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也尴尬(小说)

自勉: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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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                     作者  覃





  圣诞节过后,天气一下子冷起来。北方的冬天原本干燥,这几天就更是干冷得都能听到脚后跟儿皮肤皲裂的声音。

  元旦那天是小竹的生日。从小到大凡是知道的人,没有不说是个好日子的。过节,就透着喜庆,人人都高兴。这生日好像也就赚了别人更多喜庆似的,小竹自己高兴,认识的人大家也都咧着嘴乐呵呵的。

  今年的生日,过得让小竹身心疲惫至极点。不是熬夜的缘故,而是往事的回忆令小竹心痛。当年的小是小非小恩小怨小爱小恨,像青涩未熟的果子,虽然不是可口倒也玲珑可爱。简单质朴清纯的青葱岁月,如今想来仍是彻心透肺般的感动震颤 。

  眼睛不断潮红泪水使劲忍了又忍,因为小竹最讨厌泪流满面地形象。每每看到影视片里的人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小竹就想,哭有什么用,流自己的泪水清洗别人的伤口,别人犯的错自己受惩罚,何苦呢!可是快步入中年的小竹,心在最后独自面对自己的时间里沉到了月宫冰河里。岁月不再啊!

 


  两年前父亲永远的离开,让小竹第一次面对面地深切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无常。那以后,面对一切生命时小竹的心里越来越充满了珍惜爱怜。爱生命,爱时光,特别是那些已经蒙了浮尘需要一遍遍擦拭才有些光彩的旧时光,倍受小竹的青睐。常常出现的回忆成了小竹阅读生活中最美好的部分 。


  那年要过12 岁生日的时候,刚好父亲出差回来,在家换休的几天领着自己去城里的自由市场买小米。那时候,才刚刚有自由市场这东西,什么都凭本凭票的年代,能花钱在自由市场上自在地挑选黄灿灿的小米是件令人非常愉快的事情。

  放着面口袋的背篓别挂在自行车后座的右侧。小竹总喜欢等自行车滚动起来后跑两步追上,然后手撑着后座儿跳上座位。这种感觉让小竹兴奋,跳跃的瞬间好像踏上了一种旅途,有一种期待从心中悄悄涌动着升起。

  跳上自行车跟着父亲买过秋苹果。在果园里吃得牙根儿都酸倒了,后来见着大国光小国光红玉,小竹都光看着,只吃青香蕉红五星那样甜的苹果。还跟着父亲去附近公社老乡家换过鸡蛋,推着车挨家挨户看似没事儿地轻声问有鸡蛋换不?那时最怕的就是老乡家院子里的狗。汪,汪的狗叫声,小竹不喜欢,直往父亲的背后躲。还晚上去河里摸过螃蟹逮过鱼抓过青蛙……

  后来父亲去世后的日子里,一提起父亲就不知不觉地津津有味地讲起每一次跟父亲出门买东西的事。


  可以从弟妹们的眼神里看出自己的眉飞色舞,兴奋和幸福。

  弟妹们说,真羡慕你12 岁就知道咖啡是什么味儿了。


  是啊,咖啡对于12岁的小竹,根本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像是烧焦的煳嘎巴儿冲的水。可是从12岁起,小竹就很自豪地跟人说,我喝过咖啡,跟我爸一起去的。

  喝咖啡的店不大,长方的桌面上铺着白色的台布,端上来的咖啡很烫,是白色的带把儿陶瓷杯,托盘里还放着一把不锈钢小勺。还有两个白陶瓷杯里放着白糖和牛奶。小竹小口抿了一点直皱眉头,父亲让小竹加了糖和牛奶再喝,虽然还是觉着苦,不好喝,可小竹心里很得意。之后,父亲还带着小竹去了电影院。不记得当时放映什么片子了,大幅的花花绿绿的电影广告和电影院前戴着大墨镜的小年青留在了小竹的脑子里。因为没有电影票了,父亲和小竹有些不甘心地站在那里,片刻的犹豫中,那几个戴着大墨镜的小年青凑了过来。

  你们是新疆人吧?


  父亲拉着小竹没搭理他们走开了。

  怎么成了新疆人?

