爸时，30岁的父亲喜极而泣。

父亲是领养的，这种秘密本该埋在土里烂在肚里，养父母要么离乡背井逃避血亲，要么瞒天过海蒙着养子，生怕喂大的孩子翅膀一抖就飞了。可父亲从懂事就知道自己是落地三天被奶奶光身抱进门的，只是他从未打听过一句嫡亲。

父亲四岁启蒙，第一天放学满街的人都晓得这个娃儿将来会做文章----满嘴满脸喝下半砚墨水，咬文嚼字吞下一页描红。大字不识的奶奶趁机请铁嘴瞎子占了一卦，签语谓父亲乃文曲星落尘，少年聪慧心高气傲，命中避水，二十年波折路，半程坎坷半程坦。奶奶又喜又忧，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决不准父亲下河。
临江而居父亲都没学会凫水，别的孩子敢来教唆，奶奶扫帚打出门。一旦遇江水上涨，奶奶背着儿子就跑，定是第一个爬上高坡，不像别的婆娘还要先抓包细软。
托瞎子吉言和奶奶的庇护，父亲平平安安以最优成绩最小年龄考进中学。

中学住校不在奶奶眼皮底下，父亲斗胆去堰口洗澡，偏偏就碰上漩涡，将刚会狗刨的父亲拖到水底，万幸他还沉得住气，借力蹬出水面。爬回岸上直哆嗦：瞎子还真能算到底下躲了个水鬼？要有个好歹自己小命出脱不说，奶奶怕也不活了。

高考时父亲本来与表叔约好同去北大物理系做伴，回头看看家徒四壁又悄悄改报了免费的军校。专门挑了长江尽头的南京，不服气想看看是瞎子的嘴硬还是自己的命硬。奶奶得知当然一千个反对，根本不信那个大铁壳能将她儿在水上托几天几夜。
父亲年龄不够入伍，虚报三岁，奶奶指望趁天老爷打盹借此可以逃脱二十年的畿语。
对未圆的北大梦父亲还是如鲠于喉，毕业后专程去那园子踩了一趟。表叔每每提起就感叹：你父亲可惜呀！十五岁就晓得做那样的决定，难得哟！
轮到我自作主张把自愿改成北大并得逞时，父亲不屑：中关村就一片白菜地接个破园子，有啥希奇！任我怎么吹高科技遍地，老头也不愿将大白菜换成电脑王码。

军校毕业，父亲本因成绩出众而留校，一位老乡加好友被分去海岛，以吃不得苦吹不得风为由找父亲对换。父亲一觉得好友如长兄；二是正值申请入党，成分不红且灰，需要表现积极；三自恃老子本事在身，到了天边都不怕，从最基层也能干出头，竟然主动要求调换了。
此后二十年上下颠簸完全应了瞎子的“神话”，一生乾坤倒转。
我问父亲当年为何冒天下之大傻，海岛日晒风吹几年，部队清算反省几年，工厂打压冷落几年，人生大好时光浪费，就等到一纸平反，最后从濒临破产国企退休。父亲淡然：时代造化如此。
那位官至军级的战友回乡时路遇过，要上门来谢，父亲坚辞，说当初的选择与他无关，从此没有交往。

海岛上闹台风，能把养的猪刮进海汽油桶掀上天。床下掏个洞，一旦动静不对翻身就钻进去，雨狂浪大，父亲没想到避水避到海中孤岛上。
父亲闹的笑话是跑马拉松，跑倒是跑完了，可第二天才回营，累得躺沟里睡了一宿。
靠扎实的技术果断的决定父亲立了功，人小威望高，很快就调到上海空军某军区研究室。
由于出身问题，父亲的入党屡受刁难。在室里他比别人年轻一辈资历最浅，运动一来，小业主出身的父亲被一帮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后代整成“阶级敌人”，日子倒比海岛上还颠簸。
父亲从戎十几年下来就攒下一堆崭新而过时的军装。每到周末父母俩干劲十足地改衣服，一个裁一个缝，剪两刀去一块，就是我们姊妹的新衣，省了不少布票。我很臭美四个兜掐小腰黄绿色的旧式军装配上空军兰的小喇叭裤，全校找不出第二个。被同学一把扯掉整只袖子，才知年久线朽，下蹲起立都小心翼翼地捂着。老妈连忙全部加固一遍，严防走光。

