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小说 (四):寂寞的白鼠

我不是搞研究的人,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我的工作乍听起来容易给人造成误解,这样的事儿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因此我要郑重声明,我从来不做任何专业研究。我只是,一个饲养老鼠的人,对,一个职业养鼠者。

尽管如此,我并不是对有关老鼠的专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一无所知。我所工作的地点位于市郊,一家很大的科研机构的最低层。气势很宏伟的大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其中不少人都戴着厚度深浅不一的眼镜,在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透出习惯性的审视的光。

他们总是说:“我去下面一趟。”或者“我去下面看看!”只要他们的白大褂一露面,我的那些小白鼠们就得有几天没精打采或者活蹦乱跳,也许干脆有几只会蹬了腿儿。

我只是小心翼翼地照管着小白鼠,目前精确的数字是七百九十六只。我喂它们吃一些它们的本性所要求吃的东西,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研究人员特意让它们吃的东西,至于它们是否愿意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反正我是尽了职责。

我只管把闭了眼的小白鼠清除出笼子,走出房间找个地方埋掉,而让别人去探讨什么死活的原因。为什么会死,为什么没有更强的抵抗力,是个很大的问题,对于我的知识范围而言总有些神秘,所以不大想去深思。只不过有的时候,我没事儿地闲看着那些肉团似的小东西,觉得它们实在有一点儿献身精神。

最低层并不是地下室,因而习惯于地穴生活的鼠类们也享受着充分的阳光。刚刚吃过午饭,照例有阵阵的困倦袭来。我托着一张报纸,似睡非睡似看非看地晃。

“嘿!嘿!”

是老李,锅炉房的水暖工,只有他这样称呼我。上面的研究人员不会使用这样亲近得失去礼貌的词,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打招呼,他们只是冲我微微点头,微微一笑。

“快来帮我一下,快来!”老李的头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穿过长长的走廊,再拐上四个弯,两个左转两个右转,就是锅炉房,常年弥漫着潮湿的热气。老李站在一个梯子下面,仰头朝上看着。

“上去看看,水表走了多少字了?”他拽住梯子下端以便更牢靠。

我小心地爬上去。在离地好几尺的天花板下挂着一只暗绿色的方方大大的水表,但显示的字码却很小,幸好我还戴着眼镜,不然什么也看不清。

“看见没有?”老李在下边说,“明天要收水费了,一共多少字?”

“37804个字。”我又小心地下了梯子。

“多少?”老李的手还扶着我的胳膊,眼睛却向上看着。

“37804,记住了,趁我还没忘。”

“你没看错?”

“当然没错,我戴着眼镜呢。”

“可是,水表上的字很小,很容易看错,你又是个近视。”老李努力地高仰头盯住水表。

“你没看见我戴着眼镜吗?肯定没错。”

“到底是多少呢?”老李似乎没听见我说什么,一摇一晃地伸着脖子。

我有些不快,“老李,既然你不相信我,干吗不自己看看呢?”

老李吃惊地看着我,也蛮不快地说:“你怎么回事?你难道不知道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吗,要不……”他叹了口气,一点点费力地往梯子上爬。

我只好抓住梯子,担心地看他颤悠悠地上去又下来。

“37804。”他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月的水费又少不了。我总是说,要节约每一滴水,一吨水的钱又涨了,钱是那么好挣的?”

我安慰了他一句,“发什么愁啊,又不掏你的腰包。”

走出好几步,还听见老李在叹气。

还没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大作。

赶紧拿起听筒,传来一个极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白鼠试验室吗?”

白鼠试验室?这可是头一回听人说。

“是啊,你有什么事?”

“太好了!”对方显得很高兴,“是不是有很多小白鼠?”

“是啊……”我觉得他有点儿明知故问。

“它们怎么样?”对方很急迫地问。

“他们怎么样?”我很奇怪,“谁怎么样?”

“哦,”对方好像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了,“我是问那些小白鼠,它们长得怎么样?”

小白鼠能长得怎么样?又不是小姑娘,有这么问的吗?

我顿了一下,用郑重的语气说:“你究竟有什么事?”

对方的声音颇有几分欢快,“是这样,我想买两只小白鼠。”

原来如此。

“可是我们不卖……”

“这些小白鼠属于谁?”

