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夫妇的平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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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冬和尹秀珍是一对夫妇。4月2日下午,他们眼里布满血丝,哈欠连天。熟识的人说他们肯定很累:“刚出国参加了一个展览,回来又参加了个展览,过几天还要走。连三岁大的孩子都寄到亲戚家了。”

  这天下午。天刚放晴那会,《时代人物周报》的摄影记者叫他们站在他们作品的展出地:北京东单北大街“索卡当代空间”的入口,各倚在大门一边,眼朝一个方向眺望—— 这个图片创意据说还是琢磨了半天才想出来的。

  宋冬和尹秀珍是一对艺术夫妇。但显然,他们对背靠着艺术画廊红砖绿墙拍照兴趣不大。虽然有点疲倦,但宋冬坚持说,我们该穿过庭院,到大街小巷里去。他说“艺术馆都有点假模假式的,我更喜欢市井的东西。”

  宋冬活跃于中国当代艺术界。从1994年起,他举办个人作品展十五个,参与国际性群展近百个。有别于现阶段中国大部分当代艺术家的是,其一,宋冬从不急于给自己贴上固定标签,作品形式涉及装置、行为、新媒体、表演等,非常广泛;其二,宋冬往往不愿意给自己的艺术作品加上文字表述,认为这限制了观众个人的理解力。即使到了近几年,当宋冬觉得自己在艺术上的思考越发清晰,就越无法对自己的作品做出简单阐释。他称这种状态为“清晰的模糊”,认为艺术家的责任就是用最清晰的手段告诉观众一件指向模糊、多义、可以由多角度入手解构的事件。

  当然,宋冬在作品上的“寡言”并不削弱他在艺术界内外日益形成的影响力。在中国当代艺术圈口口相传的“江湖排行榜”里,他进阶前五名的频率越来越密集。还据说,一位时尚杂志的女记者去采访他,闲聊了一上午后,那名连杜尚是何物都语焉不详的女记者从此宣称自己成为“当代艺术迷”。宋冬何以对后进们产生如此巨大的作用力?策展人左靖认为,宋冬的大部分作品都具有“不使人心生恐惧”的当代艺术的另外一张面孔。

  好吃的人

  在宋冬和尹秀珍位于西单某胡同的家里,院落里有一块大石头。只要宋冬在家,每天中午,他就用毛笔沾上清水,在石头上写字,“爱写什么写什么,不能为人言的事都写在那上头。”宋冬说水写日记的创意来源于自己小时候,当时老写日记。有一天看到自己同学脸上流着血来上课,说是爸爸看了他日记里“不可告人的秘密”,用钳子拧他的嘴。宋冬觉得太可怕了。长大几岁,有一次看电视,说警察通过一本日记抓住了一个坏人,他一吓更是不得了,把自己的日记全烧了。现在,他总是用水写日记,再坐视那些关乎心灵的字迹逐渐消失,同时感觉着隐私与情绪被交付他人、被宣泄以及隐私与情绪永远被掩盖、被埋藏——两种背反的快乐。

  “水写日记”原本是宋冬的一个作品。但十多年来,宋冬果真形成了“水写日记”的习惯,它变成了他家的一部分,他生活的一部分。“生活=艺术”这一观点贯彻宋冬艺术活动的始终。因此,他并没有尾随着中国当代艺术某些先行的痕迹,拐上一条幽僻、另类、血腥、拒绝接近的道路。相反,随着艺术观的成熟,他的作品越来越具有日常的平和气息。往往当观众带着友好、好奇甚至戏谑的情绪靠近他的作品时,他的作品已经得到消解。

  最显著的例子,便是宋东的“吃”作品系列。宋冬曾经制作过一系列可以食用的当代艺术作品,次数之多,名声之著,以至于人们形成一个印象:有宋冬参与的展览上十有八九可以大快朵颐。宋冬把“吃”分为四个层面:首先是吃饱;第二是吃好;第三是吃本位,强调特别专业的味觉体验;第四种,则是吃境界,关涉“吃”在文化范畴的内涵。宋冬着手做“吃”系列是在1997年,当时他开始频频被邀出国,英语不好,但他“喜欢吃,有不错的手艺”,在与他人的饮食交流中,他发现“吃”是消除语言障碍,使人们沟通的好途径。

  有一次,宋冬在巴黎做作品,名为“吃盆景”。策展方要求作品必须保留至开幕后三个月,而且还得不变坏。经过调查,宋冬发现法国只有腌制的火腿肉可以存放那么久。于是他一面买了大量法国火腿肉,精心制作成一盆盆中国盆景。一方面向策展方要求第二笔制作费,理由是:开幕那天,人们可能把“吃盆景”全部吃光。策展方拒绝了这个要求,回答是:人们不会吃艺术品。宋冬说,同样的作品他曾在美国做过,观众全吃光了。策展人颇为高傲地说:“那是美国人的做法。”但事实证明策展人错了,后来“吃盆景”被观众哗抢一空。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圣保罗双年展上,为呼应“无主之地”的展览专题,宋冬用甜品制作了一副大型世界地图。在开幕当天,空着胃的如潮的人群在四十分钟内就让“世界”得以消失。“世界”弥散了边界,“无主之地”便始形成。

  宋冬说,收藏艺术品有三种方式。一是观看;二是购买私藏;他更喜欢别人用第三种方式消解他的作品:吃掉,带到世界各地排泄四散。

  “过一年,像过了几辈子”

  宋冬从1988年开始投身当代艺术。和所有八、九十年代起步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一样,宋冬也经历了社会对当代艺术不理解、乃至敌视的那段时期。

