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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一个隐忍的女子，她恨得隐忍，爱得含蓄，因此，她也没有教会我如何表达对她的爱；妈妈离开我时六十多岁，在我能够记忆的生命里，我没有拥抱过妈妈，也没有对妈妈说过我爱她；从我五岁起，我就单独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我的房间与父母的卧室还隔着一间房子；在我之前，我已经有了两个长我十多岁的姐姐，在我之后，又有了一个惊人可爱的妹妹；因此，我常常对妈妈说，我没有姐姐受重视，没有妹妹受宠爱；“我是一颗无人欣赏的小草”成为我经常哼唱的小调和我的口头禅！
妈妈是父亲圈子里公认的美女，父亲的战友上级们经常羡慕地说父亲前世修来的福分娶了妈妈这样美貌贤淑的老婆；可妈妈在我眼里，她的善良细腻是软弱，因为她老爱流泪；尽管妈妈明眸皓齿，可我从来就不觉得妈妈美貌，因为她总是发簪低垂，体态丰胰，而且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我总称呼妈妈为“老派女人”；我喜欢的妈妈应该是那种目光如炬、作风干练的“制服”女人。
妈妈声音很好听却言语不多，尤其吝啬于对我的夸赞。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妈妈很少表扬我，除了叨唠我懒、我倔、我乱丢东西，我记不起她和我还有过什么其他的交谈；但是她对别人的孩子却不吝称赞，从学习成绩到长相气质；在我记忆里，母亲总在不歇地在烧饭、煮菜，抹地板，洗衣服；凭票据供应的几斤肉食、下水、猪手猪脚，在她手里却能变出圆子、肉丝、肉末、粉蒸肉、坼骨肉、卤水拼盘；冬天锅仔萝卜白菜粉丝里埋一块大肥肉却能飘出鸡汤的香味儿。。。。。。妈妈的忙碌仍然不能消除我的被忽略的忿然：她怎么能够忘记，在我们那个大院里为数众多的学子中间，我功课成绩的常胜不败也是屈指可数的啊！因此，每当受到妈妈的数落之后，我就“砰”地一声把她关在门外，一边“复习”着日记本里对母爱的歪曲，对妈妈的怨恨便一次次达到高潮！所以，十四岁之前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和姐姐们一样背着行李去寄读，去。。。。。。远走高飞，我要和偏爱我的爸爸一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刻意坚持着与妈妈的不同，她爱落泪，我就从来不在她面前哭；她内向，我张扬；她爱干净，大冬天也抖抖索索天天洗澡，而我，她不给我准备好一切我决不主动要求洗澡；总之，我和妈妈太不一样了，如果不是人证物证确凿，我真的不相信我是妈妈亲生的女儿。
2000年4月11日，妈妈没有留下一句话就离开这个世界走了，她走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岁！就在前一天我还和妈妈约定，过一个礼拜我就回家陪她老人家！那是我自从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想请假回家探望父母。我难以接受：我没有妈妈了的打击！
丧魂失魄地赶到家里，里里外外的人头攒动、低回的哀乐、骤然矮去一截的老爸令我无法不相信妈妈去了这个冷酷的事实！揭开妈妈脸上的布幔，我看见妈妈安详得就像睡着了一般；妈妈离开的时候，四个女儿没有一个在她老人家身边；有人说，人死的时候如果心存遗憾就会死不瞑目；所以我反复探究妈妈离去的情景；爸爸说，妈妈是晨起后坐在阳台上那把古老的藤椅上去的；爸爸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头微微歪向一边，表情很安详；“但是，”爸爸说“你妈妈的眼角上挂着一滴泪。。。。。。”