我愣了一下,小白鼠属于谁呢?我还真没有想过这事儿。并不是我把它们带到这里来的,尽管我喂养它们,按说也不该属于我。那么属于研究院吗?好像也不是,白大褂们除了定期不定期地“到下面看看”,没有谁表示过对于小白鼠们还具有占据的权力。

“这个么……”我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所以呀,卖给我两只不成问题。”对方似乎早知道我答不上来。

“你怎么知道不成问题?”我讨厌他的腔调,所以不太客气。

“我给钱!”他非常干脆,“多少钱一只?”

“这个么……”我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词儿。

“一百块!”他不耐烦了,“到底行不行?要不,你出个价,不管多少,我都接受!我要买就是了!”

这下我有话说了,“你为什么要买小白鼠?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不过,我有必要告诉你吗?其实也没什么,如果你愿意卖给我两只,我或许会愿意告诉你,怎么样?”

我忽然觉得这件事儿虽说有点儿不着调,可也不是不行。从来没有人问过小白鼠的数量,研究人员只对它们的生死问题感兴趣。卖掉区区两只白鼠,怎么也不会显眼,再说对方出的价也不低。

“喂!你考虑好没有?”话筒里的声音高了一倍。

我只是不明白他要白鼠有什么用,可是我管得了吗,一旦他买了走就是他的东西了,我管不着他想干什么。再说白鼠在这里我也管不得研究人员拿它们做什么。这不关我的事,我不过是,职业养鼠者。

“喂!喂!还没想好?”对方几乎在吼。

“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来买?”我赶忙说。

“明天吧,或者再过两天我就来,总之,你要替我挑好两只小白鼠,我会再来电话的!”他挂掉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左右巡视着一排排方型的笼子里面白乎乎的小东西,琢磨哪一只会值一百块钱。

门“哐”地开了,吓了我一跳,研究科的王科长拉长了脸走进来,没好气地说:“怎么搞的,电话占线那么久,你在搞什么名堂?”

我刚想解释,王科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不要再浪费时间啦,以后一定要认真地对待工作。我要两只白鼠!”

“您也要两只白鼠?”我脱口而出。

“什么话!”王科长眉毛一跳,“我怎么不能要?”

“不是,不是,”我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科长又一摆手,“算啦,你给我挑两只一模一样的白鼠,注意!要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我总觉得白鼠们都是一个样子的。

“对了!”王科长盯着鼠笼子,鼠辈们纷纷后退,“一定要严格挑选,这十分重要!”

见我迷惑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这你就不懂了,专业问题嘛。听我说,一定要挑选两只大小,体重,毛色,性情,食量等等,都一模一样的两只白鼠。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尽管还是有些糊涂,以前还没有谁提过这样的要求。

我陪着他慢慢地观察着一笼笼的白鼠,就象最挑剔的女人在逛商店。

其实他要做的很简单,把两只小白鼠分别放到两只小笼子里,一只严格控制食量,所谓保证“营养”就行了,不能再有额外的东西吃,另一只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实验的原理嘛,王科长没说,不过我猜一定跟人减肥时的道理有关。至于实验的目的,王科长只是冲我神秘地一笑。

我守着两只双胞胎似的小白鼠。一只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另一只东瞧西看,惶惶然。

用白鼠做的稀奇古怪的实验,我见过不少,却还没有见过这么莫名其妙的。王科长每天都来看这两只白鼠,看他们是否“健康”。我突然想起那个打电话要白鼠的人,好几天没有来电话,又不买了吗?

王科长上上下下的勤快劲儿,我又突然觉得莫非那个打电话的人也和王科长一样,拿白鼠做某种古怪的实验。我胡思乱想,最后才想起两只白鼠的价格,两百块,不是小数。

转眼过了五天,两只小白鼠有了明显的变化。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发了福,圆滚滚的趴在笼子里,懒得起来走两步。另一只好像瘦了很多,但精神还是很好,挺活跃的。

王科长很高兴,说已经有苗头了。会是什么苗头呢?看他的高兴劲儿,大概是好苗头吧。

可是锅炉房的老李围着两只笼子转了一圈,说肥的那只别是有病吧?没准儿,凡是被实验过的白鼠,都会得个什么毛病,为了解决人的毛病,鼠辈必须贡献自己。

没想到,那个陌生人又来电话了,问我准备好两只白鼠没有。

“准备好了。”我的眼睛还盯在两只笼子上。

“很好。我记得已经说定了价钱,对不对?”

“对。一百块一只,我赔着本卖。”我想起街上卖东西的都是这么说的。

“好,我明天就来买。”他没再说什么。

可是,一连两天,也没个人影。

我觉得这个人大概是在开玩笑,不然谁会想买两只小白鼠呢?

