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杂记:踏进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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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初,学校军宣队为了教育广大革命师生认清阶级斗争新动向,经过紧锣密鼓的准备,终于把我们这个“反革命小集团”的滔天罪行做了一次彻底清算,借着“一打三反”运动的强劲东风,将我和另外两个同学扭送公安机关,“依法”严惩。这对学校当局来说,无疑又是一次阶级斗争的伟大胜利。

进局子之前,咱对监狱没任何感性认识,间接知识大部分则来自文革前的流行小说《红岩》。当时读那本书的时候,觉着江姐,许云峰在白公馆和渣滓洞同国民党反动派英勇斗争的光辉事迹忒刺激,恨不能当时置身其中。

这下真进了监狱,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里面并不好玩儿,还挺吓人的。主要是因为当时风声很紧,每月都大张旗鼓地进行公审,游街,批斗,一拨一拨的人拉出去枪毙。谁也不知道这倒霉的事会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刚折进去的时候,咱被关在北京市公安局东城分局拘留所。

当时的东城分局坐落在北兵马司东边的大兴县胡同,是个两进的大四合院。要不是挂着公安局的牌子,经常有警察开着汽车摩托进进出出的,您准以为那就是居民大院呢。

汽车一直开到后院门口,下了车就进了后院的拘留所。进门一看,这哪像监狱呀?跟白公馆渣滓洞没法比,透着土。

甭嫌人家拘留所样子土,可也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在镇压阶级敌人时绝不含糊。自“一打三反”运动以来,从东城分局拉出去枪毙的不在少数。

再说了,咱社会主义社会不是还存在资产阶级法权,八级工资制嘛,人还是要分成三六九等嘛。咱一个初中生,还想进秦城监狱不成?门儿都不知道朝哪开。说实在的,把你关在哪儿,是县大狱还是分局拘留所,那都归政府统筹安排。

当时,林副主席指示,要把全国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作为政府机关的监狱拘留所当然也不例外,公安局自称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在押犯人每天的必修功课就是学习毛泽东思想。

 高尔基不是说过嘛,监狱也是一所大学。可走进这所大学,哪年毕业肄业很难说,最怕的就是这辈子出不来。

拘留所的院子不大,四面除了厕所厨房和看守办公室外,全是牢房。既然是老四合院改建的牢房,看起来就不那么正规。下了车,直接就被押进看守办公室。先登记,验明正身,再把所有随身物品一律扣留,连裤腰带和鞋带也不准带进牢房。

咱登完记,提溜着裤子趿嘞着鞋,就被带进七号牢房。这七号牢房位于并排三间牢房桶道的最里面,光线不好,白天也开着灯。等看守把门锁上走了,才发现原来里面一屋子人。

猛然被塞到这种地方,咱这脑子多少有点儿懵,站那儿竟不知如何是好。跟谁都不熟,也不好意思自己找地方坐下来。其实,还真没地方坐,屋子里人忒多,墙根一溜儿都坐满了人。

缓过神来一看,所有的人都盯着咱看呢,脸上都写着问号。

“怎么折进来的”?桶道的大门刚一锁上,就有人发问了。

“反革命”。

“怎么个反法儿?写反标啦”?一个岁数不小,满脸络腮胡子的人看似漫不经心却十分好奇地问。

“反革命集团”。在生人面前,咱不愿多说什么。

早就听说,刚进来的人要经过牢头狱霸这一关。咱都过了多少关了,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虽说有了豁出去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咱这警惕性可一直没敢放松,尽量往尿桶旁边挪。心说,谁要敢动手打我,先把尿桶踢翻了再说。

对于他们并无敌意的问题,咱还是有问必答。

“呦呵!还反革命集团呐,你才多大呀”?边上一个年轻点儿的不无揶揄的冒出一嗓子。

“十四”。 

正说着,桶道的门又打开了,刚才送我进来的警察又回来了,隔着铁窗见我还在那戳着,吼了起来:“叫他背监规”!说完,头也没回,锁上门走了。

“十四岁就反革命集团了,也忒早了点儿吧。得,坐下吧”。

络腮胡子伸出手来招呼我坐下。他同时伸出两只手,我这才看到他戴着手铐。号里就他一人戴着手铐,至少说明他与众不同。

牢房的地是水泥地,地面四分之三的地方铺着一层木板,白天当地板,夜里当床。牢里的人都靠着墙在木板上席地而坐。

络腮胡子边挪行李边说:“让这位小兄弟睡我旁边,反正老雷刚走,大伙儿再挤挤,让他先坐下”。

络腮胡子这么一说,号里的人全动了起来,给我腾地方,总算挤出来能塞下屁股的一道缝儿,这才坐下来和大伙说话。

络腮胡子姓安,大家都叫他老安。他在号里的资格最老,据说已经两年多了,因为不认罪,态度不好,所以,平时都戴着手铐。老安在号里不但个子高,威信也是挺高,连学习号老张一般情况下都听他的。