妈妈啊！在你离去的五年里，多少次我想提笔为你写点什么，可每一次想起这滴泪，我就热泪奔涌泣不成声难以为继！妈妈！在生命的尽头，你没有死不瞑目，那是因为你一直隐忍着你的牵挂你的思念；你走后有人告诉我，人在老去的岁月，有谁不希望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呢？而你把四个女儿中的三个都送进了大学，送到地球的另一边，就像亲手把鸟儿放飞天空；你不愿意让女儿为你和父亲牵扯精力却引女儿为自己的骄傲。。。。。。我多么想知道妈妈那最后一滴泪水是为谁而流？。。。。。。握住妈妈已经冰冷的手，我看见妈妈的指甲长了而没有剪；妈妈的右手因为第一次中风的后遗症不能自如伸曲，她的指甲都是女儿定时为她修剪；我看见妈妈的拇指有一块淤青、关节突出，那是中风的症状；妈妈一定是因为脑血管病再次中风而突然离去的！妈妈曾在散步时多次指着校园里那些口眼歪斜的康复老人对我说，如果她要变成那样，千万不要让她继续活着；她说她不愿意生不如死还连累后人；也许是妈妈这一辈子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上天终于帮助妈妈实现了最后一个愿望，让她老人家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就悄然离去了；妈妈离开的五年，每当我疲倦时痛苦时总能梦见她；在梦中我哭诉对她的想念对她的亏欠；可梦中的妈妈就和离开时一样安详、不着一言；妈妈走了我才知道母爱是如此平凡而珍贵，平凡到我们须臾不可或缺而视若无睹，失去了才知道母爱是你面对世界纷争、抑郁、怨愤时的最后的营地！而失去了最在乎你的那个人，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楚和遗恨，又是多么令人难以承受！
我结婚时只有二十二岁，而妈妈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妈妈帮助两个姐姐养大了三个外孙，她还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看着我为人之母。于是我再次想起从小就有的疑问，为什么妈妈在年过四十之后又生了我和妹妹？
就在回家生宝宝的日子里，我才第一次知道了妈妈，我的历经磨难的妈妈的身世！
妈妈出生在华东某省；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是他们那个县唯一留过洋的一个读书人。开明的父亲为了给女儿良好的教育，只生育了妈妈和妈妈的妹妹两个孩子。外公家境中上，他许诺母亲到了十五岁就送她出国读书。可是，妈妈的命运从十三岁起就发生了翻天覆地地改变！妈妈十三岁那年，半年之内父母双双因病猝死，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妹妹与妈妈相依为命！妈妈带着万贯家产领着妹妹在族人的张罗下过继到她的一个远亲叔叔家。从此，妈妈从一个千金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成了叔叔家不拿工钱的丫头。天资聪慧的妈妈在一年里学会了做饭、纺纱、做鞋，干完家务还要帮她的婶婶带那三个比她小的堂弟堂妹；只有夜里，才能抱着自己三岁的妹妹悄悄想念自己英年早逝的父母。由于疏于照顾，妈妈的那个小妹很快得了百日咳，整夜哭闹不止。有天夜里，困倦至极的妈妈不小心睡着了，半夜醒来妹妹已不在身边；伸手一摸，才发现那个才三岁多的小女孩已经在地上咽了气！。。。。。。
妈妈说，外公外婆去世时她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双亲的过世让她体验到的是极度的恐惧，而小妹的夭折，使妈妈第一次领教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女，却连连遭遇失去双亲和手足的打击，妈妈的性格也从骄傲变得胆怯；从活泼变得沉默。。。。。。
曾几何时，我视泪水为软弱，所以一直很见不得妈妈的眼泪；可那天听到妈妈平静地讲述，我躲进卫生间一任泪水狂流；妈妈悲惨的身世唤醒了我沉睡了二十四年的泪腺；就从那天开始，我明白妈妈能够善良地活着，依然热爱生活，是一种怎样难得的坚强；也就从那天开始我才悟出，妈妈其实一直深爱着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孩子，我生命的每一个重大影响其实都来自妈妈！