  小竹心里寻思着,看看父亲头上茸茸的皮棉帽,摸摸自己围在脖子间的橙黄格子有穗边儿的围巾。

  父亲说快走吧,别把买米的钱给丢了。


  小米是个好东西。小竹喜欢小米熬的粥。熬好的小米粥比生的小米颜色浅,小米粒熬到开了花最好,粘稠且清爽。小竹第一次坐月子的时候,母亲每天都熬小米粥,还加了大枣桂圆枸杞,有时候还要打个蛋花,沃个鸡蛋。这是小竹小的时候没有的待遇,是奢侈的吃法。


  小米加上大米,那时候称作“二米饭”。一个月能吃上有数的几顿二米饭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现在同年代的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时侯,还戏称吃饭快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甭说大米饭,二米饭那都是低头往嘴里头扒饭眨眼的功夫,桌上锅里盘里的就什么都没影儿了。

  那叫一个快,那叫一个干净。

  都是苦孩子出身呐。


  上了中学大学,小竹也喜欢买食堂里的粥。北方的早饭多是小米粥,南方多是大米粥。只是食堂的粥怎么吃都是大锅粥的味道,找不到小时候的记忆。


  18 岁的生日是在大学过的。同学生日时,大家都是去食堂订一大盆面条,同宿舍的加上联谊宿舍的,玩得来的加上看得上的、被看上的,十多个二十个人挤满一宿舍,送上些暗地里揣度半晌的生日礼物,什么彩面笔记本、雪白的仿古羽毛塑料圆珠笔、巴掌大的袖珍英汉小辞典……嬉笑、矜持之中煞是热闹热烈。小竹也要如法炮制,请大家喝粥。可是那年的元旦正是新校舍建成迎来的第一个新年,院领导决定在食堂摆宴,师生共度佳节。入住的文、史、数学三大系的同学至今聚会时还念念不忘那夜的盛况。小竹的 18 岁生日就在彩带高悬彩灯旋转的食堂大厅中,各级领导们的新年祝词中,同桌校友的清纯笑语中,食足饭后的蹦嚓嚓、蹦嚓嚓的舞步中辉煌地度过了。

   

  快20年了,大学里的这段往事,着实让后来的学妹学弟们羡慕不已。进入了市场经济的大潮后,大学怕也很难再找到那时的青涩质朴单纯的同学友情了。这段回忆也正是小竹今年生日聚会后久久不能释怀的所在。


  大学毕业时,教外国文学的裴老太太在食堂二楼的餐厅里满怀深情地说:

  姑娘们小伙子们,今天,你们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就要张开臂膀,迎接新的生活,祝福你们!


  真的,20 年后,小竹再见面的同学中,很多已经判若两人。女同学男同学中开始发福的人居多。就连当年最要好的萧洋也一下子在电话里没听出记忆中她的声音。尤其是在机场重逢的时刻,眼前下巴尖尖略显黑瘦戴着黑框眼镜梳着齐耳短发的萧洋,怎么也跟在食堂二楼上上课时的圆圆脸胖胖乎乎带着暗红边眼镜的丫头对不上。

  跟萧洋联系上以后,近似亲情的那 种亲切感一下子占据了小竹的心底,还有一种渴望就是能够像从前一样彼此毫无保留的畅谈。

  但小竹知道这是需要时间的,毕竟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在两个人不同的新生活中流走发生。现实的陌生与记忆中的熟识强烈地冲撞着。

  重逢后的两次见面,有的时候让感情细腻敏感的小竹迷茫,不知道该如何跟现在的萧洋交流,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



  小竹生日聚会那天,同班的老乡基本是凑齐了。

  多年的疏于联络,话题大多捡着上学读书时的事情聊。


  当年谁谁暗恋着谁啦……

  谁是谁谁的梦中情人啦……

  谁谁吐的妙语,谁谁喊的惊言,


  描绘到精彩处大家笑,小竹也跟着笑。同时吃惊自己当年竟然是那么浑然不觉,周围有那么多的人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竟然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些丝毫的蛛丝马迹。

