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绿 色 的 歌 声
深蓝色墨绿色是我最喜爱的颜色,中世纪的英格兰民歌《绿色的衣袖》,婉约沉郁,让人难以忘怀。人们也许会认为绿色的衣袖就是江南的水莲荷叶,宋词不是有云“水佩风裳无数”吗?可是,在我听来,英格兰早期民歌中的绿色衣袖,色调深沉,一如休伦湖水,一阵深蓝,一片墨绿。
冬天去休伦湖,车行在干枯的森林中。刚出了一片森林,前方又是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远远看去,这片森林枝繁叶茂,苍翠沉郁。苍穹下氤氲笼罩,林叶光泽耀人,整片林子象是块巨大的透明而深邃的宝石。树叶在颤抖的大气中摇曳,水鸟在树梢上翻飞。我惊奇至极:冬天的森林竟没有干枯。车渐行渐近,一霎那,我猛然认出,那不是森林,而是无边的休伦湖。那深蓝色墨绿色的湖水,将天空的深邃和莽林的深邃化为一体,将大地的宽广和大湖的宽广也化为一体。
很多年前在蒙特利尔逛音乐商店,见一张《克尔特远征记》唱碟的封面,是雾蒙蒙的蓝绿色大石林,很象英格兰史前时期的石阵,又称悬石坛。那是一幅精美的摄影作品,意境悠远。就因为这封面的蓝绿色调,我买下了唱碟。回家一听,立刻沉入那远古的境界,竟至与乐魂神游。那是英国十一、十二世纪的克尔特民间音乐,淳朴而又细腻、直率而又委婉,我就此迷上了中世纪英格兰音乐,买下了整套的克尔特音乐作品。
克尔特民间音乐起自爱尔兰,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在爱尔兰古代国王的祭祀仪式上演奏的音乐。爱尔兰的仪式比英格兰的悬石坛仪式还早一千多年,有趣的是,这两种仪式都与阳光有关。《克尔特远征记》咏唱的,是每年冬至时照进王陵的阳光,象征了克尔特人在幽暗中探索与追求的精神历程,而悬石坛则是英格兰人的太阳神祭坛,也是天象观察台,同样象征着幽暗中奉献太阳、探求光明的精神。
十九世纪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讲一个乡下姑娘和贵族公子的悲剧故事,苔丝杀死了自己的情人,在逃避官府追捕的夜路上,倒在悬石坛下昏睡过去,当她在梦中被捕时,早晨初升的太阳刚好照在悬石坛上,那巨石的蓝绿色阴影,笼罩着她。这个故事后来被多次拍成电影。哈代的另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讲一个满怀抱负的乡下少年,一心想进牛津大学学习神学,但由于是平民出身,又与表妹相爱,牛津的太阳就是不往他身上照。在电影《裘德》中,凯特·温丝勒特出演女主角,其演艺远比她在《泰坦尼克》中的表现出色,她把裘德表妹的英格兰乡下姑娘的叛逆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至。真不明白这部电影为何与奥斯卡无缘。由于哈代把英国悬石坛一带的乡间生活写得如泣如诉,英王出巡时,还专门去看望他,这也是哈代的无上荣誉了。难怪,哈代虽没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人们却不说是哈代的遗憾,而说是诺贝尔奖的遗憾。
哈代小说的哀婉、神秘,与深蓝色墨绿色的克尔特音乐相一致。有时候我总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克尔特音乐,想来想去,该是与朦胧中的蓝绿色石林有关。十九世纪的英国画家康斯泰博用水彩画描绘过暴雨过后的悬石坛风景,画中的彩虹和浓云都惊心动魄,那些早已倒下的巨石和已经屹立了数千年的悬石,在深蓝墨绿的风云中传递出一种无比的精神力量,令人敬畏。这就如哈代在小说《还乡》中描写的莽原一样,夜幕下的蓝色闪电具有吞食一切的恒古洪荒之力量。
康斯泰博画中的风云的确是深蓝色墨绿色的,克尔特的音乐也是深蓝色墨绿色的,我喜欢的正是这色调。为了这色调,我也迷上了爱尔兰歌手恩雅。恩雅的歌声低沉而深远,象一个牧羊人在荒原上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天边,当夜色降临,她就在那无边的深沉天幕上绘出满天繁星。
