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亂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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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亂如世

北京‧尹麗川‧文

我寫過一篇小文,也叫〈今生今世〉,是看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為他而作。本來用於我隨筆集的開場,但立即被出版社刪掉。我只說我理解得很。又有什麼法子,但凡面臨道德和才華的衝突,自然有一個犧牲。所幸如今,胡蘭成之《今生今世》得見大陸天日,有機會再發一番牢騷感慨。
可是這一回,我自覺心境又有所不同。往往是這樣:有人因看了胡蘭成的書,更鄙薄他的人;另有人因看了他的書,欣賞他的才,明瞭他的「意」,則為其人辯解。我原先總歸屬於後一種,現在要將此推翻。任何人亦無需為他人辯解——何況胡蘭成自己,很少放過自我辯解的機會。在這一點上,他的確囉嗦而煩,甚至擔得起更難聽的話。但是我現在想,讀胡蘭成,既要超越人品道德,亦要超越才華。我以為他的好,在於他自成體系,又和周邊的一切絲絲相連。他自身便是一個時代——一個亂世。他的鄉土的樸拙,混雜了城市的浮華,他的文人的血脈,沾染上江湖匪氣,他的文字嘮叨瑣碎,又獨有胸懷和決斷,他是個多情種子,卻一生薄情寡義。
即便在止庵先生為大陸版《今生今世》所作序中,張愛玲也占了一大半去——這倒是我不能理解的,而「如今沒有張愛玲,也就沒有胡蘭成」的說法,更是我不能苟同的——或許沒有張愛玲,確沒有一個世人皆知的胡蘭成,但這無損於胡蘭成的好,也不能增添他的壞。兩人發生了關係,然後斷絕,這該是世間最容易明白的事,何以到了名人身上,便成為傳奇和佳話?如果佳話不得圓滿,就要分清孰是孰非。倘比較他們的人,我以為張愛玲的自私,彷彿是天性的冷淡,胡蘭成的自私卻像是「因地制宜」,自私得更分明,簡直沒有體面,反倒是人性一種。若非要比較二人的才氣,那麼是青菜豆腐、各有所愛;我總之更愛胡蘭成,因為他更親切、更糊塗、更軟弱、更市井、更壞。張愛玲是高高在上的,有聰明到極致的冷漠。胡蘭成的冷漠裡卻有一種人世間的自相矛盾,留戀市井溫情,而心中大悲。
《今生今世》有一段寫到結髮妻子重病,他去義母家借錢不得,索性一住三日,也不回去病妻身邊,「只覺歲月荒荒,有一種糊塗,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來橫了……我每回當著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至洞房花燭,加官進寶,或見了絕世美人,三生石上驚豔,或見了一代英雄肝膽相照那樣的大喜事,我皆會忽然有個解脫,回到了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當著了這樣的大事,我是把自己還給了天地,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
每每讀到這段,我也似有了個解脫,好像在蕪雜生命中,忽然得了清靜。執著於是非恩怨,人生無常,便會有恨。胡蘭成沒有恨,只有悲。他亦執著,執著於卑微瑣事,柴米油鹽,愛人的蹙眉淺笑,執著於一切小事而非大局,這與遁入空門放棄執著之心,是殊途同歸。
但胡蘭成的「無情」,又與莊子喪妻而歌不同——胡蘭成的世界,是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連他描繪的大事,也不乏「洞房花燭,加官進寶」這樣的庸俗,他的執著與放棄執著,有情與無情,都是俗人的宗教,為俗人的解脫。所以來得親切,所以漏洞百出。可是沒有漏洞的人,終究跟人世沒什麼關係。
一面是心中大悲,另一面則表現為混世魔王。中國文化的精髓,我以為必須有「混世」二字。孫悟空是混世,西門慶是混世,賈寶玉也是混世。胡蘭成說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他自己卻是活在這污濁渾水中,是亂世裡的混世先生,是文人,是丈夫,是小官,是漢奸,是才子,是無賴,是情人和負心者。亂世中人,往往心藏盛世的大道,又懂得亂世的荒蕪,人世的孤涼。而日常生活亙古不變,胡蘭成的才情裡,又自有民間市井的潑辣和嫵媚。
說胡蘭成繼承了才子散文這一脈,我也不是十分同意。至今,還沒有哪個才子像胡蘭成這般,讓我聽見心頭「啊」地一聲,生出恁多驚訝。因為我喜歡「混世」,遠超過喜歡博學和才情。還因為胡蘭成的人生,實在是灰頭土臉的失敗——有世俗意義上個人奮鬥的失敗,亦有整個時代的失敗。所以他的文章裡,幾無才子的傲慢與偏見,而多有小人物的虛榮與驚喜,無奈與悲哀。他的文字帶有大街上常人共有的表情,詭計多端,卻無計可施,為小事喜笑顏開,感激糊塗,到頭來灰飛煙滅。胡蘭成的好,在於他自知是芸芸眾生中的小人兒一個,為情苦,為衣食憂,為時局困。這般個人的今生今世,亦是大多數人的前生來世。而一個失敗的人,才能達到人生體驗的高處,一個混世者,才禁得起亂世的情愛。
另一個至關重要的、說他的文章勝出「才子散文」的原因,是我未見過哪位舊式才子寫女人寫得如此之好。他寫張愛玲,「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她絕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她但凡做什麼,都好像在承擔一件大事……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
他寫小周,「小周的美不是誘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氣爽,文定吉祥……今天她的臉如此俊秀,變得好像沒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舊約‧創世紀》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個字。風吹衣裳,江流無盡,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無止無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時心意難說。」
他又寫范秀美,「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來的,到處有人緣,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她只是民國世界的人。她是女性的極致,卻沒有一點女娘氣,我是第一次有這樣的女性以朋友待我,這單單是朋友,就已壯闊無際。」
在胡蘭成筆下,女人不再是才女、閨秀、貴婦、怨婦或小家碧玉,而是一個個鮮明有力的女性,形神兼備,擲地作金石聲。《今生今世》將近結尾處,胡蘭成道,「我與女人,與其說是愛,毋寧說是知。……情有遷異,緣有盡時,而相知則可如新,雖仳離決絕了的兩人亦彼此敬重,愛惜之心不改。《桃花扇》裡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絕情緣,兩人單是個好。這佛門的覺,在中國民間即是知,這理知竟是可以解脫人世滄桑與生死離別。」
自然,人們可將此看作浪子的狡辯,文人的輕薄,然而於我,卻如同見到一個澄明的亂世。以世俗之親近、人間之相知來解脫愛別離苦,確是個最最中國民間的法子,近乎無賴,卻也青天白日,如歌如泣。


尹麗川
一九七三年生於重慶,祖籍江蘇。自由作家、詩人,現居北京。畢業於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及法國ESEC電影學校紀錄片專業。自一九九九年冬開始寫作。出版有小說詩歌合集《再舒服一些》、長篇小說《賤人》及隨筆集《37度8》;另有短篇小說集《十三不靠》及隨筆集於台灣出版。二○○二年受邀參加瑞典奈舍國際詩歌節,二○○四年受邀參加丹麥哥本哈根中國詩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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