听说这几年养宠物的人很多,而且五花八门,除了老虎,狮子,大象等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堂而皇之地进了家门,兴许这位就是想养两只白鼠凑这个热闹。整天瞧着白鼠窜来窜去的,却不知道一旦搬到家里去会怎么样。尽管我对白鼠素无偏见,但老鼠就是老鼠,总不会比猫还招人喜欢吧。

王科长倒是天天来看,每次都要仔细观察老半天。两只白鼠很争气,一只吃喝尽有,肥得肉皮发红,另一只缩小了一圈儿,尾巴显得更细更长,但精神好极了,活跃的不得了。王科长给白鼠们安排了极精细的食谱,叫我照章喂它们,一点儿不许有错。

有时候,他很不放心地来看我是否准时给白鼠进餐,可是他从不明说,或者觉得这样就他妈的很有涵养。每到该吃东西的时候,就分毫不差地推门而入,眼睛扫着鼠笼子,脸朝着我打哈哈说:“我来看看,吃了没有啊?”闹不清是问我吃了没有,还是白鼠吃了没有,惹得我后来一端起饭碗就有点儿恶心,眼前老闪现出鼠辈们速度极快的啃吃的样子。

王科长每天到下面来,我也习惯了,反正他盯着白鼠笼子左右转悠的时候,我还是可以自在地想我感兴趣的事情。那个人说买又不买,说来又不来,象无聊的人在寻开心,可他的口气又不象一个单纯的恶作剧。

我很烦,也许王科长比我更烦,他摇着头上楼去了。我松了口气,电话又响了。他一出声我就听出来了。

“你到底还买不买白鼠?”我单刀直入。

“买,当然买,”他似乎有些慌,“不过,你知道,我必须好好考虑考虑……”

我打断了他,“还考虑什么,不就是两只小白鼠吗!你又不是没钱!”我用的是他曾经用过的语气。

他没在意,“真的,我是相当认真的,这不是两只小白鼠的事……”

“你别没完没了的,闲得发慌是不是,我可没工夫理你了……”

“别,别,真对不起,我想我是没说清楚,真的,请你听我说明白好吗?”他很诚恳。

我想了想,也好,听听他究竟想干什么吧,我抓紧了听筒。

“我叫陈默……”

什么?陈默?好像很熟悉的名字,对了,他是作家,几年前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轰动一时,还得了一个什么奖,没错儿,就是他。

“ 你不是作家吗,还写过……”

“对,可那是过去了。这几年我一直在作协当理事,写的东西少了,事情总是太多,静不下心来……我一直想写一部好作品,真正的好小说,可是……”

“可是当作家的,跟小白鼠有什么关系呢?”

“是这样,我的一个邻居是做生意的,赚了不少钱,他呀,”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选择合适的词,“他买了一条蛇,一条很大的眼镜蛇。”

是够吓人的,现在这年月,什么人都有。

“有一天他请我去看那条蛇,说是他的宠物。我好奇,就去了。可是没想到……”他又不说了。

“那……”我耐心地等着。

“他用活的东西喂那条蛇,眼睛蛇爱吃活的东西,整个往下吞,一会儿就下去了,肚子里鼓起一个还在动的包。”

我咬住牙,真他妈的恶心。可是他的声调已经变得十分平静,平缓得象一幅展开的画面。从这幅画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条硕大的眼睛蛇高扬起三角形的头,虎视眈眈。

“我也没想到会感兴趣,真的,以前我连杀鸡都不敢看,看见血,手就会颤。可这回,我好像。好像着了迷似的,看着蛇吞吃活的东西,好像特别的有意思,心里有一种满足的感觉……你不会笑话我吧?”

“所以,你要买两只白鼠给眼镜蛇吃,对不对?”

“我还没决定……可又怕我会忍不住……你说,我到底要不要买?”

“你怎么问我呢,我又没这个瘾,反正,你要买呢,一百块一只,你要不买呢,该干嘛干嘛去!”

他老半天没说话。最后终于说:“好吧,我买!我决定了,明天就买!请你挑好两只白鼠吧!”

第二天,也就是他第一次来电话和王科长做实验的整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我等了整整的一天,从早到晚,没有一个人来过。

到下班的时候,我发现一只白鼠不知什么时候死了,就是那只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静静地躺在笼子里。另一个笼子里,瘦瘦的那只正在吱吱地叫着 。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黄鹂说说看,怎么奇怪了?
两只黄鹂 发表评论于
这篇小说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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