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杀人考(5)

十一

        农民起义给中国究竟带来了什么?

        与其说农民起义“是推动中国历史车轮前进的主要动力,沉重打击了专制统治,部分调整了生产关系,有力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不如说农民起义与专制统治是维持“中国独特性”的互补的两翼,是同一文化源头结出的孪生兄弟,它们互为补充,相互促进,同葆中国文化数千年一系,继继绳绳。

         农民起义带给中国的,无非是以下功用:

         一是消灭人口,减轻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压力,为新一轮人口增长提供空间。

中国的大型农民起义短则一、二年,长则延续到一、二十年。少则波及数省,多则席卷全国。一处揭竿,全国蜂起。秦末、汉末、隋末、唐末、元末、明末农民起义和太平天国革命运动,起义军人数都在百万直至数百万以上。每一次起义,都是官兵义军双方军队所过之处,残破殆尽,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大的农民起义之后,全国人口往往下降一半。

   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农民大起义,重要战区的户口数大都减少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冯翊(陕西大荔县)、西河、上郡(陕西延安县)、北地(甘肃环县)、朔方、定襄五郡的户口数则减少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东汉末年的黄巾大起义和其后的军阀混战,使泱泱中国只剩下五百万人,比今天的上海市还要少一半以上。

   隋末农民大起义和改朝换代混战持续了十八年,十八年间,全国三分之二的人民死于非命,全国人口从四千六百万锐减到一千六百万。在混战激烈的地区如中原、关中一带,人民幸存的不到十分之一。

   太平天国起义只波及长江中下游和湘、桂、豫、冀的部分地区,但使中国减少了整整一亿人口。

   由于繁殖力强,人口问题一直是中国社会发展中的致命问题。每个王朝建立不久,人口就会迅速增长,并于王朝中晚期达到在当时生产条件下土地承载力的极限。消灭人口,是农民起义的首要功能,而历代大型农民起义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从而使汉民族这个繁殖力最强的民族不至因人口压力而毁灭。

     每次大规模反抗之后,巨大的牺牲多少换来了一些发展自己物质和精神力量的有利条件,但由于他们在乎时根本没有西欧农民那种“地方性的团结和抵抗的手段”,付出重大牺牲换来的成果,一般总是在三几十年之内即丧失殆尽,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起点。

    二是文明的毁灭和劣化。关于农民起义对社会财富的破坏,只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就够了:刘邦即位那一年,竟然选不出四匹纯一色的马来拉御车,宰相只能坐牛车上朝。而中国史书有二十四史之多,每代王朝都竭全国之力,建造辉煌富丽的皇宫。唯一没有被烧毁的,只有北京故宫一座。其原因是因为清朝并不是灭亡于农民起义。帝王将相遭遇如此,幸存下来的普通百姓的苦难由此可以想见一斑。贵族文化在大动荡中一次次受到毁灭性打击,随着刘邦、朱温、朱元璋之类的底层人物的一次次由社会最底层上升至社会最高层,以实用主义为主要要特征的底层文化不断扩散,并逐渐以“厚黑学”为面貌,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使中国政治越来越趋流氓化。

三是专制思维越来越强化,促进专制统治更加周密严谨,制度监狱更加牢不可破。农民从来不是专制统治的异已因素。他们比其他阶层的人更具皇权意识,更崇拜权威。他们甚至比上层社会的成员更认同于专制体制。他们的家长制作风、权威主义倾向,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比统治阶级更甚,而他们的统治技术,更为粗犷。这就决定了,一旦他们掌握了权力,他们对阶级兄弟往往更为残忍,他们的统治手法往往更为暴虐残酷,他们的政权,自私性更强。洪秀全建立的政权,其等级制度之森严为中国历代之冠。更为可笑的是,在太平天国这个农民自己的政权中,对官员和军人的惩罚措施居然有一条是“罚做农民”。而由底层出身的朱元璋建立的大明朝,是专制程度最深的一个王朝。那些为历代历史研究者所乐道的“均田”、“均富”等平均主义要求,追其源头,这些思想观念最初却是由儒家的创始人首先提出来的,而不是造反的农民发明的。所有的农民起义口号,都没有超出封建宗法制度的范畴。

     中国历史上数千百次惨烈的农民起义,并没有带来基本制度上的突破和创新,没有为中国历史冲破循环状态提供任何可能。农民起义的目的,不在于摧垮不合理的制度,而是进行调整和维护那样的制度。它是一次大修,是一次保养,是一次升级,而不是一次革命和创新。农民起义只是专制主义的释放矛盾的一种调节机制。农民起义如同越狱,而每一次越狱之后新建起来的牢狱,设计得就更为科学合理,抗爆性更强。农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是比以前更严密的控制,更坚固的监狱,是更好的驯化,是国民性格上进一步退化。从汉到清,这一规律至为明鲜。

 

                                 十二

 

张献忠的第三个问题是军事优势的丧失。

在明末诸雄中,张献忠部能脱颖而出,横行天下,据地开国,最重要的因素是张献忠出神入化的游击战术。 

在张军中,骑兵和步兵的比例是“马七步三”,主力部队“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介马有付,去来如风,一日夜踔数百里”。每到一处,在缴获战利品队最重骡马,其他均不在意。

 因为拥有强大的骑兵,史称“献()之行兵,其来也如风雨之骤至,其去如鬼域之难知。故数月间或驰江北,或趋楚豫,蹂躏三省,令官兵追逐不暇,即孙子所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避实击虚’之法。将帅坠其术中而不觉耳。”

速度带来主动。而“主动”是取胜的关键。张献忠一生不打防御战,他的战略原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避免死守一隅,高速度地流动作战。他们没有固定不变的据点和进攻目标,从不死攻一城,他们所进攻的地区,正是明军防守薄弱的空虚地带。故能避实就虚,节节取胜。 相比之下,明军则要笨重得多。他们处于明处,每个据点都要驻兵,永远处于守势,战线拉得很长,“我(指明军)无所不守,彼无所不攻”,他们被庞大的后勤所制约,被起义军拖着走,要围困不住,要追追不上。

然而,据地开国后,形势完全变了。

做了皇帝,就要派兵四处把守自己的国家。不但是边境上要列重兵,每个城市都得驻兵来镇压地方上的反动势力。做为一股聚集在一起的“流贼”,张军声势浩大,然而一旦分散到四川各处,张献忠发现他的军队就如同一把米撒进大河里,转眼不见踪影。因为无那么多兵力可分,他只能在每府每县,象征性地驻上那么千把人。甚至有的县,只有县令一个人是把派去的。这是他之所以不能确切占有边远各地的重要原因。

张军的劣势一下子就显露出来。过去他主动,敌人被动,现在敌人处处主动,他处处被动。张军过去纵横江楚的进攻精神没有了,叱咤风云的凌厉锐气消失了。那些过去不堪一击的手下败将现在一个个变得又强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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