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润生走后,秀兰也病了,发烧,头疼欲裂。
连日的劳作,没有好好休息。加之润生又病了,有两个晚上她都没有脱衣服,就坐在他的身旁,可能着凉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孩子结婚后娘家要连着给做三个“岁”,即给孩子在婆家过生日,喻示女孩已经成人,从此与娘家成了亲戚关系。秀兰是二月的生日。母亲给秀兰只做了一个“岁”,后来就病了,再后来就去了。
秀兰的生日在农历的二月初十,天气尚冷,寒气逼人。那天,母亲准备了丰厚的“礼品”来到闺女家,天正下着大雪,到处一片皑皑的白色,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母亲进门的时候润生家冷冰冰的,秀兰同公公正在拆锅台,眼前一片狼籍,润生的母亲去了十多里的一个地方给人说媒去了,临行前嘱咐润生父亲把灶火拆了重砌,原因是最近一直往出吐烟,呛得做不成饭。秀兰知道母亲要来,但又无可奈何。润生没有回来,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好像远在天边,这种天就更别指望。按说亲家来了应该有所准备,女儿出嫁后的第一个生日很重要,一般婆家都会准备丰厚的酒席等媳妇娘家来人。秀兰母亲一看冰锅冷灶的样子,知道亲家把这事看淡了,心里很伤感,看着女儿冷得发白的脸,内心竟一阵阵地疼痛,寻思女儿跟了这么一家人,以后怎么过日子?坐了一会母亲便要走,秀兰挽留,没留住。出门后秀兰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两行清泪,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凄凉……
送母亲回到大路上,秀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卧在雪地上,一丝不挂,却睡得“呼噜呼噜”直响。秀兰的心“碜蹭”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冷颤,走近看时,原来是麦娥。只见她浑身紫青,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忙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进村喊了人,村人说你不要管,她冻不死的,麦娥疯了已经多年了,再冷的天也不穿衣服,天越热她却穿得越厚。秀娥曾听说过她的故事,可怜的麦娥现在成了这个样子,真是生不如死呀!
雪越下越大,秀兰惦记着麦娥,便又来到大路上。疯女人醒来了,把秀兰的衣服扯得稀烂,冲着她只顾笑,肮脏的脸庞掩饰不住凄悲的模样。秀兰的心又紧了一下,内心滚过一丝凄凉,浑身一阵颤抖,迎着风闭上眼,昏昏地低着头回了家里。
半年后,润生回家收麦子。
秀兰算好了日子,早早便来到了镇上的车站。
当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走进她视线的时侯,秀兰的心开始狂跳,脸上浮着厚厚的红云。半年不见的他似乎瘦了一些,这让秀兰很难过,但润生的肤色却变得白皙好看,人也洋气了很多,令秀兰很欣慰。润生这时也发现了她,于是四目相对,秀兰竟怯怯地不好意思起来。
“家里可好?”
“好着呢。”
“等了好长时间了吧?”
“也没。——包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
“先去那边吃饭吧——你不饿?”
“我给你已带了吃的——一大早刚烙的鸡蛋饼,里面卷了你最爱吃的土豆丝哩!”秀兰说着便从车子的后座上取下包,还没打开,润生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味道。
“厂里的伙食可比咱家的饭菜强多了,但没有你做的土豆丝好吃。”润生狠狠地咬了一口,噎得差点咽不下去。
“看把你饿的!整天在外面吃好的,还吃得那么瘦。——给,我带了放凉的开水呢。”秀兰不满地看着他,从包里取出水壶递给他。
“先压压饿气吧,这儿还有苹果。等一会到家,我给你做面条吃。”秀兰的面条做得又长又细,香喷喷地让人吃不够,润生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让我亲亲你吧,想死我了!”出了车站,润生把嘴贴在秀兰的耳边,悄悄地说。
“这么多人,怎么好意思?”秀兰嗤嗤地笑了。
“怕甚!在城里大街上都有接吻的。”润生说。
“城里是城里,回来了就要入乡随俗。”秀兰说。
“家里都好吗?”
