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的革命家胡蘭成
大沼秀伍‧文
與胡蘭成先生的初遇 今年,七月二十五日又即將來臨。胡蘭成先生去世於昭和五十六年(按:一九八一年)的七月二十五日,至今已有八年了。 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人能與那位偉大的先生交友,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昭和三十八年,經福生市的森田殷史先生介紹,我與胡蘭成先生相識;當時,我首次當選為福生市議會議員。此後與先生的交往一直持續到先生去世。先生當時住在福生車站東口附近,在平日來來往往的交往中,我不由得一天天地感到先生是位大人物。 先生自亡命以來竭盡餘生效力於日本。作為南京政府的要人,先生自不必說是一位政治家,此外先生還是書法家、哲學家、思想家和批判家、評論家。先生的內心深處流動著以往年輕革命家的血液,常對日本的現狀進忠言,我也常常**。 胡先生的交友面涉及日本的財政界、文化藝術界,與日本上層社會的交情頗深。其中有福田赳夫、賀屋興宣、石井光次郎、赤木宗德、西尾末廣、川端康成、保田與重郎、中河與一、尾崎士郎、岡潔、湯川秀樹、松尾三郎、堅山南風、小倉游龜、棟方志功、桑原翠邦、常磐大空,僅舉這些名人即可知先生與當時的著名人物的交往面之廣。先生日常以著述和講演為主,與湯川博士、岡先生等一起在日本各地巡迴演講。 胡先生與妻子翁乃廣和養女晉明一同生活。晉明女士美貌出眾,在Bridgestone輪胎公司當祕書的時代與世田谷的佐佐木醫院院長的兒子初識,並於昭和四十六年三月十日在山王飯店舉行婚禮,各界名人多人出席了結婚宴會。 事實上,知道頗有名氣的胡先生住在福生市的人並不多。那時,福生車站前的田村書店的田村福一曾說過,一個穿中國式服裝的人每月都要來買許多的書,他是誰呢?滿頭銀髮、身材碩長的中國人在街上闊步走的身影及狹窄的庭園內打太極拳的姿態不可避免地吸引了眾多好奇的目光,但誰也不知道他是戰時南京政府的要人。 昭和四十六年,我被提名為第三屆市議會議員候選人。先生為我的競選出力,真出乎我的意料。先生曾幾次來到我的競選辦公室,看見牆上的競選條幅後,便說要請石井光次郎眾議員也替我寫一幅,說著便拿起電話直接與石井眾議員聯繫談妥。不用說,幾天後石井事務所就通知去取了。石井眾議員親筆所書的「必勝大沼秀伍君 石井光次郎」條幅我裱裝了起來,至今珍藏著。 先生與福田前首相交情特別親密,書信往來不斷,直至先生去世。先生曾好幾次給我看過這些信。
從亡命到台灣之行
昭和十五年,汪精衛在南京成立了國民政府,胡蘭成先生應邀出任法制局長。胡先生當時是年僅三十的青年革命家。 之後,汪精衛遭到刺客暗殺。為了保全性命取出彈片,遂入名古屋醫院治療,然而仍於昭和十九年不治身亡。在最後階段看護汪氏的就是胡先生。胡先生曾談到過當時在醫院的庭院裡種梅樹留念的事。 戰後,蔣介石去了台灣,中國本土由毛澤東的共產黨政府統治。毛澤東愛惜胡先生的才能,邀先生合作。胡先生提出五項條件,但毛澤東無論如何只接受三條,以致最終決裂。 胡先生在著作《寄身日本》中詳細敘述了先生與汪兆銘的交往,與日本政府、南京政府、軍部的關係等祕書,對當時的中日歷史有生動的描寫,引人入勝。 台灣與中國本土之間無交流,胡先生是政治亡命者,因而不能與中國本土聯繫,更談不上與留在中國的孩子和兄弟們來往了。這正是亡命者的宿命。 胡先生戰後第一次去台灣是在昭和四十七年十二月。當時的情形我是不會忘記的。那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是我的長男正在福生的幸樂園舉行婚禮的日子,胡先生本打算出席婚禮,在婚禮前一天胡先生打來電話說應岸前總理之邀要去台灣。 此後,胡先生在與台灣的交往中受到蔣介石總統的賞識,並就思想運動和文教政策的革新向總統提交了意見書。之後,又被台灣的中國文化學院聘為終生教授。
