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日风光好,何妨草上老

人如旷世星难聚 诗有同声徳未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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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的一篇随感,勾起我无数的回想。即便现在窗外飞雪连天,心里有一片长青的草地,我随时躺上去休憩.
往那嫩青青绿幽幽的草地上松松一躺,懒懒晒着太阳,是我从小到大的心爱。那无穷无尽的迷人处,在于一种天下任我自逍遥的放松和自在。背靠温柔的地,面朝无尽的天,闭上眼,一片金黄,恍惚中,云过鸟唱,沧海桑田。那些曾经躺过的草地、那些曾经一起躺在草地上的人、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唱过的歌、悠悠的浮上心头,象过电影一样的放给自己看。空气里,他们都栩栩如生的摊开了手脚,给自己放松下来,眼睛里笑意盈盈。

        这边的一群小孩子都是我的宝爱。小学的时候就爱上了这样的庸懒,放学后与一群吵闹蹦跳的朋友们躺在小公园的小山头,正值盛夏,听着知了的鸣唱,一起给天上肥白的云彩想象形象。这一朵是一只小猫、那一朵是一棵大树、而那边那一朵则是可恶的数学老师……我们有着无限的幻想和心胸,尽管它们可能已随时光磨灭,但那些云是属于我们的。
        旁边伴着妈妈的,是长大一点的自己。知道了该梳两条麻花辫、穿长裙、做一个文静的淑女。为了那别处难得的清悠风景,周周都到离家很近的清华和北大校园里看书写生。大学生眼里的中学生自然是幼稚的出奇。然而背了大画夹的小人儿,却那么天下醒人独一个的认真正经坐在草地上,看李清照,画未名湖。满地高大苍老的松树,经风吹过,仿佛发出风铃般玎玲玎玲的清脆声响。那些水、那些荷花、那些飞檐、那些树都早已更改,但那些风声是属于我的。
        有一个笑声响亮爱踢足球的小男孩儿也在草地上。那时已经毕业。我们十几个人一起再聚爬山。那山,叫作百望山。站在山顶的亭里四望,见到的是苍茫的故乡。在排满了书法碑帖的地方,我们奔跑着捉起了迷藏,心里充满了毕业茫然的忧伤。大家围成一圈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我用新学的扑克牌给算起了命来,指着一个小胖子说:你,70岁会突变成一个流氓。大家的笑声里,踢球的男孩儿说我要单独跟你照张相。羞涩又固执的我,怎么会同意。他求了又求,求了又求,但终于还是被我气得无话可讲。每当听到同桌的你,我就会又想起他,大笑着躺在草地上。心里充满的,是少年的迷惘。那时的世界,是陌生的。但那些笑,是属于我们的。
        那边几个窃窃私语的女生是大学宿舍的姐妹。在校园里政治训练的最后一夜,我们这一向友爱无双的房间闹翻了天,几根蜡烛柔和的辉光里,酒也上了席,菜也上了床,粉拳挥舞佩环叮当。等跑到楼下跟男生借打火机的时候,被他们怪异的眼光不住的询问,才发觉尽人皆知我们的荒唐。等到猜拳也罢了,歌舞也罢了,才想起明天的考试。一起溜到小语系四围小院里,围着草地各守一方,人人捧了一本思想教育,念来背去,头疼眼花,寸断肝肠。那些笑颜、那些亲爱,去国离家后渐渐的都各奔前程、音信渺茫。但那些灯光,是属于我们的。
        碧蓝碧蓝的湖边幽绿幽绿的草地上,眼睛里有口深井的微笑,有个人静静的在听我讲。这样的良辰美景奈何天,那无端的乡愁却浮到了胸口。拔一棵草在指间玩弄,尽情讲家乡的亲人,讲家乡的风光,讲家乡的习俗,讲家乡的美食,讲家乡的一切,和我深切又深切的感伤。这美丽的国度再美丽,终不是我的地方。他安慰的听着,安慰的把我最爱的歌儿轻轻来唱。那些景色、那些时光、那些故事,都早已褪色无痕。但那些歌,是属于我们的。
        换了一片湖,换了一抹山,换了一地草。初夏好时节,有许多滑板少年喧笑招摇。一个朋友和我坐在湖边的草地上。他看他的作业,我念我的文章。怎么都不肯专心看书的他,缠着叫我给他念一段书,无论什么书。好吧,就将手上看了八百遍的三毛轻声念出。却没想到,默声的自己看和出声的为人读,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好笑的地方,念不下去的相对傻笑,而忧伤的地方,便是这太阳也失了光芒。最后我慢慢的念道:“记的那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不知怎的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每次念到再访夫墓这段,都会泪流满面。那待我太好的阿狗,却会逗的我破涕为笑。那些山水还没变,那些人事已经更迁几翻。但那些读书声,是属于我们的。