既然老安首先对我表示友好,其他人也都有样学样,没有一个人因为我刚来而欺生。

老安告诉我,刚才叫我背监规的警察是拘留所张所长,“这人嗓门大,心眼儿不坏。可能是怕你挨打,又进来瞧瞧。甭害怕,咱七号没欺生的风气”。

听了老安这番话,咱一颗提溜着的心才放下来,也对刚进来时对老安的误解有点儿自责。

是不是咱脑子里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忒紧了?阶级斗争观念再强,您也不能把谁都当敌人不是? 毛主席不是早就说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嘛。

也难怪,自虺闪私准兜腥酥?螅?墼诨?值杏训奈侍馍暇妥苁欠负?俊T谘?#?渌底约阂驯还槿氚俜种?宓囊恍〈槔铮?稍鄞有难鄱?锞兔话寻俜种?攀?宓墓愦笕嗣袢褐诙嫉背勺约旱牡腥恕S惺焙颍?氚炎约和?前俜种?攀?謇锼悖?思宜的闶怯幸饣煜?准墩笙撸焕鲜党腥献约壕褪歉鼋准兜腥税桑?思矣炙的闼佬乃?赜氲澈腿嗣裎?小U?鲆焕锿獠皇侨恕?/span>

这回一进来,这事儿倒好办多了。这儿不存在“阶级认同问题”,大伙儿都是同类。

天还没黑,就到了拘留所的晚饭时间。每人俩窝头,一碗白菜汤,外加一小块腌萝卜。虽然经过一天的折腾,没吃没喝,见到眼前的窝头就是不想吃。老安和大伙儿都劝我多少吃点儿,“人是铁饭是钢”嘛。可咱看着窝头就是吃不下,于是,就把窝头分了。尽管每人只分到一口,但这俩窝头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号子里人们的距离。

在拘留所,晚饭后这一段是比较自由的时间,人们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看守在这个时候也很少进来查房。

趁这工夫,老安安慰我:“既来之,则安之,别的,甭多想”。

“没错,想有什么用”?我嘴上支应着老安,照样想心事,冷不丁地折进来了,搁谁,谁能没事人儿似的?

看咱还是闷闷不乐,老安接茬儿上宽心丸。

“不就是反革命集团吗?才十四岁,又没贴反标,能把你怎么样?打砸抢了吗”?

“打砸抢倒没有”。

“看你也不像。同学凑一起,胡说八道,封官许愿来着吧?这种事多了去了,你们学校也真是的。我看,撑死了拘留个十天半个月的,吓唬吓唬你,让你回家”。

学习号老张像个政委似的,也跟着热情开导:“甭犯愁,早晚得叫你出去”。

老张原来是个商店的负责人,长得就像个基层干部。文革起来后,积极加入了本单位的文革组织――“财贸尖兵”。没承想,商店里又冒出另一个组织――“红色造反者”,两大组织在当时的京城财贸战线打得难解难分。咱老张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两派斗争的牺牲品,让对立派组织抓了个茬儿,送了进来。政府也知道他没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儿,就叫他当了学习号,就是号长。负责组织学习,汇报号里情况什么的。

听了老安的安慰,咱这心里舒畅了许多。上午在批斗会上听到的都是“强烈要求,依法严惩,坚决镇压”一类的词,听得心里那叫一个堵。老安的话受听是受听,可咱知道自己的案子不会这么简单。

“还有点儿别的事,光胡说八道可能也不至于把我送进来”。咱是病急了乱投医,得知他在这儿呆两年了,应该有经验,特别想听听他的意见。

一听议论案情,号里的人全来了情绪,一个个像久病成医的“大夫”,铆足了劲要帮咱号脉。

“你还有别的事哪,是不是男女关系的事呀”?一个年轻的家伙一脸坏笑地问。

“小纪,别起哄啊,人家刚十四”。老安瞪了他一眼。

“我这是逗他玩儿呢”!一呲牙,他先乐了。

看来,号子里的人都不错,咱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案情露了出来,想听听大伙儿的看法。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毫无价值的安慰也显得异常珍贵。

于是,我小声告诉他们:“我们把毛主席像打了”。

“不小心打的吧”?

“成心打的”。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招了吗”?学习号老张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等着我的否定答案。

“招了。没辙,不招哪成?还是主犯呢”。

“唉!这是怎么话说的”?听咱这么一说,老张无奈的叹了口气,老安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许多。这下,小纪也没心思逗闷子了,一屋子人一时都没了声响。

这时,桶道的门又开了,是查看晚间学习的看守。还没等他走到七号窗前,大家都迅速回到各自的座位,挺胸端坐。但见老张已然毛选在手,压低了嗓门,来了一句:“为人民服务”。。。

接着,满屋子的人就像合唱演员一样跟上了老张的节拍:

194498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

查房警察的皮鞋声伴随着和尚集体念经似的节奏在桶道里回响。

这里也是书声朗朗,要不说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呢。

可什么时候才能从这所大学校毕业啊?第一夜,躺在地板上挤得连身都翻不过来,却翻来覆去地老想这个问题,竟一夜未眠。

 

 

 

 

 

 

 

 

 

 

 

 

 

 

 

 

 

 

 

 

 

 

 

 

 

 

 

 

 

 

 

 

 

 

 

 

 

 

 

 

 

 

 

 

 

 

 

 

 

 

 

 

 

 

 

 

 

 

 

 

 

 

 

 

 

sheeshman 发表评论于
为你掬把泪,14岁的反革命,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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