筑波山梅田學堂講師 胡先生亡命日本後得到筑波山土地的擁有者梅田美保女士的知遇,受聘為梅田學堂的講師,給當地的青年和學生講授《論語》,給予他們思想上的影響,並得到了許多共鳴者。 梅田女士為胡先生建了一座六角堂,這座寶塔由陶瓷做成,製作者是當今有名的製陶工藝家岡野法世先生。寶塔高兩米,六角形的底座邊長約為五十公分,每邊均嵌有胡先生的字跡。通常提到寶塔,總聯想起金光閃閃之物,而這座塔卻是用陶瓷做的,據說岡野先生下了很大功夫。很遺憾我至今沒看過這座塔,很想有機會一飽眼福。 昭和四十六年,梅田學堂發行了名為《風動》的機關報。在《風動》創刊號發行之際,胡先生就刊名的題字作了如下說明:「風動」出自「西方風動」,即風席捲四方,變成大風,將撼動世界。胡先生在那期《風動》上發表了以「天下有新事」為題的文章,就國際政治問題展開討論。這期創刊號上還刊登了岡潔博士的〈無私的心〉等文章,格調都很高。我讀了《風動》很受教育。
作為書法家的胡先生 我對書畫一竅不通,是個門外漢,因而對書法作品的價值什麼的也無概念。 昭和四十三年二月,在日本橋三越百貨公司舉辦了「胡蘭成之書」的書展。我看了目錄,非常吃驚。書的封面是曾獲文化勛章的堅山南風畫的龍,保田與重郎撰寫的序文對胡先生的書法作了高度的評價。這種時候我也被胡先生的偉大所感動。 保田與重郎在序中對胡先生的人品、儀表作了充分的敘述,我想一定得介紹一下:
今年夏天,川端康成先生來到我的山間別墅,我們的話題涉及了書法。川端先生的書法很漂亮。那時川端先生所說的大意是,就書法來講,我們始終比不上古人,而日本人又歸根結柢比不上中國人。現在,胡蘭成的書法日本人誰都寫不出來。若是小說,可以寫過去沒有的東西,因此自然是寫得出來的。而書法卻是不可能趕上古人的,為之才有樂趣。我恭聽了川端先生這番話,並把大意轉告了胡蘭成先生。 同年秋天,我和妻子隨同岡潔先生夫婦與胡先生一行去和歌浦、喎野山、龍神溫泉旅行。胡先生認為自己應該超過古人,而說的時候聲音卻很低沉,這是出自亡命生活的嚴峻經歷的喃喃自語,我們聽了也感心痛。胡先生對川端先生的書法大加讚賞,說小字寫得十分漂亮。在這次旅行中,我和岡先生興致勃勃地照胡先生的書法習字,好像一下子懂得了書法,非常高興。 (中略) 胡先生的書法是當今的絕品,書法中更流露出其人品:優雅中蘊含峻烈,柔美中透出剛勁,有時美得非常華麗,令人想起人生永遠的寂寥。我國的藝術和文學的正統風習是以書法為最上品的,而且謙虛地向別人學習是日本文明的歷史的自負心。現在,就我國來說,書道凌亂,書法正瀕臨滅亡。 以前,我曾問過胡先生,現在的中國有沒有人寫得出像先生這樣的書法,回答是「有一人」。中國地域遼闊,這所謂的遼闊是與喜悅的心情有直接聯繫的。胡先生所唯一敬重的書法大家是業已九十高齡的馬一浮先生。馬先生一生堅持不出售自己的書法作品,只是在國家存亡的危急時刻為籌集資金破過一次例。 胡先生這次舉辦的書展不同於一般的書法家的書展,我認為這次書展欲以真物為教材向今人展示書法之真諦。 昭和四十三年二月
展示胡先生的真跡的這次書展在日本全國各地的大城市巡迴展出,聽說大部分作品都被購走。據說先生的書法雖一字值數萬日元,先生即使在別人懇求之下也不輕易落筆。胡先生的房間裡掛著南風畫師、大空畫師等的畫,還有志功畫師的版面畫等。先生說因為沒錢買畫,這些畫都是先生用自己的書法作品交換來的。由此可以想像得出胡先生的書法的價值了。 一次,我應邀參加了胡先生的生日慶祝會。慶祝會在立川北口的賀屋登會館四樓的亞洲大飯店舉行。這是先生的親朋知己經營的飯店,大廳四周的牆上掛著胡先生與日本財政、文化界人士交流的合影,胡先生的書法只占了很小的面積,讓人感到這恰恰是胡先生的全部的凝縮。