正由于那蓝绿色的沉郁,当我告诉你,我喜欢莎娜·布莱特曼,你一定不会吃惊。我们从她的双眼,可以懂得什么是沉郁之色的魅力。那时,我即将离开生活了多年的蒙特利尔,对那里深蓝墨绿的山水林木非常留恋,尤其留恋那欧式生活情调,留恋那里少女的深情和咖啡座的温柔。正好,那时莎娜到蒙特利尔开演唱会,在巨幅招贴画上,她那迷迷蒙蒙象湖水一样的眼睛叫我住足。我去听了她的演唱会,“一夜伊甸园”。当帷幕缓缓升起,一片轻轻的天籁伴着乐园里淡淡的蛐蛐声,把听众引入了静谧的永恒之中。随后,莎娜的歌声从听众席后面由远而近,我与人们一道循着歌声回头望去,只见歌唱家飘然而来,在伴舞者的簇拥下,从我们身边翩然飞上舞台。一切就象在梦中,她那迷人的眼光与深蓝墨绿的舞台融为一体。那一夜,莎娜的伊甸园之歌,带给人天使般的温馨,似要化解蒙特利尔的离情。
莎娜来自英格兰,十多岁时就在伦敦唱歌剧,八十年代到纽约,在《歌剧的幽灵》中唱女主角,唱红了百老汇,歌声几乎渗透了百老汇的十里长街。到九十年代莎娜开始探索新唱法,她将英格兰民间音乐和欧洲古典歌剧揉合起来,又借鉴了一些流行歌曲的唱法,唱出了独一无二的个性。
有人说,如果把莎娜的演唱当成流行歌曲来听,会觉得她太娴熟、太圆润、太深沉,缺乏流行歌星的粗涩,因为她受过古典训练;但如果把她当成古典来听,又觉得有点朴素。我倒乐于将莎娜同中国的宋词相比较。若说宋代的格律诗是古典的,那么当时的市井民歌就是流行的,而宋词则介于这二者之间。莎娜有点象李清照,“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李清照处于北宋末南宋初,社稷聚变,宋室南渡,她的个人际遇,与民族命运相通,这才有了跨越时空的深沉与哀婉。南宋词人姜白石的《点绛唇》有名句“燕燕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这几句可用来评介李清照和莎娜的古典情结,而姜词《念奴娇》名句“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又可用来评价其清空与婉约。
南宋末期,社稷又变,词人张玉田在《解连环-孤雁》中写出了这样的名句“写不成书,只留得、相思一点”。张玉田乃世家出身,祖上曾被南宋皇帝封为循王,当蒙古人攻打都城临安(杭州)时,其祖父是守关大将军,后战败殉国,父亲也告失踪,张玉田就此出走异乡,以算命为生。如此大起大落,词人成为一只孤雁,他无法与群雁在天空中列队书写一行人字,只能孤零零地在天上留下一个小点,寄托一点故国相思。
在今天的欧美音乐界,莎娜与流行歌星们并不合群。虽然借鉴了流行音乐,莎娜的唱法毫不俗气,她不是从酒吧里出道的,而是在伦敦和纽约的大歌剧院里唱出名的,她与流行歌星不可同日而语。今天,古典音乐主宰的时代早已结束,现在是流行音乐的天下。莎娜不想迎合普罗大众的时尚,但也不无视潮流,在我听来,她的演唱恰似张玉田《台城路》的词句,“荷衣换了,任京洛尘沙,冷凝风帽;见说吟情,近来不到谢池草”。
这几年,后现代主义之“政治上正确”的教条在欧美文化界甚嚣尘上,仿佛只要是大众的、通俗的,就是正确的、就是主流,而精英就不正确。有次我同一位黑人流行歌手聊天,说到莎娜,那歌手将嘴角一撇,说:“她没有色彩。”我不明其意,问他何解,答曰:“她太白了。”天哪,莫非要叫莎娜去唱 rap(饶舌音乐,说唱音乐)才算有色彩,如果天下只有流行音乐这一种色彩,那还能叫色彩吗?莎娜的色彩其实很丰富,有古典、有浪漫、有民谣,还有新时代,但她的主色调,却总是大海长空般的深蓝色,是森林大湖般的墨绿色。
我一听莎娜的演唱,一看见她的蓝眼睛,就会想到英国十九世纪的几位“拉斐尔前派”画家。这些画家不服皇家美术学院,认为自文艺复兴以来,纯朴的画风已荡然无存,所以他们反抗当时主宰画坛的学院派画风,执意追求拉斐尔以前的中世纪古风,采用象征和寓意方法,传达一种忧郁的伤逝情调,画面的调子在情绪上是深蓝色墨绿色的,悠远而沉郁。
在北美,拉斐尔前派的画并不多,我所见到的第一幅,是哈佛大学美术馆收藏的洛瑟迪名画《神佑之女》。这幅画与洛瑟迪的同名长诗相配,是对意大利诗人但丁之《神曲》的响应。十多年前,我曾翻译过洛瑟迪的这首长诗,记得诗中说,神佑之女的头上佩戴着七颗星,我在画前数到六颗,看来另一颗是被那一头长发遮住了。洛瑟迪祖籍意大利,其父是文学教授,研究但丁的专家,后因参加革命党而逃亡到英国。洛瑟迪最崇拜的诗人是但丁,而但丁与碧翠丝的精神恋爱,竟被他重演了一次。洛瑟迪与自己的模特西达尔相恋,教她画画,教她写诗。后来西达尔离世而去,洛瑟迪将自己的全部诗稿,与她同葬。
西达尔也给洛瑟迪的画家朋友米莱斯作过模特,她身着盛装,躺在水中,让米莱斯画莎士比亚故事王子复仇记中落水而死的奥菲丽雅。西达尔的形象,在拉斐尔前派画家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她那蓝色的忧郁之美,堪称惊艳,成为拉斐尔前派的标志和象征。西达尔之美,与莎娜之美,同是英格兰式的,只要你见过莎娜,哪怕只见过她的照片,你都能发现英格兰海洋的蓝绿色魅力。