“好着哩。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秀兰说。
“我给你买了一块丝巾,还给你爸带了一把紫砂壶呢。”润生把话题引了过来。
“是吗?——啥颜色的?你咋不早说!”秀兰一激动,车子便晃了起来,三扭两扭,两个人便一起倒在了路上。
路边的衰草很高,繁密而茂盛,有一股清香的味道。秀兰的双颊通红,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丝巾是白色的,秀兰围在脖子上试了一下,很好看。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回荡在低洼的山谷里,久久不绝。
回到家里,父母很高兴。父亲替秀兰向他表功,说比亲闺女都强哩!
母亲不以为然地看了父亲一眼,嫌他多嘴。在她看来,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做媳妇就应该这个样子。
一般媳妇刚结婚后都会有一段时间在娘家住,为的是躲避劳动,这也是个适应期,很正常。男人去了几次还叫不回来,回来也舍不得让他干活,起码宠上那么一年半载。何况男人又没在家,整天一个人在家里守谁?
秀兰没这么娇气。
这几年来她在润生家劳作还是有阶段性的,农忙的时候还要回去在家劳动,哥哥嫂嫂对她本来就有意见。现在不用有这些顾虑了,她可以甩开膀子好好地干了。秀兰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凡事不服输,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她发誓要把光景过好。但残酷的现实不是她一人就能转变得了,公公婆婆多年来养成的不好习惯一时半会很难扭转,说得多了婆婆对她都有看法了,嫌她管得多。婆婆说我们一辈子就这样都下来了,谁也没说什么!秀兰说不好的习俗就得改,要不光景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婆婆说就这光景还有人抢着跟我娃哩!秀兰说人家是看中了润生的才华,如果他和你们都一样,谁也不可能跳这个火坑!婆婆的脸色便不好看,两人话不投机,常常会因此脸红。秀兰觉得有些迷茫,有些疲惫,人也瘦了不少。前半年,家里经常缺少吃的,秀兰于是就到娘家去拿,拿得多了,大嫂对她也有意见了,她于是去得就少了。平日的零花钱也是她父亲给,要不女人家的一些用品也没钱买。
麦浪滚滚,一望无际。
他们来到了麦田里。
一阵风吹过,掀起一排排波浪,柔软而细腻,光滑得像上好的绸缎,熠熠生辉。各家的田地已经分开,一家十几亩不等,有条件的人让拖拉机带了收割机收,一亩地要三块钱。润生想雇机子,秀兰不同意,说多干点活又累不死人,还能省几十块钱呢!于是就起了个大早,趁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争取多干一些,奈何露水太大,麦秆是潮的,因此割起来便很费劲,脚上腿上全是泥,腰困得直不起来。
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送来了早餐。早餐是咸菜、花卷和红豆稀饭。润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花卷,看得秀兰也嘻嘻地笑了,说润生平日里不好好吃饭,这会却恁地能吃。润生从来没吃过三个馍的,看来劳动还是能锻炼人的胃口,说不准一个星期后身体就发胖了。谁知道晚上回去后他便累得倒头就睡,连饭也不想吃,一个礼拜后人整个小了一圈,又黑又瘦。
太阳出来后麦秆便迅速变得脆弱,轻轻一扫就断了,因此进度明显地快了起来。润生原来在队里干过活,收麦是他最拿手的,常常一个人在前面开巷子,把其他社员远远地甩在后面(刚开始干活,别人割四行,他割两行,所以就快)。那时他便会心花怒放,困极了也惬意极了,一伸腰躺在地畔上,看蔚蓝色的天空白云缥缈,行迹匆匆。秀兰说润生你要趁着点劲,下午时你就干不动了。润生不信,说咱们现在就比比看,我从南往北,你从北往南,咱们在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下会师。秀兰浅浅地笑了,说你要是累了就先到树底下歇歇,有我哩。
太阳越来越白,热辣辣地烤得人脸疼,麦芒在脸上刷来刷去,被汗水一蜇,象是划破了的伤口,火烧火燎的。麦田里蒸起腾腾的烟雾,丝丝缕缕地在麦浪上流动,把远处的景物变幻成海市蜃楼,影影绰绰。知了在槐树上不停地嘶鸣,此起彼伏;蚂蚱也不甘寂寞,鼓动翅膀上的镜片,发出悦耳的声音,男孩们偷偷地捉了,放在麦草编成的笼子里,听那一声声有节奏的音乐;野兔会在最后时刻象箭一般地窜了出来,于是一场围猎便开始了。有时或许是一只旱獭或黄鼠狼,麦田里人声鼎沸,喊声雷动,枯燥的劳动瞬间便增添了无尽的乐趣。
