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杯征文:金文明和他的新移民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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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明和他的新移民同学们

 

(海星杯征文/作者 雅骏)

 

二十年前,金文明在中国某建筑工程学院念土木工程本科时,英语课按水平测验成绩分成ABC班。他在C班里。

 

二十年后的今天,金文明在加拿大安大略省高速公路QEW旁的一家工程公司里工作。这家公司有五十多年的历史,四十多从业人员中,欧洲裔占多数,也有南美裔、越南人、印度人。大老板曾获得安省工程师协会的“本年度工程师”大奖。大家曾应邀听过加拿大少见的民族英雄—宇航员Chris Hadfield的讲座;夏天有组织地打高尔夫球,去风景保留区烧烤;冬天,CEO扮成圣诞老人,在成人的圣诞宴会上用各种语言说圣诞快乐,在孩子的宴会上发礼物。公司福利保险繁多,一人工作,全家沾光。

 

即使做清扫员,在这样的公司里也是可以自豪的吧。

 

金文明不是清扫员,但技术职位比较低。他开始找工时,就定下了绘图员的目标,这是远远低于他曾在中国做过的“砖头”—专业负责人职位的。他的英语非常限制了他。

 

工作面谈时,老板将信将疑地说:“我们可以雇用你,但对你的交流能力还有期待。目前也只能给你初级水平的工资。”

 

工资扣了各种苛捐杂税,保险费,退休计划费RRSP,和中专刚毕业的小青年差不多。金文明就用这份薪水养了老婆孩子。

 

工作的第一个月,金文明天天都要做的事是:念叨什么时候会被解雇,把图纸带回家来琢磨,洗澡。他曾坐公共汽车去看要画的即将改造的桥梁。黑灯瞎火打着手电,上上下下看明白了,才注意到已经被巡警盯了半天。

 

工作的第二年,金文明每个月念叨一次解雇的事。这时,公司里的人已经知道,他的破车总要修,他父亲在加拿大探亲,他的老婆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金文明的英语没有一蹴而就。那时,他说写英语时,超过三个字母都要想想,说英语大多时候要在肚子里转一圈才出口。好在在加拿大年头越长,英语错误就越来越少了。

 

金文明的职务还是绘图员,工资像对未来的憧憬一样慢慢爬升。第二年,他称工作的地方为“我的公司”。

 

他的公司网站做得很详细,所有职工的姓名职务全部被列上,可以链接发邮件。Wenming Jin 的名字使自己人一看就是中国大陆特色,他竟先后收到三个相似背景的中国技术移民同胞的电子邮件,都希望他能不吝赐教回电话,找他这样的工作,需要什么样的资历和技巧。

 

金文明给每个人都打了电话,客客气气地说,自己还在公司的最底层。第一次打电话带着些疑惑,以后便有了自豪感。

 

作为劳动者的先头部队,一个猛子扎下去,没呛着水,还捞着了不大不小的鱼。性格谨慎不爱咋呼的他,对后续初来加拿大的人的各种问询娓娓道来。原来,为人师表是会使人很愉快的。

 

金文明的大学同学老范,刚来加拿大时,住在多伦多CN Tower阴影下的老街区里,还不习惯于说“嗨”和“拜”。边读短平快的证书班,边找他在国内的道桥工程师工作。证书班读完了,发出的四十封简历一个回音也没有。老范联系到金文明,金文明说,为什么不找低一级的绘图员?为什么不敢称自己什么图都能画,而只在自己窄窄的专业里转磨磨?

 

老范后来在一个小设计所里找到了工作,既做绘图员,也搞设计。老范工作面谈时带去的三层立交桥结构图,被斯里兰卡老板收藏了起来。范太太是英语教师出身,来加拿大后一直在读会计证书。

 

老范后来换了电话号码,既没有在电话号码薄中注册,也没有告知金文明。金文明再也联系不上老范。他说,也许英语A班的老范觉得有些不服气吧。

 

又一个大学同学来加拿大了。王爱国在大学里很安静,现在则是设计院里的“砖头”,正领导着一个一辈子都难以遇到的大工程。王爱国来加拿大前和金文明联系,说他目前脱不开身,他老婆孩子先过去,请多关照。

 

金文明驾车一百公里去看王爱国的老婆孩子。王太太博士毕业,在国内从事曲高和寡的高科技开发项目。王太太想重整旗鼓,从考托福开始,像无数人一样走本地学历的路线,追问金文明哪所大学好。没有本地学历的金文明直挠头,说您那么高的学历,再从硕士念起,毕了业就一定能找到合心的工作吗?而爱学习的王太太认准了念书。

 

三年过去,王爱国还在国内发展事业。应酬请吃请喝的开销,比每年几次去加拿大与家人团聚的飞机票还大。王太太已经念了两年书。加拿大的大部分支出,由王爱国在中国供给。最近,王爱国在电话里告诉金文明,最近的工程一完成,无论如何也要退居二线来加拿大了。王爱国相信他的经验已经足够在加拿大找到体面的工作。

 

如果一年以后,他还是这样乐观就好了。

 

“也许几年之后,读书路线成功的人们可能住上大房,开上小船,而我还是这个样子。好在我迅速地打入了敌人内部,对这个行业,对加拿大社会有些非边缘化的了解,自己的家庭里也从来没失去什么。”

 

目前,金文明和本地老百姓的家庭生活上差不多,该有的都有了,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他说,他比不了那些年薪七万以上的主流中的主流们,对比自己的才能和英语程度,已经非常满足了。能在这么好的公司里站稳了五年,除了运气、老板好、任务饱满,还得有点自己的精神。什么精神?王八咬秤砣般的认真和坚忍。

 

