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妈

春風何處﹐點點滴滴人間﹔春意何處﹐點點滴滴心裡。-姚雲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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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妈

 

金妈并不姓金,只是由乡下出来,替一个姓金的大户帮佣久了,大家才管她叫“金妈”的。我刚五岁时,金妈来了我家。那天,她穿着对襟的蓝布褂和大裤筒的仿绸裤,脸上挂着微笑,坐在外婆家的太师椅上向我招手。她的手是滚圆的,指骨粗壮,脸也是圆的,笑起来时更添个圆圆的酒窝,以至于牵带着眉毛眼睛都成了弯月,使人感到分外亲切。我一下子蹦到她的腿上,去拉她的耳环,把她的头也拉低下来。外婆喝道:“会拉痛的,没礼貌!”金妈却笑着:“不碍事,小囡好奇,让他看看。”

从这以后,我和金妈睡在一个房间,每天晚上,总要让她讲西游记的故事,讲乡间的趣闻。当她的嗓音渐渐远去,我便到梦中去会那悟空大师兄,或者荡舟于荷花丛中采那清香的莲子。

冬天有太阳时,我常常看到她烧着几锅开水,在我洗澡用的大木盆中搓洗着被单、衣服。上海的冬天虽然寒冷,但金妈的手指却变得通红,直冒着热气,连头上也淌下汗来。当她在水龙头上漂洗时,我伸手去碰水花,“呀,好冷,金妈的手要冻坏了。”“不会,金妈的手习惯了。”我握着她发红的手指纳闷起来,“为什么不会?”金妈笑笑,不答。

过年了,金妈是最辛苦的。清晨三点起来买菜,回来后不是忙着杀鸡宰鹅,就是剁得切菜板啪啪响,炒得满屋子香味。厨房里到处响着她的大嗓门,窗前窗后总有她挂着的腊肉、风鸡、火腿、咸鱼。天气好时,她会一扇扇地擦着玻璃窗,又把地板打上蜡,以至于我可以在上面溜出很远。铜的门把手、铜壶、铜炊具,都被她擦个光彩照人,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然而,上完酒菜,她却一个人躲进灶间,捧碗残羹剩饭。外婆和我去请她出来,她说:“哪里吃都一样,佣人不用上桌的。”外婆笑了;“解放了,大家平等,我们家里是不讲等级的。”我更是急着去拉她的衣袖:“你不去我也不去!”她拘谨地坐在桌前,依然不去夹菜。我和外婆把一样样菜夹到她的碗里,外公为她斟酒,在干杯声中我的嗓音最大,金妈酒后的脸很红,真好看。

每逢金妈上街,我总要跟着,有时她不答应,我悄悄溜出去,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待她发现时,总是要大呼小叫一番:“唉呀呀,你怎么又出来了,要给拐子拐走的。”据说,拐子拐小男孩,只要朝头上一拍,便会迷迷糊糊跟着去的,但我总是不信,说给警察抓光了。

然而,有天傍晚,金妈和我正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突然窜出一个用黑布蒙面的人,一把揪住金妈的衣襟,一手夺过金妈手中的钱包。我不知如何是好,浑身直颤,赶紧躲在金妈身后。金妈自己虽然也是喘不过气来,却对那人说:“钱你拿,不要吓坏了小囡。”那人狞笑着,所幸的是恰好巷口又出现了人影,他才逃去。以后上街,我总是把她的手或者衣襟抓得牢牢的,而她也总是走几步便要看看我,和其他保姆聊天时也不例外。

母亲回来后,金妈和我从外婆家搬出,和父亲住在一起。不久有了妹妹,然而在妹妹三岁时,母亲去世了。在葬礼上,哭得最响的却是金妈,刚把她劝停了,转身一见披着重孝的我们兄妹,又立刻跳着脚哭嚎起来,把头砰砰地撞墙,直到失去知觉。

文革中,她被红卫兵勒令搬出我家,去门房边的一间铁皮木屋住着。平时街上遇见时,她也不说话,只是眼中湿湿的,背过去用衣襟揉揉眼睛。有一次,四处无人,她把我叫住,拉着我直走,进了个小餐馆,叫了我喜欢吃的菜,我哽咽着嗓子,半天咽不下去,她连声叹着:“作孽呀,作孽!”又掏出五元钱要我带去。我死活不肯,她站起来走了,回来时给我一网兜鱼、肉,上面用青菜盖着,叫我小心地带回去,千万别说是她买的。

转眼间,我下乡,回城,念完大学又念研究生,金妈依然还住在那小屋,替几家人家买菜洗衣服,只是她的头发灰白了,背也驼了起来。一年冬天,听说她病了我和新婚后的妻子买了苹果、糕点去看她。那门是虚掩着的,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昏暗地照着,房子中间的煤炉上正煎着中药,满屋子尽是药味。听见动静,金妈撑了起来,依然是对襟大褂,头上还缠了一条蓝布,两颊烧个通红。和我们交谈时,她不住地咳嗽,桌上有一只旧暖瓶,碗里有剩下的一点咸菜毛豆。冬日的风从四处的裂缝破洞中钻了进来,屋顶也被风吹得吱吱作响。虽然有个煤炉,但这六平方的小屋内和外面的温度相差无几。妻子去拿暖水袋、毯子时,金妈想去墙角的用布遮着的马桶方便,但她刚一着地便立刻栽倒了,我扶着她颤颤地走向那“厕所”,她连声道谢,说麻烦我伺候她了,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脑里全是空白。

几个月后,金妈的儿子来带她回去了。她坐在床上迟迟不肯起身,那蓝布包袱居然还是我以前熟知的大褂。许多老邻居走来,默默地站着,有几个叹息着。我没有见到金妈的丈夫,似乎他还健在,但在金妈帮佣的几十年间,他只来过一次,那是为了嫁女儿的钱。金妈和邻里聊天时,也从不提自己的丈夫。终于,金妈站起来了,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地下。两个邻居搀扶着她,儿子提着那包袱缓缓地跟着。我没有上前说话,那儿时六年的岁月,那西游记的故事又在心里翻滚着。她是最怕电闪雷鸣的,每逢暴雨,一定要我陪着,而我,可以悄悄躲起,窥视她惶惶的神色。但在这生离死别之际,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金妈回乡后的情况一直不知道,因为她既不识字也不愿求人写信。若她健在,应该有七十七了吧,不知此生是否能再见面。几个月前的病中,我梦见了金妈,正朦胧地向我走来,伸出了双手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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