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陳子善‧文
一
十一年前,我發表了〈張愛玲話劇《傾城之戀》二三事〉,那時張愛玲還健在,雖然她孤獨地隱居在洛杉磯,早已放棄了對生活的追求。我在文中特別提到話劇《傾城之戀》上演特刊(按:即電影說明書),並推測經過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滄桑,這本特刊可能早已不存在於天壤之間。
然而,我一直在尋尋覓覓,一直在期待奇蹟的出現。話劇《傾城之戀》是張愛玲唯一親自改編的話劇,若要全面梳理張愛玲四○年代絢麗多姿的創作生涯,這是不可或缺的一環。可是,對《傾城之戀》的改編、上演和當時上海觀眾的種種反應,我們所知實在太少太少了。這本上演特刊有朝一日如能浮出歷史地表,很可能就會解開張愛玲研究中這個不大不小的謎團。
上蒼再次眷顧我。三年前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終於找到了《傾城之戀》上演特刊,不禁欣喜若狂。這冊上海大中劇藝公司印行的小三十二開的小冊子,薄薄僅十八頁,內容卻頗為豐富。除了張愛玲的「夫子自道」〈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和〈羅蘭觀感〉,以及蘇青的〈讀〈傾城之戀〉〉(以上三文當時又發表於上海報刊,我在十一年前就已發掘並作過評介),柳雨生(柳存仁)、白文、霜葉、實齋、沈葦窗、應賁、麥耶(董樂山)、童開諸文都是首次「重見天日」。雖然並非長篇宏論,都只是數百字的短制,其中傳達的意見卻值得重視。如柳雨生強調《傾城之戀》從故事到對白「無一不是完整的深刻的戲劇」,如麥耶認為張愛玲小說的「技巧多少是中國新文藝運動以來的創見」,如童開將《傾城之戀》與曹禺名劇《北京人》比較之後提出兩者都同樣「充沛著對人類無上的熱愛」,等等,都頗具啟示。
尤其應該提到的是,張愛玲姑姑張茂淵以張愛姑的筆名發表的〈流蘇的話‧柳原的話〉。這是張愛玲最親近的長輩對其小說唯一見諸文字的品評,儘管只有三言兩語,又模擬了白流蘇和范柳原的口吻,帶點戲謔,帶點調侃,畢竟是彌足珍貴的,也應了張愛玲在〈姑姑語錄〉中所說的:「我的姑姑說話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
話劇《傾城之戀》的文學劇本和舞台演出本至今都不見蹤影,很可能真的失傳了。因此,上演特刊所刊登的〈本事〉和三幕舞台布景照片,對我們設想和分析張愛玲如何把〈傾城之戀〉從小說改編成話劇,也提供了有益的參考。
也許當時一位名叫黃也白的觀眾的話過譽了,但我還是有點認同,那就是這冊話劇《傾城之戀》上演特刊「內容之精采,也足與名著〈傾城之戀〉相互媲美了。」(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九日,上海《力報》)
二
抗戰一勝利,張愛玲的處境就頗為尷尬。當時上海輿論界把張愛玲視作漢奸的大有人在。有一本《女漢奸醜史》(上海大時代書社刊行,出版時間不詳,當在一九四五年下半年至一九四六年上半年之間),就把張愛玲與陳璧君(汪精衛之妻)、莫國康(與陳公博有染)、佘愛珍(汪偽特務頭子吳四寶之妻,後與胡蘭成結合)和日裔電影明星李香蘭等相提並論,指責「無恥之尤張愛玲願為漢奸妾」。更有甚者,對張愛玲大施人身攻擊。一九四六年三月三十日上海《海派》周刊竟刊出〈張愛玲做吉普女郎〉的新聞,無中生有的憑空捏造,真是聳人聽聞。
在這樣的背景下,張愛玲被迫擱筆,淡出文壇一年零八個月,復出之後又不得不在出版《傳奇》增訂本時寫了〈有幾句話同讀者說〉進行自我辯護,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賞識張愛玲文才,同情張愛玲處境的柯靈對這些過激做法很不以為然,在他自己主編的《文匯報》副刊上先用筆名撰文推薦《傳奇》增訂本,接著又發表唐大郎所作七律〈讀張愛玲著《傳奇》增訂本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主持公道,以客觀公正的態度對待這位受了「盛名之累」的天才作家。誰知他事後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以至四十多年後與我談起,還十分感慨。