快中午的时候润生的腰已直不起来了,他于是跪在了地上,一会又蹲在地上,额前的汗珠象雨帘一样滴答成串,口渴得象要冒烟。抬头看,大槐树还是那么远,空气象凝固了似的静止不动,没有一丝的风儿。润生突然觉得一阵阵眩晕,眼前一阵发黑,天地间象是旋转了起来。他忙撇了镰刀,跑到槐树下从桶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自己头上,浑身打了个冷颤,就觉得有风从耳边掠过。再看时,四周已堆起了高高的云层,岌岌可危,云层越堆越厚,越堆越厚,白色的部分便渐渐减少,变成了乌青的颜色。风儿凌厉地吹来,显得很有份量,就看见秀兰在急急地把刚收倒的麦子抱上车子。润生也跑了过去,俩人一阵手忙脚乱,雨还是赶在他们的前面落了下来,劈头盖脸地浇得人无处藏身,衣服湿得紧紧地粘在身上,人冷得一阵阵发抖……
雨很大,不一会就停了下来,人们并没有回家。润生把布衫脱下来拧了一把,秀兰让他回去休息一会,顺便换件干衣裳,免得感冒了。润生看秀兰象落汤鸡一样地站在那里,发梢上的水珠还在嘀哒成串,脸上却是灿烂而幸福的笑容,丝毫看不出过度劳累的痕迹。润生说农民真苦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雨无阻,一年也难得休息一天。秀兰说现在的光景好多了,包产到户,想多干就干,不想多干就歇一歇,哪有生产队的时候苦,没黑没明的干,过年还要搞土地基建,晚上常常大战到三更,回来还要开会搞思想斗争——真正没有人活的路。润生说我亏得跳了出去,要不真是吃不消啊。
下午的时候太阳又恢复了暴君的面目,毒毒地灸烤着大地,把刚才降下的湿气一会便蒸发了。麦田象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考验着人们的忍耐极限。想起自己整天坐在单位的凉房里吹着风扇还嫌热,现在想想那真是神仙的生活了。秀兰不紧不慢地割着,身后摆了一绺绺的麦子。润生一手捶着后背,一手拿镰在前面乱扫,然后再拾起来,不想这样干更慢,于是闷下头一阵猛干。秀兰走了过来,看见麦秆上有血,看时,原来润生把手也割烂了,自己还不知道。她心疼地给他用手帕包上,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干了。这时父亲和母亲都在装车,润生便过去给他们帮忙。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天快黑的时候润生还觉得很饿,这会却什么也不顾了,倒头就睡,连脸也不想洗。秀兰把饭做好后叫了几次,润生眼皮重得就是睁不开来。第二天天不亮,秀兰和父亲便又去麦场里了。
各家的麦子收回来都堆在场里,一座座的象小山一样,麦场里于是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那里打麦洞,捉迷藏,玩坐“飞机”,溜马马。有的孩子经常便忘了回家,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听见母亲一声声的呼唤声,孩子不知坐在什么地方已睡着了,怎么都弄不醒来。麦场的边上有一棵大核桃树,几个人也抱不住,树冠大的遮了半个麦场。麦收的时候核桃正在成熟,孩子们于是抱着光溜溜的树身便爬了上去,满树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象小鸟一样。一个孩子玩得正高兴时从树上掉了下来,半天哭不上来,急得大人连哭带喊。后来,大人便经常守在树下,不让孩子上树,树上的核桃终于才得以最后成熟。
性急一些的人早早就碾完了,已经开始搭秸。豆花家地多,加之连偷带抢的,麦秸垛便搭得比别人家的大。豆花站在上面指挥着,女儿们一杈杈地把麦草挑了上去,由她负责拨平。
搭秸是个颇有心眼的活,不是每个妇女都会的,要眼尖手快,手脚麻利的,能把麦草分布均匀。弄得慢了便会披一身,快了又可能会溜下去,秸垛就塌了。生产队的时候女人在上面搭秸,男人多会跟她开玩笑。有的妇女内急,想下来却不好意思说,急得在上面团团转,下面的麦草便扔得更欢,女人忍不住了,便说,于是大家就张开臂膀接她下来,乘机占她点小便宜,悄悄地捏上一把,招得一声“绝死鬼!”的骂声,大家便哄然而笑,女人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根处。
犹记得那一年队里搭秸,豆花中午刚吃过饭便上去了,下面七、八个男人于是暴风骤雨般地把麦草扔了上去,豆花不慌不忙,从容应酬。正在这时,只见她打了个喷嚏,布条做的裤带“蹦”地断了。那时农村人都穿着大腰裤,豆花的裤子一下子便掉到了脚踝处,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人体秀,提着裤子从后面便溜了下去,羞得有几天没好意思上工。
碾场的时候最怕来雨,如果起不及时,便会塌场,麦子要重新晾晒,再碾时也不容易脱粒。有时会阴雨绵绵,一下就是十几天,麦子便会长出长长的青芽,庄稼人急得眼里冒烟,却无可奈何。
润生家的麦子还算顺利,碾了两天就完了。每天收工时天都黑透了,润生累得一塌糊涂,一挨炕就睡,叫吃饭也不起来。
就这样,一周时间很快便过去,润生才突然意识到,几天了竟没来得及和秀兰温存一下!