「日出金色」和「奇逸人中龍」的條幅 前面已提到過胡先生的書法,現在我再稍稍作些介紹。 福生市商工會館的職員室裡掛有胡先生的大幅橫幅「日出金色」,是幅精采絕倫的作品。 我曾和胡先生一起去福生市商工會長山下光一先生府上拜訪。山下先生畢業於建國大學,通曉中文,與胡先生不大工夫即談得意氣相投。這時,胡先生拿出了山下先生請他寫的字,我看後吃了一驚。這幅字登載於昭和四十八年三月號的《現代》月刊上的各界名士的「我的寶物」這個專欄裡,福田赳夫前首相把胡先生的這幅字掛於壁龕作為座右銘。 作為「奇逸人中龍」的福田前首相是這樣介紹他的寶物的:「這幅字的字體和語言都很中我的意,我把它掛在壁龕裡。這是長期居住在日本研究水戶學(譯者註:江戶時代產生於水戶藩的一個學派,主張建立大義名分來闡明國體。)的中國文學大師胡蘭成先生的作品,其含義是『真不可思議,人心深處存在著像龍那樣高深莫測的東西。』我自己在別人請求下也寫寫字,但那不是書法,不過是丟醜的東西罷了。」 胡先生帶去山下府上的的那幅字與福田前首相的那幅一樣,也是「奇逸人中龍」 ,山下先生自是喜出望外。 此後,福生市商工會館落成之際,山下先生懇求胡先生無論如何贈書一幅,胡先生很爽快地拿去了兩幅原稿──「日出金色」和「企業有業」。結果,「日出金色」被選用。西武信用金庫的加藤市藏理事長(現會長)將其鑲入長一百八十公分、寬三十公分的匾額裡,裱裝好後贈給了會館。 無獨有偶,福生市中央圖書館的岡野法世先生作的一幅陶瓷壁畫也用了「日出金色」四字。岡野先生是胡先生的忠實崇拜者,這種用詞的巧合看來不是沒有因緣的。 前福生市議會議員伊東忠次郎先生在福生市加美的家裡也藏有胡先生的墨跡。伊東先生是位熱心研究農業的人,他請胡先生隨便寫點什麼,胡先生就寫了「今年花去年枝開」給他。給伊東先生送這幅字時,胡先生帶了三位台灣的年輕女作家一同去,說是要讓她們看看日本潛心研究農業者的家庭。 事實上,我也很想得到一幅胡先生的墨跡,只是知道先生的字一字千金,怎麼也開不了口。碰巧有一次胡先生到寒舍作客,看了我客廳的壁龕後,說:「我給大沼先生寫幅字吧。」我聽了真是喜出望外。我請先生寫我很喜歡的釋月性的〈壁題〉中的「人生到處有青山」這幾個字,先生愉快地答應了。一個月後先生親自把字送了來,令我吃驚的是字數比我要求的多出了很多。直覺告訴我,這幅字價值連城。我現在仍常想,若是要買這幅字的話,於我的微薄收入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先看裝字幅的盒子,封面上寫著「我亦出鄉關君創業心。」先生解釋說:「我是從浙江省的農村出來的,而你也是從新瀉縣的農村出來才有了今天。」再看字幅寫的是:
大沼秀伍君概念生平屬書 人生到處有青山 昔賢 男兒立志出鄉關 詩句 以示子孫承傳於其家
先生告訴我,這幅字的意思是:這幅字應大沼君的要求而寫,希望在這家裡永遠傳下去。我一直把這幅字當作傳家寶珍藏著。
談天說人,胡先生的著作 為紀念胡先生的文集《天人之際》的出版,在東京、京都、大阪、奈良等地召開了慶賀會。 東京的慶賀會是在昭和五十六年三月十六日在我的二兒子玉川開的「菩提樹」飯店召開的,我也應邀參加了。各界名流出席者之眾令我驚訝。來賓包括前農林大臣赤城宗德、作家中河與一、天皇東宮御所的御用書法侍講桑原翠邦(當今天皇的書法老師)、能(譯者註:日本的一種古典歌舞劇)表演家金春流野村和世。此外,還有許多崇拜胡先生的名人。其中還有從新瀉縣三條市趕來參加的刀匠(石田氏)。會上,各種祝辭、問候不絕於耳。我也被要求吟誦祝詩,當時我出了一身冷汗。 印象中,桑原翠邦先生的致詞是這樣的:「我讀了先生的許多著述,想通過他們以及這次聚會交流的機會在某種程度上向先生請教先生對書法的看法。我就是為這而來的。看了先生這次出版的文章,我感到無比的驚喜和感激。」 胡先生從事講演的同時,大部分時間專心地執筆寫作。先生原是漢口大楚報社的社長,作為記者曾活躍過。先生的著作除了《天人之際》外,還有《山河歲月》、《今生今世》、《心經隨喜》、《建國新書》、《自然學》、《寄身日本》,以及未完成的遺稿《機》。所有這些著作先生都曾贈給我看,我都一一拜讀了。 胡先生的所有著作中都貫穿了先生作為思想哲學家的內容,我才疏學淺,不能發現先生這個深奧的人的全部,甚感遺憾。