  因着小竹是主角,那晚的气氛于客气中参夹着男同学的绅士风度。席间自然有小竹根本插不上嘴的话题和搞不清楚的人际关系。老同学现在的生活圈子当然而自然地要超出当年同学间的范围。言谈之中,小竹也知道了大学的老同学外地来出差的、行公事的、谈生意的,但凡路径此地吱声露面的,必是要聚会一场的,聚会一场那必是要赛酒的,地主不赢酒那也是不行的。

  两瓶白酒见底,十多扎啤酒下肚,包间里烟云缭绕。小竹不会喝酒,几乎滴酒未沾,菊花茶水倒喝了不少。大家余兴尚浓,提议饭后去唱唱歌。小竹不置可否,跟着大家的意思就是大家尽兴。

  席间两次去卫生间,小竹还吩咐了服务员把帐记在自己头上,七八个人的饭局,小竹一副做东的思想。可是临了还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东已经被别人做了。钱没有付出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在小竹的心里嘀咕。之后打车去K歌,车费也让坐在副手席上的帅哥给付了。

  司机嫌烦找钱,说有没有零钱呵?


  小竹赶忙掏出钱包,要递过去。

  帅哥对司机说,别啰嗦了,给点面子。怎么也得让我在女士面前,呵呵有点儿,呵呵,那什么吧。

  同坐后排座位的萧洋使劲推了小竹一下。还不赶快下车,等什么呢?   

  

     小竹悻悻不知所以地下了车。


  
不知道这面子是留给自己了,还是老同学帅哥有了面子了 。

  K歌。唱到最后还是帅哥轻声跟小竹说要先行一步而告终了。

  老同学都纷纷戏赞帅哥是个模范丈夫好爸爸,知道顾家。

  而正唱得兴致高的萧洋这时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也得走了,否则进不了住所,因为是有门限的。

  于是夜已至深的生日聚会彻底结束了。




  就近搭车,小竹、萧洋和帅哥一辆出租车。

  回家的途中,小竹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唱歌的情景。大学时那么少言寡语的小D,从聚会一开始就一直在侃侃而谈,没有他说上话的;唱歌的时候也一样,甭管是谁要的歌,也没有他不跟着二重唱的。小竹心中诧异这种质的飞跃,同时更是远远地不敢恭维他的歌喉。而小M 呢,则是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八分投入地唱着他的老情歌。大家一致认为,那是他舍不得同窗四载的前妻呢。最可爱的就是老J,圆圆滚滚的脑袋,端靠在座椅上一副鲁迅先生抽烟的深刻形象,难怪大家现在都叫他教授。是有点儿那么个味道。


  正想着,萧洋从副手席前传来的声音,让小竹还沉浸在温暖回味中的心一下子凉了。

  小竹,这次聚会的钱真应该你刚才去付,我应该把钱给你。


  还没回过味儿来。接着就又听到:

  小D刚买了房子,手头紧。买房时还跟我借了点儿呢。

  老J刚换了工作,扎根不深,夫妻两地孩子也还小,花钱的地方多……

  小M呢,你也知道,心血来潮,重新进校园图谋深造。现在是没工作的穷学生,靠老婆养着呢。

  帅哥,其实他也不富裕,买了房子也没多久。


  ……

  小竹吃惊得嘴都合不上。这都说的是什么呀?

  那种难堪、震惊让小竹慌乱,下意识地去翻找背包里的钱夹 。

  帅哥在旁边连忙说,多少年嘛,才破费一次。

  ……


  萧洋从前面座位回头探望的眼光面孔,遥远得让小竹极力去躲避。

  小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和脸面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着。

  萧洋的声音还在响着。

  今天,帅哥和我争执了半天,结果各出一半。

  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好,生意也是……


  小竹,我真应该把钱给你,你来……

  小竹的面子就这样被萧洋在一起回去的出租车上声音响亮地撕扯得一干二净。告别时,窘迫木然中只是机械地点头抬手目送着出租车渐渐远去。

  北方冬夜里的寒冷很快就穿透了小竹紧裹的大衣。瑟瑟颤栗中那种委屈羞辱令人有口无言。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一次次在耳边重复,它们变成了冬夜里的寒流将小竹的心,从那一刻起狠狠地无情地冲进了月宫里的冰河……

  被封冻了的小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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