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思南路
淮海路附近旧弄堂
上海的弄堂和北京的胡同一样,是一个城市的传奇。 算起来,最古老最传统最典型的上海的弄堂,大概是石库门弄堂了吧。王安忆在小说《长恨歌》中说: “ 那种石库门里弄是上海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邸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一堵墙上 ” .
和这个城市一起成长起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关于石库门弄堂的记忆。说它是记忆,因为今天的上海,这样的弄堂被很原貌地保存下来的实在不多。新天地复制了一个石库门的弄堂,可是,它商业方面的时尚和功利几乎与旧弄堂中家居的琐碎和温馨南源北撤。
春节的时候,我到一个朋友的朋友的舅舅家去。让我兴奋的是,去的地方就是那种很原貌地保存下来的上海的石库门弄堂房子。 说来难以置信,这片旧弄堂的地段其实是相当好的,就在淮海路附近,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又缺乏正常的维修管理,看上去就是一副蓬头垢面的败像。尽管它们曾经是上海最有权势的房子,可事是如今却比八旗子弟还要破落。
弄堂十分悠长,靠天井后门的一边都是自行车,后一辆紧靠前一辆,弄堂因此而显得更逼窄了。从前门进入一户人家,楼道很昏暗,楼梯很窄浅,曲曲弯弯,蜿蜒而上,每个楼梯的转弯角因为放了烧饭的家什必须侧身而行。房间内的木质地板和门窗用现在还算坚固,而墙角上屋檐下,则斑斑点点地好像展示着几十年的陈年旧事。
我问主人: “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呢? ”
"两种人,老人和民工 ” 。
大概,老人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便留了下来。民工却是租的房子,能够租房给民工的人显然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便远走高飞,入住上海的高楼大厦新房子。
我想起在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问一个住胡同的老人,她的答案也是这样:现在还住在这里的人除了老人就是外来的人了。
我们在那个老房子里坐了很久听了很久聊了很久。最后,主人告诉我们,卢湾区政府已经决定将这一片弄堂房子保留,不拆迁,不该动,当作上海人 “ 忆苦思甜 “ 的样板。物以稀为贵啊,这样的弄堂房子终于变成了上海的古迹 .
除了老式的里弄,王安忆在小说中其实还提到过上海的另一种弄堂:新式弄堂。 “ 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镂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圈在房中央的,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 ”
我小时候住的弄堂房子就是那个样子的。客堂厢房都十分高敞,红色的砖瓦又十分醒目,黑色的铁门蓝色的门牌则是每日生活的背景。新式弄堂房子的好处,是既有旧式弄堂的厢房天井亭子间,又有公寓弄堂中的阳台煤气卫生间。最美好的记忆和场景还应该是这样的:听到楼下的厨房一声喊 “ 吃饭拉 ” ,于是便放下手里的书,顺着楼梯,一路飞奔下来 .
去年从美国回上海,我特意地沿着小时候上学的路线走了一圈。沧海桑田的变化让我一路上云里雾里,心里充满了疑惑和感慨。过去的学校已经消失,雨后春笋般出现的高层住宅楼群代替了过去的弄堂和街道。从前读书时大家等来等去一起上学的同学的家居然都不一样了,房子改变了,门牌号也更换了。
自那以后,心里便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类似幻想毁灭般的痛苦。想想那些还算得上精致美丽的建筑和弄堂也免不了在旧弄改建的计划中被毁尸灭迹终至烟消云散。可想而知,上海在旧貌换新颜的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气魄不可谓不大啊。结果, 盘踞在骨子里的对于上海旧弄堂的向往便愈加根深蒂固,一般说来, “ 执着 ” 几乎就是顽冥不化的另一种说法了。
亲戚在上海思南路买房子的时候,曾经拉我入伙。不过,从开始到现在,看着它起高楼,看着它取定金,看着它人来人往,看着它的价格一路彪涨,我却无动于衷。那种平地而起的大厦,望一眼就会头晕,假如不巧住在 20 层或者 30 层楼的话,就跟住在天上住在飞机里一样。理想中的上海房子,还是那种真正的典型的上海的旧式的弄堂房子。
过节的时候,我决定到思南路的亲戚家拜访。车到思南路之后,便改成步行,沿街漫游。网上读过一篇介绍思南路的文章,谈到上海人喜欢思南路的两大理由。一是它的文化底蕴,二是它的情调: “ 它的美丽只有很上海的人才能领会到,透过栅栏能看见风韵犹存的花园,老房子在绿荫丛中只露一只角。在此漫步,可感受到一点旧日的气息,享受到一份恬静的默契 ” 。
不能不承认,思南路委实是条僻静的优雅的典型的上海的街道。房子,是那种欧洲风格的别墅。马路,是那种纯实的蜿蜒和曲折,街灯和梧桐是那种即无风也无雨的婉约。
现在的思南路是房产商眼中的 “ 高尚地段 ” ,百姓心目中的 “ 极品住宅 ” ,而上海在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大风大浪之后还是能够心平静气地将它的原貌保存得十分之好,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有趣的事,如此有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的思南路上的花园别墅,王安忆的 “ 弄堂 ” 却没有提到的。理由很简单,它们不是《长恨歌》的故事背景。《长恨歌》里的女人是从上海的弄堂里走出来的彻头彻尾的上海女人。能不能把这个解读为人们对 “ 城市历史和文化 ” 的不同观点呢?什么才是一个城市的经典和背景,什么才是一个城市应该保留应该发扬应该剔除应该改造的历史遗产?
现代人有答案吗?没有的话,留给子孙后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