老妈说当初父亲拽得很呢，面都没见过，部队的人就三番五次来学校调查她的背景表现，老妈的富农出生差点就断送了这段姻缘。当然老妈是拒绝不了父亲的英俊的，虽然还只在照片上，更何况父亲至亲至孝的名声。外婆没觉得摆烟摊的奶奶与她“门当户对”，也没想找个军官就沾点革命，可稀奇这个孝顺女婿。

老妈第二次与父亲见面在结婚礼堂上，收到的定情物我们打破脑壳都想不出来-----一幅一米来长的墨绿绒布上缀满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更想不到的是，老妈竟痴迷地保存了十几年！结婚时父亲只送了老妈一双上海皮鞋，不知是质量好呢还是老妈舍不得穿，等我中学时把它鞋底都磨穿了也没见掉跟脱线。
 
60年代初，父亲探亲时算命的瞎子找上门来，饿得脱形，父亲请他在饭馆饱吃一顿，还送了一袋米救他全家。
后来瞎子不知怎么打听出我们全家的生辰八字，专门送来他挨个算好的签语解语。连与我家沾亲带故的都可以享受优惠，80年代瞎子的一签可是要值五十上百元的。

父亲拍过许许多多照片，都被奶奶妈妈精心保存过，轮到我们姊妹三为继承权争夺不休，最后归老大我保管，做成数码相册分享。
小时听别人崇拜王心刚唐国强郭凯明怎么怎么帅，老妈的反应就是嘴角一撇。如今面对一茬又一茬中日韩老帅小帅，我也嘴角一撇，切！还是我家老头的黑白照片经典！
前┦焙蛲?嫌腥朔?雒窆?拇竺滥校?孜?艟?啦⒏狡淝嗄臧咨勒瘴?ぁ８湛吹谝谎畚也畹愕粝乱巫樱ò旃?业淖?魏懿皇屎锨樾骷ざ??ㄒ榛还?谀侵秩σ危???Π颜掌??⒏?艿苊妹茫?恍础跋笏?俊薄５艿艿幕馗础?，9分形似老汉，但英气逊色，嘴型肉而不酷！” 父亲多是戎装照，抿嘴含笑，气质很军人嘴型超酷。
跃跃欲试想卖弄贴几张，被老公拦住了怕惹麻烦。当初老公也很自恋自己的戎装照，曾骗得八一厂导演找上门。每每秀给我“看看，看看，多精神！”，对于我吝啬溢美之词很有意见。有天终于把父亲的照片往他面前一摊：“看看，看看，什么叫天外有天！”。老公回头瞟瞟我，又遗憾老婆所得真传太少。

老妈原本希望有天可以随军去大上海开开洋荤。父亲隔年探亲回家，满头黑发掉了一半，只当逍遥派的老妈才知道大地方折腾得更厉害，精精神神一小伙转眼就变了样，心疼得赶紧撺掇父亲退伍。
父亲终于顶着地中海和几顶“帽子”复员，带回一大皮箱不能吃不能穿的废物----部队退还给他十几年写成的74份入党申请和思想汇报！老妈拎起来从后门扔到河滩，一把大火连皮箱烧个精光，发誓子孙后代永不得入伍！
父亲说，他这团级干部复员比一般战士的退伍转业还低一篾片，没钱没工作在家待业当保姆。
父亲很疼我，从上海给我买了许多洋气的衣帽皮鞋玩具，虽然他更想我是个可以续香火的儿子。爷爷独丁，父亲单苗，有了我和妹妹，父亲还顶风作案等到弟弟革命才告成功。从小我们就妄猜父亲心思，打趣弟弟：下代若添一男大名“传宗”，若得一女小名“断香”。
弟媳进门，我专门寻了两本“秘籍”回去让不容有第二次机会的弟弟一了父亲心愿。侄女出生时嗓门洪亮，父亲与弟弟大喜流泪，误唤“传宗”。如今父亲倒把那“断香”宝贝得快要供起来。
 
待业一年多父亲分到工厂从学徒做起，十几年革命一笔勾销。等他做到全厂唯一的八级精磨工，部队平反的人来了，父亲才摘帽恢复在部队时的待遇。那年父亲正好四十，感叹瞎子一语，耗他半生光阴！
我曾怪父亲白受了这么多年冤屈为何还要感谢给他平反，有错必纠，何谢之有？父亲意味深长：你不懂啊！ 父亲回首前半生：撇开时局不谈，自己年轻恃才气傲，所以才去海岛，所以才一次次挨批斗不认错妥协，写思想汇报但从不写检查，别人一低头就过关，就他死硬被踩到底。不过比起被逼疯逼死的他还算幸运，好歹等到云开。

要傲骨不要傲气！这是父亲送我们的处事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