唐大郎是十足的「張迷」。抗戰勝利後,他率先在自己主編的《大家》文學雜誌上發表張愛玲的〈華麗緣〉和〈多少恨〉,這也是需要勇氣的。在這首七律中,他透露張愛玲當時有創作長篇小說〈描金鳳〉的打算,最終卻胎死腹中,未能成篇。這與張愛玲晚年的〈小團圓〉無法與世人見面一樣,成為張愛玲創作史上永久的遺憾。其實,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留下的遺憾太多了,魯迅不是未能寫出〈楊貴妃〉嗎?施蟄存不是也未能寫出〈李師師〉嗎?不獨張愛玲一人而已。
三
張愛玲原名張煐,改名張愛玲是在她上小學之後,這一改非同小可,卻也有點東風景。張愛玲自己就很不喜歡,覺得太俗氣。好在她也明白名字只不過是個符號,將就著用就是了。有這種看法的不僅是張愛玲本人,當時有一位顧樂水也持同樣觀點,並有「有著這樣名字的女人豈能寫出好文章來?」這一問。
這一問也非同小可,催生了一篇優美的〈《傳奇》的印象〉。此文發表在江蘇南通的一份鮮為人知的小刊物上,證明張愛玲在四○年代絕非徒有虛名,千真萬確擁有大量讀者,包括青年讀者。顧樂水從先入為主的偏見,到初讀張愛玲後的驚豔,到再讀張愛玲後的讚嘆,都寫得有聲有色。文章還分別引用迅雨(傅雷)和胡至成兩大家的觀點加以發揮,作者顯然更欣賞迅雨的看法,殷殷期待張愛玲今後的創作「步入一個博大深湛的天地」。
且不說顧樂水的要求是否合情合理,至少他表達了自己讀張愛玲的真實想法。顧樂水當時也不過二十歲出頭,少年俊彥,才華橫溢。時隔六十餘年,現還健在的顧樂水已是大陸著名作家,真名章品鎮是也。如果我有機會與他見面,一定要聽聽他現在對張愛玲的月旦,一定更為獨到。
四
張愛玲的出類拔萃,不但在於她的小說散文獨創一格,而且她的電影創作也是不同凡響。四○年代後期創作的《不了情》和《太太萬歲》現已被公認為中國市民電影的經典之作。我的運氣實在太好,《不了情》和《太太萬歲》上映特刊也在不久前被我搜尋到手,圓了我收齊張愛玲四○年代話劇電影資料的美夢。
有趣的是,《太太萬歲》上映特刊竟能淘到兩種,劇照選擇不同,內容編排不同,所收文字倒大同小異,也都是十六開本,可能是供不同的電影院使用的吧。兩種上映特刊都在顯著位置刊登張愛玲的〈《太太萬歲》題記〉,這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張愛玲佚文,一以貫之的張愛玲散文風格,十多年前就已被我發掘出土。
應該著重推介的是兩種特刊最後一頁所發表的〈張愛玲的風氣〉,作者東方蝃蝀,一個很奇特的筆名(蝃蝀源自《詩經‧鄘風》),真名李君維,現也仍健在。這位李君維可不是等閒之輩,如果說張愛玲開創了一個「張派」,如果說「張派」有傳人(借用王德威教授的說法)的話,李君維是當仁不讓,名副其實的一位。他的短篇集《紳士淑女圖》、中篇〈傷心碧〉、長篇〈名片閨秀〉在四○年代上海文學史上都占有特殊的地位。可是他已把這篇〈張愛玲的風氣〉忘得乾乾淨淨了。他今年四月五日給我的信中稱,此文「如果印在說明書的話,當時龔之方負責文華(指出品《太太萬歲》的文華影片公司)的宣傳工作,也許是他組織我寫的。」
真要感謝龔之方(他是又一位十足的「張迷」),正是他的催逼,使李君維寫出了這樣一篇耐人尋味的張愛玲評論,完全可以看作四○年代張愛玲評論「最美收穫」之一,其重要性絕不在迅雨、胡蘭成諸作之下。李君維指出張愛玲擠在張恨水旁也不大合適,擠在巴金旁邊也不大合適,「可是仔細端詳一下,她與兩堆人都很熟悉,卻都那樣冷漠」,這真是一個十分精當的比喻。他批評「新文藝作家像個老處男」,話固然尖刻,實是一針見血。他認為張愛玲「非但是現實的,而且是生活的,她的文字一直走到了我們的日常生活裡」,更是抓住了根本的不刊之論。
張愛玲的出現,大大衝擊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兩極對立的思維模式,完全改寫了中國現代文學的過程,李君維敏感地觸及了這個關鍵問題,而且他的批評本身也突破了兩極對立的思維模式,是難能可貴的。
電影《不了情》和《太太萬歲》都由桑弧導演,他與張愛玲的合作可謂極為默契,極為成功。《太太萬歲》上映特刊中有則〈讀導演桑弧〉,稱「《不了情》既以寫情之細膩鳴於時,桑弧張愛玲之初步編導合作奠定不朽基礎。用是再度合作而攝《太太萬歲》」,「以故事之熱鬧動人,將益臻如火似荼之境」。其實,他們本還有第三度攜手合作,上映特刊已經預告將開拍電影《金鎖記》,「〈金鎖記〉之精緻,不亞〈傾城之戀〉,都可說是張之力作,一旦搬上銀幕,當可轟動文壇,至《金鎖記》之導演,當為老搭檔桑弧了。」又有誰能料到時局變化實在太快,電影《金鎖記》不幸流產,成為張愛玲創作史上又一件無法挽回的大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