到二十一世纪,莎娜的新唱碟《蓝月亮》面世,当我听到其中的《士嘉堡集市》时,竟入销魂之境。这是一首中世纪民歌,一位恋爱中的出征骑士,用歌声来怀念自己的心上人。莎娜改写了歌词,将第一人称换为恋爱中的少女,是她在思念出征的骑士。歌唱家发挥了英格兰游吟诗歌和民间歌曲的特点,让我们得以在今天享受中世纪的艺术。这首歌的首尾两段相同,唱词是: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the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这歌词恐不易翻译,盖因其美妙在于游吟诗人的一咏三叹和民歌唱法,尤其是中世纪的音韵,一译,其美尽失。
士嘉堡是英格兰西北地区的海滨小镇,原是北欧维京海盗建立的一个要塞,用以控制海上通道和进出口商务。士嘉堡集市有很悠久的传统,从每年的八月十五日起,延续四十五天。其间,来自英国各地甚至欧洲大陆的商贩们,都聚集到这里经商,集市上的各种表演、游乐对人们也有莫大吸引力,更不用说怀春的少女们来这里相意中人了。所以莎娜才在歌中问:你要去士嘉堡的集市吗?若去,请代我向那往日的情人问声好。
与中世纪的大多数民歌一样,这首歌的原词作者不知是谁,反正游吟诗人们从一处唱到另一处,边唱边增删改动,各人的版本都不同。后来,海盗时代结束了,士嘉堡的繁盛过去了,集市不再,游吟诗人离去,这首歌渐渐被淡忘。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著名流行歌手保罗 ·西蒙到英国巡回演出,从英国民歌歌星马丁 ·凯赛那儿听到了《士嘉堡集市》,深为其婉约纯朴之美而感动。西蒙学会了这首歌,唱遍北美,使这首中世纪英格兰民歌又焕发了新的魅力。
这是一首关于爱和背叛的情歌。也许由于是海盗要塞,士嘉堡以惩罚的严厉而闻名,士嘉堡的绞刑架是可以不用警告就将犯人送上去的。就是在今天的英语中,“士嘉堡的警告”仍意味着不给警告。在这样的背景下,那句谜一样的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在每一段中的重复,就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押韵,它一定还有别的 用意。
Parsley是一种香料,也入药,治胃痛,中文译名欧芹。中世纪的医生取其药用而象征医治失恋之痛。Sage是一种蒿类香草, 也有类似的象征意义。 Rosemary即迷 迭香,象征忠诚、爱和思念。在古希腊,情人之间以此相送,有如中国古代的长亭 揖别,折柳相送。就是在今天的英国和欧洲一些国家,人们仍用迷迭香作花冠,送给 新娘,代表爱的坚定。Thyme 是麝香草或称百里香,在中世纪的欧洲传奇故事中, 舞蹈的精灵于仲夏之夜,穿戴百里香起舞。在骑士传奇故事中,出征的勇士们在盾牌 上装饰百里香,通常是由自己的情人绣上去。所以,百里香象征着爱的勇气。这些象征,表示爱的忠诚、意志的坚定和对背叛的惩罚。
这些象征中的哀婉与坚定意志,也见于十九世纪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的荡气回肠的诗《夏洛特夫人》,讲一个贵族少妇的情感悲剧。拉斐尔前派的传人瓦特豪斯,在从十九世纪后期到二十世纪早期的近四十年间,以这首诗为题材,画出了一系列同名油画。其中两幅,一是正在纺织的夏洛特夫人得知情人即将回来,她情不自禁要冲出去迎接,却被织梭上的线缠住了,画家由此而制造了一种紧张气氛。在另一幅画上,夏洛特夫人上了小船,即将启程去见自己的情人,而这却命中注定是悲剧之航。
我喜欢拉斐尔前派的绘画,一如我喜欢克尔特的民间音乐。我有幸收藏到几幅拉斐尔前派铜版画,更请一位画家朋友为我临摹了一幅瓦特豪斯的《夏洛特夫人》,就是小船启航的那幅。每看这幅凄美得让人屏息的画,我就仿佛又听到了莎娜的《士嘉堡集市》,她总在用歌声问:你要去士嘉堡的集市吗?
就象克尔特民歌源自爱尔兰一样,英格兰和爱尔兰本是一家,他们都被深蓝色墨绿色的海洋围绕着,虽然后来分而治之,我们却很难在文化的源头将二者区分开来。恩雅来自爱尔兰,莎娜来自英格兰,她们的歌声都深远沉郁。在我看来,广袤而深邃的大海,不是为了分割陆地和海岛,却是为了天地的合一。我想,如果某位去士嘉堡集市的人,能带上那四种香草,兴许,夏洛特夫人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二OO一年九月,纽约上州
发表于纽约《世界日报·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