        那时家旁的公共游泳池边也有一大片草地。和那个做的一手好菜的广州干哥哥一起游过泳后,铺了大毛巾在树荫下,听他尽着嘴胡扯什么女鬼上身的故事,我们都笑笑的。日子那么悠长,天气那么明朗,我们那么年轻,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呢?哥哥唱首我爱听的粤语歌,又讲起莫名其妙的大道理来。他说:小猫,你要记住,喜欢你的人会很多,但真正爱你的人只有那么几个。然后话锋一转,说到,我要做的事还很多,所以要慢慢的一件一件做来。这颇能干又有点秀逗的哥哥,如今也离开这城,失去了踪影。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属于我们的。
        夏夜的草地更是引人入胜。夜色凉如水,烛光柔胜纱。那夜我们七八个朋友坐在草地上玩杀手和倒水答问题的游戏,热闹之处,不下宝玉生日怡红私宴。天是暗暗的蓝黑,碎星几颗散落着,微风里沁着草露的浓香,小山谷里烛光点点,尽是年轻人在欢歌笑语,吉他的合弦声遥遥传过来,一阵有一阵没的。罚酒几巡之后,大家都有了淡淡醉意,眼里眉梢尽是笑语柔情。紧紧靠住我的女友阿熊真是醉了,笑骂猖狂,我不禁为她抿了抿鬓角。人影渐稀、挥手离去的时候,一轮弯月也似有不舍。流水般的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远道而来的消失了踪迹,那当众拥吻的形同了陌路,那引为知己的再没了消息。但那些星,那轮月,是属于我们的。
        蜿蜒曲折绕塔而行的小河畔种满了姿态妖娆的桃树,树下青草依依。初秋时候,更是落英缤纷,红黄凄艳。夕阳西下的时候,一同坐在河岸边,揪根草作那斗叶子的游戏,有倦蝶般的叶子翩然舞下,残阳给大家的脸镶了粉红金黄的茸边。水流潺潺,百无聊赖的接着成语,只不愿离那落日而去,而那落日也依依不舍的半挂在塔上半沉在水里,久久不肯归家。即便它走了,那夕阳,仍是属于我们的。
        英国公园的大草坪上,三个热情的黑人摇头晃脑敲着鼓,他们的鼓点曲调总是相同,但谁也不感到枯燥无聊。太阳下摊开大学门口鹦鹉男那里得来的厚厚一搭南德日报,左边一个黑头发的人,右边一个金头发的人,我们三个一起坐在德国总理的头像上说说笑笑。小溪边一个老头把自己几乎脱的精光,晒的通红有若龙虾,盼顾自雄的躺在吊床上。几个女孩子一溜排开做着瑜珈,两个大喉咙的男子小心翼翼踢着足球,黑狗黄狗花狗互相追逐打闹。黑头发的男孩跟金头发的男孩说:你到了北京,一定要注意称呼。见了男的叫叔叔,见了女的叫大妈。我一口苹果汽水差点喷出来,误人子弟的火上浇油说:见了男的年轻些叫大哥,女的一律叫小姐。老一些的叫爷爷,女的叫奶奶。金头发男孩唯唯诺诺,醍醐灌顶。想象着他一个大鼻子,在中国拥挤混乱的街道上行走,用象只大鸟般嘎嘎的声音对报亭的大叔说道:爷爷,请问。。。我笑得不能掩口。尽管风起云涌,变色欲雨,大家仓皇散去,但那愉快的下午、那伴水的重复鼓点是属于我们的。
        北京海淀公园门口的夏日,浓烈的太阳晒的人睁眼不得.高高的天空里有谁放着长串的风筝.妈妈说,笑呀.我搂住从小到大的心爱美女知己细细的腰,两人眯眯着眼欢颜顶着太阳,对着相机把重逢的喜悦映进永远.风里,飘过来的是那个迷笛露天音乐会隐隐的电吉他声.阿毛约的胖子带着眯眯的笑出来相接,三人站在草坪上远望那舞台上下疯癫的一群人.我和阿毛的心并没在这里,拉着手互诉衷肠,取笑着周围奇形怪状的人儿,黄昏的舞台后面,火一样的一轮太阳缓缓燃烧着往垂柳依依的小河中坠下去.尽管我们又天各一方,但知心穿越时空距离,那青草夏日的香味,黄昏浓烈的曲调,那手掌里传过来的温暖,是属于我们的.

        想象自己是一只蝴蝶,舞倦了就栖息在殷殷的草地上。地这样广,天这样高,有人呼吸,有人死去,有人唱歌,有人哭泣,各自活着各自的生命。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的,所以我可以随意挥舞,而这世界竟因此全是我的了。少年也好,老年也罢,就如吾友陶渊明所言: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里存着这一片离离青草,不论枯容,那些云、那些风、那些笑、那些歌、那些灯、那些读书声、那些日子、那些星月、那些夕阳、那些鼓点,那些爱、那些恨、那些喜、那些愁,全都轻轻松松的躺在那里。只要你摊开手脚和身心躺回这片青草,看看天,看看云,这飞舞的疲倦就会悄悄的离你而去,再来的,是旧翼作新游,尽情挥舞。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
因循不觉韶华换。
到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
日斜歌阕将分散,
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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