在我之前，妈妈有过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夭折了，只留下我的两个姐姐；已为人母的我，深深地知道失去两个儿女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怎样重大的打击！为弥补失去儿女的痛苦，妈妈才在不惑之后又养育了我和妹妹！虽然有了一群孩子，可在妈妈眼里我们都是她的珍宝；从我上初中开始，妈妈就把家里早餐时间调整到了七点，她是想以此营造出吃饭的气氛能促进我的食欲；我没有姐姐身材高挑，也没有妹妹那么标致的脸蛋；妈妈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她老人家在怀着我的时候对我的“亏欠”；于是，我休假在家的日子里，妈妈总是在厨房挥汗如雨大动干锅恨不得在几天之内把春夏秋冬我喜爱的美食做一个遍：包粽子，烧猪手，擀山东饺子，蒸湖北素菜，每次都吃得我打针吃药。。。。。。在我心里，母爱，其实就是那些美食的味道；家，就是妈妈在厨房明亮灯光下忙碌的身影。。。。。。生了宝宝离开妈妈的时候，随着车子的缓缓启动，鲜有泪水羞于哭泣的我却在车窗后面无语凝噎热泪长流！
养儿方知父母恩！妈妈啊，我是想告诉你：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深深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血肉我的生命！可是，从你那里传承下来的矜持，让我至死都没有把对你的爱说出口。。。。。。
妈妈啊，你把我没有想到的一切都替我做到了，所以能没有任何遗憾地悄然地走了；养育了我家两代人的妈妈，早已无师自通成为了非执业的医生；根据外公外婆的症状，妈妈早就知道她遗传了外公的脑血管疾病。1996年，妈妈第一次出现了中风的症状。优越的治疗条件，强烈地求生意念，使妈妈在半年里恢复了行走自如和生活自理；她康复之后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要求我生一个孩子！
我知道，妈妈已经帮两个姐姐养大了孩子，她是不愿意在她“百年”之后我独自面对抚养小孩的艰辛；她是要在生命的最后的岁月，陪着我迎接我的孩子！
宝宝出生的时候正是故乡流火的八月，连续十四天40度高温。妈妈拒绝了外子要在产房陪伴我的请求；因为她深知我不愿意外子看到我披头散发痛苦挣扎的尴尬而在产房连续陪伴我一天一夜；
妈妈间断性地把宝宝接到她身边抚养，渐渐长大的宝宝结实好动，常常连续几十分钟在妈妈腿上跳跃不止，肥厚的小脚丫把妈妈雪白的大腿踩出一块块淤青。。。。。。
握着妈妈做了一辈子家务的手，洗过无数块尿布的手，我知道我对妈妈有多少的遗憾都已无能弥补！我一直想安排妈妈去探望几个儿女亲家，看看几个女婿成长的地方；我一直想陪妈妈去看看她的故土，去给外公外婆烧点纸钱；我一直想给妈妈在上海买个房子。。。。。。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我在堂皇的理由之下一直游走几个城市之间，在妈妈病疼、寂寞的时候，我和妈妈山水相隔连杯水也不能相助。。。。。。
妈妈！在你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关头，你眼角上那一滴清泪究竟是为何而流？是为思念女儿而流的吗？我知道女儿自出生起就是你一生的牵挂；我们常常标榜最爱的人是生身的父母，其实那是对人性的误读或者是对自我的美化；我们对父母的爱往往是来自人类道德的约束，而对子女的爱才是发自内心的自觉；
妈妈啊，你临行时的那滴泪水，已经化为我此生无法痊愈的伤口，一直疼在我的生命里；你的眼泪已经融化于我的血液，在我每一个呼吸里汩汩流淌。。。。。。送你上路的时候我抚着你的灵柩，好像流尽了前二十多年不曾流过的眼泪；身边的亲朋拼命撕扯着我，害怕我的泪水打湿了你的身体而使你不能超生；
妈妈，你在这个世界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如果你去的地方能给你幸福和快乐，你就尽快忘记了今生放心地去吧；我多么愿意相信生命真的有轮回；如果有来生，妈妈，请你做我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