“我自己的同学同事,现在在加拿大的都数不过来,可想而知,这几年,这个行业,这个年龄段的中国移民人数。大家都挤在大城市,竞争不激烈才怪呢。我能以我的经验给别人一点建议,自己也有种满足感。当然,听不听是别人的事。”

 

金文明后来又帮了一个二十年来杳无音信的中学同学。

 

上中学时,张玉声默写“即生瑜何生亮”,把瑜写成了鱼,被老师讽刺为:“弱智,待业的命”。“生鱼”的外号,金文明记忆犹新。

 

二十年后,生鱼以事实回答了老师。以学术成就看,他从事的是研究开发项目;以数字衡量,他挣的人民币核算成加元,比加拿大普通双职工的家庭收入还高出二倍;论综合能力,他是二十几人的领导。这样的人,可以说是腾飞中国的时势下造就的英雄。他来加拿大干什么?金文明百思不得其解。

 

二十年没联系,辗转找上门来,肯定是在加拿大没有别的朋友吧。金文明又不远百公里去看望生鱼一家。

 

在那个与人合租的小屋里,生鱼说,干得多么好,挣了多少钱,心里总有种不稳定感,总觉得哪天要变天,就像56年前,很多人一夜间变得一无所有,连逃跑都来不及。目前中国特色的运作体制下,我这样的收入水平,完全是白色的可能不存在吧。

 

金文明说,生鱼把老婆孩子放在移民监里,自己回国赚钱,他是在留退路。

 

金文明印象深刻的是生鱼十二岁的儿子,依偎着爸爸一刻不离,还不时撒一下娇引起注意,有点像个三岁的小女孩一样。可能生鱼一心扑在业务周旋赚钱上,平时在家的时间太少了吧。住在加拿大的别人家里,却比在中国自己的家更像家庭。这也许就是白手起家个人奋斗的代价之一。

 

“我儿子是我们家里英语说得最好的。来了四个月,他非常喜欢这里的学校老师,与同学之间也开始有话说了。儿子在中国的学校里,我没觉得老师们和二三十年前有什么区别。孩子身心健康地成长,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希望。”

 

生鱼不久就回国混水摸鱼去了,老婆天天往返于英语班、家和超市之间,儿子校车接送,日子趋向稳定。

 

不久,生鱼老婆给金文明打电话,说她要买房子,没有经验,请金文明帮忙验房。

 

金文明带上自己买房时记下的看房要点,往返二百公里,当了一回业余验房师。

 

当年,金文明买房前,把他见到的房屋前后上下内外,经允许后都拍照下来,拿给职业结构工程师的老板看。老板说,你太认真了。地下室没有装修,这倒能看得仔细。承重墙没有常见的小裂缝,似乎没问题;配电箱看起来是大容量的;保温厚度看起来合适;房梁的钉子没有生锈,说明隔潮隔水做的还好;如果想知道屋顶瓦片(shingle)是否换过,除了索要修缮文件,可以搬梯子爬上去,用你的钥匙抠一下,如果感觉不“酥”,就说明瓦片还很结实。如果我说的这些你不放心,可以花钱找职业验房师。不过,他们也只能给你一些建议,不会对房屋做任何担保的。……这些话,金文明又说成汉语,原原本本告诉了生鱼老婆。

 

生鱼老婆最终买下了那所房子,正在雇人装修地下室,准备出租给三家人。

 

令金文明惊奇的是,他们没有像一般大款一样,掏出一大摞物质的加元付全款。生鱼的跨国企业职位,使他们得到了少量银行贷款。

 

“如日中天的人啊。生鱼的成就我可比不了。但总这么做空中飞人,不知他老婆能不能心理平衡,他的家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完整的家呢?”

 

经生鱼引荐,又一个中学同学和金文明挂上了勾。这个同学却是不会移民的。

 

技术官僚张主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来加拿大公务出差。先去厂家看了看设备,大多时间游山玩水。购物时先掏自己腰包里的卡,当然是要发票的。

 

张主任坐着专车,来到加拿大老百姓金文明的家,和前呼后拥的人说:“你们逛去吧,明天这个时候来接我。”

 

在同学面前尽管威风顿减,技术官僚也还是官僚。金文明请了半天假,陪老同学逛本地区最大的Mall。曾经是英语课代表的张主任,在金文明的翻译下购物,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包括首饰,香水,和几双千把加元的皮鞋。

 

“我才知道,加拿大不光有Wal-Mart,还有那样的鞋店。如果把土大款予以褒义的话,我可真是洋气得很。”金文明如是说。

 

回到金文明洋气的家里,张主任有感:“加拿大景色优美,老百姓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有树有鸟,有院有草,我几个朋友住的有保安的洋房也赶不上。不过,你家的家具门窗好像太旧了。”金文明说,那是因为房子是三十年的老房子,家具是在二手店里买的。

 

送走长了见识的张主任,金文明好像有所触动:“我的同学,不是有权的,就是有钱的。快奔四十的人了,我也再干点什么吧。”

 

他目前能跳起来试着够一下的,是工程师的职位。

 

金文明向安省工程师协会递交了申请,很快收到回信,要他准备几门功课的考试。他可以选择去学院进修这几门功课,也可以与工程师协会面谈时,用自己的工程经验,说出免考几门课的理由。

 

“我准备先唾沫沾家雀。如果就凭几年加拿大经验和十几年的中国工程实践,能把协会的人说服了,也就证明没有本地学历,从低级职位也能走到原来的路上去。如果我的英语说服不了人家,去读几门课也不怕,我倒想看看加拿大的学院什么样。即使什么都没成功,继续做我的绘图员,也没失去什么。入对了行,没准机会哪天就会来的。”

 

金文明现在每年念叨一两次解雇的事,对他在加拿大的事业生活,正在知足中进取着。

 

我对金文明二十岁以后的经历太熟悉了。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两个女儿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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