  1994年,宋冬的一张画卖了好价钱:一万元。他交了一千六百元的税后,拿所有的钱搞了自己的第一个个展《又一堂课:你愿意跟我玩吗》。在这场充满追忆、童稚、力图恢复儿提视野以置疑成年人评判标准的展览中,宋冬在地上铺了几万张从小到大用过的考卷,让学生们在课堂上读无字书。这个展览仅开幕三十分钟就受到查封,理由是:不严肃;不符合防火要求。

  宋冬的亲友们也反对他成为“当代艺术家”。以前,他们都叫他“画家”。可94年宋冬开始搞展览后,他们就觉得他可能脑袋有点问题了。94年末,尹秀珍也做了自己的个展。于是人们就断定他们夫妇全疯了。宋冬的父亲痛心疾首。

  宋冬说,现在当代艺术的外部环境当然有了极大的改善。但从始到终,他都没评判过什么时候是“当代艺术最严酷的时代”,人最可怕的就是为自己设置牢笼。宋冬回忆说,有段时间,家里很穷,没有地方愿意提供展览场地。他就在家里做,在大街小巷做。他做过一个名为《一壶开水》的作品,提着一壶开水,淋遍整条胡同,“不花一文地搞了艺术。”面对当代艺术圈所产生过的怨天尤人的说法,宋冬打了个比方来反驳,他说:“练剑不总是为了击败假想敌,修身养性才是最大的目的。”

  虽然现在呆在国外的时间和在国内几乎一样多,但宋冬还是说,自己绝大部分的作品都在国内完成。和许多国际性艺术家一样,他认为现阶段的中国焕发着无法预见的活力与生机。“过一年,像过了几辈子”。

  但更重要的是,他说,不是因为在中国做当代艺术好,而是因为在自己的家乡做当代艺术,最得心应手。

  又独立,又相爱

  人们要参加4月1日“索卡当代空间”的展览酒会,先得持一张仿真机票做的邀请函,弯腰穿过一条仿造机场安检行李带式的漆黑过道,过道外有两个神情严肃的人盯着可视屏幕监控着人群的一举一动。一发现“危险”,他们就把“怀疑对象”请到检查台上,用衣物毛刷仿制的机场检查装置在该对象身上煞有介事地“扫描”一遍。而过道的左边,则挂着人们所熟悉的、机场禁止携带的物品的图标和告示,如:刀具、爆炸品、宠物……

  这个名为《入口:连续的空间》的装置作品,出自尹秀珍手笔,力图表现在两个互换空间的边界,总会生成一些法规条律,人们总得准备好检查或者自我检查。实际上,长年飞行、四处参展的羁旅经验给尹秀珍的许多作品带来了灵感。她曾制作过一个系列作品,叫《可携带的城市》,用衣物折叠纺制出各种各样的建筑造型,摆放在箱子里。每个箱子代表一个国际城市。至今为止,尹秀珍已经完成了十七个箱子,代表她曾经去过十七个地方。

  在这些象征城市的箱子中,据说,“北京”最为人所称道。与尹秀珍在其它城市走马观花的“外来人”身份相符合,其它十六个箱子里的城市造型大都是当地知名建筑物的堆砌。而“北京”造型仅仅由一条环行路组成,箱子里的声音装置响彻着尹秀珍所理解的“北京”的声音:后海边,老头们裂着嘴唱京剧,街边公共汽车缓缓开过,路人京腔十足的闲聊声时有入耳。

  宋冬和尹秀珍作为艺术“同道”,实际上罕以强调两人的夫妻身份。他们认为彼此都是非常独立的艺术工作者。2002年,他们才第一次举办了夫妻合展,而当时,他们都已投身艺术十多个年头。

  那年是他们结婚第十周年。恰逢纽约前波画廊邀请他们办一次夫妻合展。宋冬和尹秀珍决定以“筷子”为题分别提交自己的作品:取“分则为单独一根棍子,合则成一双筷子”的含义,暗喻他们的婚姻状态。他们自设规定,即双方作品都要符合相同的大小、尺度,而材料、表现形式不限。事先,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作品。在整个制作过程中,他们互相保密,又出于对对方的了解互相揣摩彼此的做法。结果,宋冬做了一根铜制铁棍,棍体上标注:“金箍棒,定海神针,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尹秀珍则做了一个布制的拉锁口袋,里面塞满海绵制成的日用品,如果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又恰好可以把宋冬的“定海神针”装进去——百炼钢而成绕指柔,夫妻二人对对方艺术与生活的深刻了解使这个作品大功告成。

  宋冬认为生活等同于艺术,而在尹秀珍口中,即使她谈论的是艺术,听者也会认为她仅仅在谈论生活。她说,在家里最穷的时候,她跟宋冬说,只要我们有饭吃,你爱怎么搞作品就怎么搞,我不反对。

  后来,她做了很多针线缝制的艺术作品。她请她母亲来帮忙。再后来,有一次她带了她母亲和妹妹一起参加国际艺术大展,因为她们都是“艺术作品作者”。谈起这些尹秀珍就笑起来。相反,她不愿意评论她自己和宋冬的作品,只是说,宋冬做“吃”系列时,她觉得观众们有得看,现在又有得吃了,挺好的。

  确实,宋冬认为“艺术等于生活”的观点,在尹秀珍那里,只怕会有进一步的修正。当谈及宋冬的作品中,尹秀珍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个时,她想了想,说是《哈气》。宋冬做作品时是北京的冬天,户外气温零下七、八度。宋冬得光着上身,趴在地上不断呵气。

  后来她又说,《印水》也是让她记忆深刻的作品。当时宋冬蹲坐在河边,朝自己身上浇水。气温只有十度,河水冷冽刺骨。尹秀珍就在河边为他拍照存档。

  “当时哪里顾得上艺术啊!”现在她说,“只想他快点起来!心都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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