有一件事情让润生不能平静:那天中午他看见了麦娥!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在滚烫的柏油马路边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词。秀兰说我经常能见到她,有时在县城的大街上,有时在塬上的公路旁,她有时不穿衣服,有时却穿得很厚,看来病得不轻哩!润生的心沉沉地往下拽,拽得他快要窒息,便用一只手捂在那里,不敢再看,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跟前——毕竟,毕竟那是哥哥的女朋友,如果润民现在还活着,说不定他们的孩子都大了。麦娥痴痴的看着他笑,眸子里依稀可见往日的温存,一瞬间却逐渐灰暗,逐渐冷漠,逐渐迷迷茫茫地失去了方向,在围观的人身上乱扫,猛不丁就大吼了一声,把大家都怕了一跳。秀兰拉了他的手,很用力地牵着他走,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润生忍不住又回了头看,眼睛里竟有一些湿润的东西在晃动。
一只杜鹃尖叫着飞了过去,象林中的响箭,重重地撞在润生的心上。
临走的那天润生跟父母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秀兰到厂里去住几天。秀兰听了非常高兴,一路上,兴奋得问这问那,润生也心花怒放,感觉天比往日更蓝,山比往日更青,水喝上一口也是甜滋滋的,美在心里。可回到厂里他却蔫了——润生和小曹住在张工的办公室,他跟秀兰晚上住哪?最后还是几个女工把她带走了。
在宿舍里,秀兰显得很拘谨,一晚上都没脱衣服。一群女工不停地问这问那,她听不懂陕北话,只有一笑了之。第二天,小曹主动搬了出去,让他们住张工的办公室。
那几天张工正在做一项试验,每天都要忙到深夜。晚上要润生作他的助手。润生负责烧电炉子,要注意升温曲线,通过观察孔随时观察坯体的变化,一点也不能马虎。
秀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怎么等也不见润生回来。眼看就要十二点了,张工的实验还没有完,润生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回去。
实验一直进行到次日临晨方结束。乔师说你这个张工呀,小高的媳妇来了,你不让人家好好休息,跟你通宵加班,就不怕人家媳妇骂你?
张工哈哈哈地笑了,说我结婚的时候在实验室呆了三天哩!润生今天晚上给你放假,小曹来陪我做实验。
润生由于晚上没休息好,白天上班一直都恍恍惚惚,感觉头疼。
下班后润生给小曹交待工作,一起烧了一炉产品才回来,回到房间几乎连灯都没开就睡了。办公室的窗子很大,却没有窗帘。两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在意,跟秀兰睡下以后才发现如同置身于一间透明的玻璃屋,里面的一切外面都一目了然。没办法,只好弄了些纸箱子拆开来挡住,一晚上外面好像都有人说话,叽叽喳喳的,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不敢轻举妄动。第二天,一群女工来看他们,见屋里就一张一米宽的小床,笑问他们晚上是怎么睡的?秀兰于是唰地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笑,直往润生的背后藏。
下班后时间尚早,润生便带她出去走走。
厂区的门口有一排非常破旧的牛毡房,是厂里的职工宿舍,有家属的人都住在这里。那毡房像一条被砍断筋骨的癞皮狗,肮脏地趴在那里,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秀兰说这是什么人住的地方?是要饭的黑户吗?润生不好意思说真话,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没想到,后来的日子,他们在那里住了八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