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四)

                                                    第四章 改朝换代众生相

今年闰八月,桂花村的桂花开了两次,年长的人都说今年会有什么变故。天门山的天门在五月冒红水时老人们也曾不安过。有人传芙蓉的省长程潜已向共产党投降,很快就要共产了。有钱的人家有的在准备外逃,有的则埋光洋首饰,有的把财物寄放在穷亲戚家,多年不走的穷亲戚又走得亲亲热热。戚家的当家人是李小荷,这个受尽屈辱的女人,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也是封建社会的卫道士,她几十年媳妇熬成婆,熬得了戚家的财产,靠这份财产精打细算地维持著一家人的生活。她怕共产,怕傻儿傻媳生活无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她最靠得住的人是哥哥和侄儿,可是他们很可能是资本家,到时候自身难保,照顾不到她。她想到唯一可以靠得住的就只有七桂娘家了。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辞退管家,小心的试著对年轻管家曾武说:“曾武啊,都说要解放了,以后像你们这样的人前途无量,戚家也没有亏待过你父子俩,你父亲解钱遇害后,戚家除厚葬他外,还送你读了九年书。我现在送你一笔钱,到共产党那里去混吧。说不定日后还能帮我们呢!”“您好,我一定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终生不忘。”曾武的父亲曾绍文是戚立仁年老时请的账房先生,他管收租、收账、解钱。有一次到常杰取桐油款回来在红壁岩被土匪谋财害命。当时李小荷已当家,在她的主持下厚葬了这位管账先生,并抚养了他的沦为孤儿的儿子曾武。以后金宝读书,李小荷也要曾武陪读,他大戚金宝两岁,且肯长,比戚金宝长得高大,就像保镖一般,所以一陪就是九年。曾武成人后,李小荷看他无去处,又想到自己已经年老,就让曾武当了管家。现在曾武听李小荷这样说首先是感到有些难舍,李小荷就像他的老祖母一般,他没见过自己的祖母,两岁丧母,他的人间母爱就是在这位老祖母的身上感受的。他有文化,四处收租、收账,听到了很多关于时局的传言,认为李奶奶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他决定离开戚家,他跪倒在李小荷的面前说:“李奶奶,您就是我的亲奶奶,您的恩情我终生不忘。”他叩了三个响头,站起来从李小荷的手里接过一包袁大头说:“后会有期,以后我一定加倍偿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当日就交了账,收拾了行李。第二天李小荷与厨娘一起做了一桌子菜为曾武送行。

送别了管账后,李小荷想把厨娘也辞了,她委婉地对厨娘说:“田姐,要解放了,你想不想不做了?”“不晓得奶奶还要不要我做啊?”厨娘看着李小荷,眼里一下就沁满了泪水。“你不要想到一边去了,我是怕你不愿做了,如果你愿意做,我还求之不得呢。”“我四十几岁就来到您家,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几个女儿都做不得娘家的主,儿子又不扯气,我早把您家当我家了。”厨娘流著泪伤心地说。李小荷早把这厨娘当老姊妹待了,内心也不想辞她,这厨娘勤快,爱惜东西,心里向着她家,做的菜也好吃,是一个打起灯笼也难找的人。同时这厨娘姓田名春桃,桂花村人,原也是官宦人家,只因儿子金鼎贵不扯气,恋上了八姨太,把家业浪荡完了。其他几房姨太都在老头死后改嫁了,她有儿有女,就在戚家当厨娘了。这厨娘与戚家算来还有点亲戚关系呢。因为李小荷的儿媳、孙媳都是桂花村的。“别哭了,我是怕你不好说,既然你不愿走,我也不会赶你走哇。”田春桃抽泣的脸上又笑开了,她是真的不愿离开戚家,她的儿子都在吃百家饭,其实她那个家已空荡荡的家徒四壁,戚家待她不薄,人恋殷情,狗恋食啊。六十多岁了,没多少时间话了,她铁了心要在戚家度过她的余生。

李小荷送走了管账的没送走厨娘,她开始考虑如何疏散财产。田春桃对她说:“奶奶,金银细软还是寄出去好。”李小荷却说:“各人都自己带在身上,要就拿去,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接著她又说:“田姐,今天下午我要到学校去看看金宝和七桂,他们两周没回来了,怪想他们的。”田春桃听出李小荷对她存有戒心,她不计较李小荷对她的戒备,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什么理由让人家相信自己呢。

李小荷背了个背篓出发了,她并没有去戚金宝和金七桂教书的学校,而是去了桂花村。当她向金鑫和李菊花说明来意时,两位主人没说二话,把四包金银首饰和袁大头藏到了他家最隐秘的地方。李小荷张嘴想说什么,菊花摆手制止。附到李小荷的耳边轻轻地说:“什么都不用说了,隔墙有耳。放心吧。”李菊花说着就到了厨房里,烧燃了火,给李小荷做饭吃。李小荷说不要做,但经不起李菊花地再三坚持,小荷也来到了厨房,两人边话著家常边做著饭,在日头偏西时李小荷吃了饭回到了戚家河。

