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节拾遗
在中国没有鬼节、也不过鬼节,到美国念书,第一次见到小孩扮作大头鬼、燎牙鬼、骷髅鬼时,虽然心惊,但听见那甜甜的童音从那鬼面后透出,倒也是心里一乐,那藏了一年的欢喜,激活了我心底的童心。要知道,即使在户户紧挨的学生区,一家家要下来,也够那双小脚走的,龙其是接近要糖的尾声,那拖着枕套的脚步常是凝滞的,那要糖的声音也是透支了的,更有些骑在父亲背上的小孩多半是睡着了。每逢这时,总是多送上些糖,看着那拖尾巴,提灯笼的背影消失于夜幕中,心里也感染了一份欢欣。
有了女儿之后,便想带她去见世面。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入乡不易,TOFEL、GRE的滥考、领馆外轮流出汗,而要随俗则更不易,进不了主流社会,解不开的中国结,对于生在此地的女儿,总不想让她受“二茬罪”于是刚十个月时,便把她装成个“金钱豹”,冒着寒风细雨,开车出去。
女儿虽小,但一见到成群结队、妖形怪状的小人时,眼睛立刻瞪圆,双脚乱蹬,双手乱指,车一减速,立刻用含混的上海话说:“看看,看看”。有时见到好看的打扮,一个劲地回头笑,而见到恐怖的,又眉毛变红,嘴角下拉,一副要哭的样子。虽然只开了四十分钟车,要了几十块小糖,但女儿看着五颜六色的糖果,抓得满手都是。
随后几年,无论是在密州还是在佛罗里达,女儿总是提个篮子,或装成艾斯米拉达,或装成小兔,或装成大南瓜,由父母跟着,要一次等一年,等一年要一次。转眼间,六个寒暑过去,我们南征北战,到了密西根的安娜堡,那年是下午四点便可以要糖了,凡是门口贴南瓜的商店,都可以进去。女儿那次是穿了个“木兰妆”,在家里试穿时,倒也英姿飒爽,不会有金发碧眼高鼻的困惑。但开车出来时,女儿是宁死不穿,说是太招摇了,不舒服。到了停车场,已见牛头马面四处游荡,早来的几个已是满载而归了。女儿顿时急了眼,顾不上贴花黄,也不巧梳粧,三把两把套上“木兰妆”后衣袖一捲,长发一盘,到有点草莽之气,见了一家书店后鑽进去,柜台小姐立刻给了她两颗糖,但这“花将军”一点也不豪爽,蚊子般地谢了声,转身便跑。到了第二家,因为已有几个小孩等着,女儿混在其中放声一喊,倒也嘹亮,随后倒拿出“花将军”的派头,一勒篮头,一个转身,脚下一点,箭般地竄了去。要了几家后,女儿天性毕露,又喊又笑又叫,把中国女子的矜持,笑不露齿的祖训,全扔进太平洋去了。
人是历史的产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几代人之间的差距常常是无奈的,更何况从中国到美国的巨大变迁,谈恋爱时绝对想不到下一代会满嘴英文,讲点中文都如此困难。
要糖要到五点时,来到一家即提供免费晚餐、又有抽奖的饭店,四周早已挤满了人群,有印度人、中东人、东欧人、墨西哥人,当然多数是美国人,中国人只是我们父女两个,怪不得遇见熟人时,脱口而出“中国人还要糖呀!”似乎把我看成異类。不过这一群群的小牛鬼蛇神倒成了鬼节的服装表演,一个个花枝招展,争芳夺艳。有如花似玉的白雪公主,有人见人爱的小天使,有皮靴佩假枪,稚气中透着慓悍的牛儿子,也有个穿着“金钱豹”装的十个月婴儿,一个劲地对我傻笑,酷似女儿当年。
女儿对比萨饼、春卷、三明治、水果沙拉的免费晚餐并不感兴趣,只是等着抽奖,五点半抽奖前,又有一段小插曲,有两个流浪汉背个行李,混在要糖队伍中拿吃的,偏偏被主持人看见了,于是用麦克风高声说,“没带小孩的,请拿好你的三明治离开此地,抽奖活动立刻要开始了。”众人的眼睛一齐射向那对男女,那女的胀红了脸,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走开了。在美国混口白食的味道并不好受,无家的人是没有过节的资格,这便是残酷的一课。
第一个中奖的正是那十个月的婴儿,他的母亲拿到张二十五元的就餐券,立刻要去饭店撮一顿,算是提前庆祝她的生日。第二个中奖的是位黑人男孩,推一辆崭新的中国造自行车出来,顿时引起一片喝彩。六点十分,已有四十几个小孩抽到奖了,有时是全家几个都拿到了礼品,于是便兴高采烈地走了,剩下的三十几个人无奈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大呼小叫,看着玻璃房内的礼品由高山变为丘陵,女儿此时已等得不耐烦了,催我快走,再去要糖罢,我虽然舍不得放弃这二、三十元礼品券的诱惑,但经不住女儿的纠缠,又在这夕阳下奔走起来。
又过了半个小时,街上贴南瓜的店都拜访过了,女儿还有个鬼节派对等着,那时正宗的欢庆才会开始,于是便钻进汽车朝家里开去,晚霞中,不少晚来的儿童还在兴高采烈地奔走,不知何时,女儿已经熟睡,车轮飞驶,捲起一路金黄的落叶。
再过几年,女儿不会去要糖了,她从“小金钱豹”、“艾斯米拉达”、“大南瓜”、“花木兰”、“小巫婆”、“女王”真的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我,也会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变成个会讨人嫌的老怪物,和一群同龄人讲着过去的话,唱着过时的歌,然而,时间会使人变老变丑,但抱着小“金钱豹”的感觉,拉着柔软的小手要糖的感觉,却在记忆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在我今后的余生中依然会发出温馨的余味,伴着生命的小舟缓缓前行,永恒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