出演電影《日本庭院》時的胡先生 昭和五十二年十二月的一天,先生說要在自己家裡放電影,請我去看。 這部影片是日本綜合映畫社的系列片「日本的傳統」中的一部,片名叫作《日本庭院》。出演者是胡先生和歌舞伎演員片岡仁左衛門(人間國寶),由女演員岸田今日子解說。在巨大的日本庭院的建造過程中插入了胡先生談論書法、片岡仁左衛門談論藝術等各種場面,園藝師的配置、巨石的滾動方法也交替出現。影片揭示了各種登峰造極的藝術都是殊途同歸。 影片雖只有約一小時,看後我卻深受感動。在胡先生狹小的房間裡,影片導演小山益夫和製作組的成員們熱烈地談起了拍攝過程中的辛勞。攝製組還致贈胡先生十六釐米的放映機和影片拷貝。 這部影片於昭和五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公映,正好是先生的周年祭。 為了紀念出演這部片子,胡先生在岐阜護國神社的神苑裡留下了一塊刻有詩文的石碑,碑文是:
大八洲 胡蘭成 天上高天原 地有大八洲 小戲多唐突 苔生櫻又周
「巨樹側矣」──胡先生之死 對我來說,這是個沉重的打擊。 昭和五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清晨,胡先生的祕書小山打來電話,告知我先生前一天夜裡突然去世。我大吃一驚,隨即驅車去胡先生在青梅市河邊町的新居。 平時,一跨入胡先生的家門總可聞到一縷幽香,而那天,香氣卻有些異樣,透出中國上流家庭的典雅。胡先生面容溫和,威嚴中又充滿慈愛,朝氣蓬勃的使人想不到已是七十五歲的高齡。 據說先生去世之前正徹夜伏案寫作。想到這種情形真令人悲傷。 胡先生的一生可謂波瀾萬丈,出生於中國而在異國日本壽終正寢。作為革命家不甘妥協,在日本求得安身之地,過起嚴酷的亡命生活。在日本的生活對胡先生來說並不能算是富足,但與各界志願相投者的交往卻是胡先生獨享的財富。我也有緣與先生相知相識,真是幸運。 胡先生的訃告各報社都發了圖片報導。八月三十日在福生市的清岩院舉行了正規葬禮。福田赳夫、宮崎輝、宮田武義、保田與重郎、松尾三郎、幡掛正浩、桑原翠邦、赤城宗德等八人作為友人代表出席。我被委以重任主持葬禮。本地的人雖說不多,遠道而來參加葬禮的人卻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各界知名人士的悼詞和唁電接踵而來。 胡家把胡先生寫在上等四開美濃紙上的「江山如夢」作為小禮品「志」分送參加葬禮的人,並附有胡夫人的說明:「內附的『江山如夢』是亡夫多年來縈繞於懷的感慨,在晚春的一個夜晚忽然吟出的。所謂江山,是指故國的山河:揚子江和泰山。不,就我看來,是指故國本身。所謂夢,就是空、是色、是善、是美、是真、是遙、是永久的理想。敬請收下,以追憶故人。」
墓石銘「幽蘭」 胡先生安眠在清岩院。先生的墓石銘別具風格,碑文記載了胡先生的經歷,墓石的側面是「胡蘭成居士」的戒名,而正面則刻有「幽蘭」二字。胡先生的知己、刀劍鑑定家高山庄三郎先生作了如下的說明:幽的意思是「深思、深奧、靜謐」,從而「幽蘭」就是「蘭成安息之地」。 現在,胡先生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定也是叱吒風雲,在喚起「四方風動」。看到今日日本的現狀,我仍不時地希望能聽到胡先生的叱責聲。
尾聲 我借《西多摩新聞》的版面介紹了我對胡蘭成先生的回憶。由於我視野狹窄以及記憶不確,沒能逼真地再現先生全貌,憼請各位諒解。 最後,我想從胡先生的著作中選摘一篇以報答胡先生的恩惠。
〈意志與生命之法則〉 這是我在一個夏夜,在平井川的日出街的公共汽車站上看到的景色。路端的電燈周圍數以千計的昆蟲在環繞其飛舞,形成了一個直徑不到一米的環。這些飛蟲以極快的速度狂舞著,卻沒有發生任何衝突,牠們憑著氣息感知距離,從而避免了相互間的衝突。原子、銀河系、昆蟲都是大自然的意志,是有生命之物的化身。
(譯自日本《西多摩新聞》一九八九年八月,連載五天。本文作者是福生法人會副會長、前福生市議會議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