  白天不敢走,怕碰到溃退的部队抓夫,又怕碰到抢犯抢劫,这两样事碰到了都凶多吉少。夜幕降临时他们出发了,不敢走大路,专抄小路走,小路尽是茅草、笆茅、荆棘夹著的羊肠小道,加上晚上看不见,衣服被荆棘抓得扑扑响,手脚抓得火辣辣的。夜深了,下了雾,头发、衣服都被打湿了,稍停一下就冷得受不了,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前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到了湖北的一个小镇。先找了一家饭铺饱食了一顿才找歇铺睡了一觉,日头偏西时去米行买了米用布背袋背著到饭铺吃了些米饭、蒸肉就上路了,天黑前用竹筒在路旁的水井里装了饮水,半夜三更他们回到了山洞,三个人的脸上都瘦了一圈。鸡叫时几个女眷就起床煮了一大锅饭,炒了野菜,金鑫变戏法似的从布袋里拿出了两碗粉蒸肉,大家真是喜出望外,高兴的美食了一顿,天放亮了,大家都饱了,懒了,沉沉地睡去了。三个人背的米只维持了半个月,听说路上打死了买米的人,不敢再去湖北买。几个女眷扯野菜时看到不远的稻田里稻穗已黄了半截,就掐了一些半截穗带回洞里,脱了穗后放在锅里煮,煮熟后又炒干再用擂钵擂,竟然擂出了米,煮成的稀饭真香啊。两家人终于用这种方法熬到了党、团都跑了,篾老壳也开拔了,秋凉时回到了家。

传说解放军已从武汉出发,经咸宁、通城、平江到达了省会东屯渡;隔几天又有人说解放军是坐火车到的芙蓉省,已占领了平江、浏阳、岳阳、常杰。这素有小南京美称的大垄县,先是团党相争,后又遭篾老壳(可能是国民党的122军的两个师,因头戴篾帽子被老百姓称为篾老壳。)的蹂躏,老百姓都躲进了深山,国民党的党、政、军、特人员都纷纷逃窜。李小荷一家五口躲到她的老家青岩山后面的恐龙山堂叔家,原本要田春桃一起走的,可是她坚持著要守家,说有人在家和没人在家不一样,她再三坚持就留下来了。在恐龙山他们会合了金鑫一大家子人后,吃宿在恐龙山的一个山洞里。夏末初秋,多垫些干草在山洞里过夜没问题,就是带的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他们不得不寻找吃的东西。先是采野果野菜,但附近的很快就采完了,李小荷到村子里去借,看到家家户户都是吃的野菜,真是赊借无门。她与金鑫、李菊花商量怎么办?金鑫说翻过恐龙山就到湖北了,由他家老大和老二拿光洋去湖北买米吧,他也同去,虽挑不起好多,但可以在路上出出主意。

  土地改革开始了,金鑫的四个儿子划成中农成分,金鑫因教书将田地出租划成了小土地出租成分,李小荷则被划成地主成分。当家人是李小荷,她被划成了地主分子,两个智障人虽也划成地主分子,但无实际意义,所以每次批斗都是李小荷上台。她已经是奔七十的人了,生长在中国裹脚时期,又碰到不裹脚的革命,裹了一半又放开,所以她的脚既不是三寸金莲,也不是大脚,成了奇形的有三个脚趾在脚板下面的半大小脚,一场批斗会两三个小时,站得她浑身就像散了架。有些人在批斗会上扯她的头发,按她的头,用脚踢她跪倒。一场批斗会下来,梳头要掉一把头发,腿上被踢得满是皮下瘀血的紫块,按一按痛得钻心。更难受的是那些卑鄙下流的漫骂和作弄,骂她是婊子,问她侍候两个男人累不累,问两个男人争不争她,

年底大垄县解放了,县城和大的集镇都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和安民告示,告示上代县长是希光华。刚过完春节新的政府文教科就登记教师,办师训班,戚金宝、金七桂都进了师训班,春季开学时他们又开始了教书生涯。只是他俩都调动到天门山小学任教,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满怀激情地投入到新政府的教育工作中去了。但他们到这学校不到一年就出了事,肃反时戚金宝的一个远房堂叔旧政权时当县中队长,在他官利坪岳父家被抓后关在天门山小学的一间房子里晚上脱逃了,怀疑是戚金宝协助他逃跑,就把戚金宝判了三年劳动教养。去劳教农场的那天戚金宝对金七桂说:“七桂,我冤枉啊,山叔逃跑我确实不知道,到了农场我还要上诉。”“安心的去吧,安心的办你的事,不要担心老人,不要牵挂我和孩子,等生了,会笑了我和孩子来看你。”俩人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飞来的横祸,一对恩爱的夫妻别离了。......心灵地杀戮比肉体的折磨更让人受不了,李小荷想到了死。可是田春桃让她死不了,她日日夜夜地守护著她,晚上与她睡在一个枕头上。戚家河的贫农协会骂田春桃是铁杆狗腿子,但因为金鼎贵当了桂花村的贫协主席,戚家河的贫协不敢要田春桃陪斗。田春桃跟著这个儿子受尽了折磨,这次总算沾了一次光。分田分地分房时土改工作组找田春桃谈话说李小荷一家就要扫地出门了,要她回桂花村分田分房。田春桃说她受了李小荷家一辈子剥削,要分李小荷的田,分李小荷的房子。工作组也觉得有道理,给她分了戚家的一间正房,李小荷则被赶到两间偏屋里。田春桃的正屋与李小荷的两间偏屋相邻,李小荷与田春桃住正房,两个智障人住了一间偏房,另一间偏房做了厨房和火房,几个人还在偏房的外面用石头和茅草搭了一间厕所,又顾木匠修了一架猪楼,买了两只小猪,土改后四个人总算安顿下来了。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田春桃对李小荷可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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