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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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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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振梁似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想了一想,放平声音道:“姑娘,在下不喜胡搅蛮缠,望姑娘体谅。姑娘所说青鸟之事,在下实在已解释得明白,在下即使有错,也绝不致被如此追杀。在下斗胆请问姑娘这其中的真实原因。”那少女听他绕回这主旨,冷笑道:“你是男人,打心底里便轻贱感情,根本就不明白,失去朝夕相处的伙伴是多么大的打击。”

  田振梁忽然怒道:“那你想过没有,我死之后,我的父母,我的师友,我的亲人,又是如何的痛心?何况他们还是人,你的青鸟不过是一只鸟?你姑娘禽兽之道,就不顾念人道?”那少女却更是愤怒,道:“胡说!男人都是禽兽不如的贱种,怎能比得上我的神鸟?”

  田振梁冷冷望着她,她也冷冷望着田振梁,都是恨不得将对放彻底烧化。过了一气,田振梁的气似乎平了,忽然微微一笑,道:“我的确很不聪明,你不肯告诉我,我自然没有办法。但是世界上的人不会都象我这样不聪明。既然姑娘如此蔑视在下,那么就请姑娘随我到公堂去一趟,让大家都来公审。姑娘以为如何?”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公堂?就他们也配?”田振梁慢慢道:“不是官府的那群酒囊饭袋,而是洛阳武林之会。”那少女面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常态,冷笑道:“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交由他们公审,只怕人人都会为私。我势力庞大,随口指认事实,都可令你身败名裂。”

  田振梁冷笑道:“在下还真不知有什么事能令在下身败名裂?倒是你身份神秘,只怕比谁都怕被揭穿。说,你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是晋、秦、楚,还是别的?”那少女冷冷道:“看来公子对齐国是偏爱得紧哪,莫非想辅作齐君重霸中原?”

  田振梁面色微变,望了望她,忽然一言不发,转身观望那洞内洞外的半枯蔓草。那少女脸上似是又现过一丝惊慌之色。田振梁忽然双手齐动,将落在洞底的蔓草迅速搓成绳索,又在洞壁上戳土为坎借力,反复连跃数次,已是接近洞顶。

  一切准备好之后,他转过头来看了看那少女,良久才道:“姑娘风采不凡,飘然若仙,想来亦不愿受世俗沾染。在下知道姑娘之事必然极难对外人提及,在下也实在不想强人所难。但姑娘此事既然涉及在下性命,那么在下也就实在没办法。在下再问姑娘一次:姑娘究竟为何要追杀在下?”

  那少女默然不语。田振梁望着她的神色,道:“荒郊野外,正是彼此说清的最佳之处。外面可不甚好。”那少女默然良久,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事。田振梁怒色复现,伸手就要用绳捆她。那少女忽然道:“我答应你,从今以后不再追捕你了。”

  田振梁怔了一怔,冷笑道:“没有让我信服的原因,就想让我相信你的承诺?”那少女怒道:“只有你们男人的承诺才是花言巧语,你不要用来套在我们身上!”田振梁道:“师父说过,世上最善变的动物就是女人。世上更有千古俗语,告诫人们世上万般毒,最毒妇人心。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真实原因不说出,我无法去回避或消除,这承诺便等于没有。”

  那少女听他大骂女人,更是气得花容失色。田振梁也似觉自己说得有些过分,道:“在下言辞过火,还请姑娘见谅。在下实在无意与姑娘为难,此事实在是姑娘在与在下为难。在下为了自保,只能如此。”说着便又要拿那草绳捆她,准备自己先跃出后,将她拉起来。

  那少女眼见这条脏兮兮的草绳就要捆绕自己腰间,自己的愤怒又是丝毫无果,恨得简直是咬牙切齿。田振梁似也觉她风采太盛,不甚好如此,这势虽然做了一会,却老长时间也没真正及她身。那少女似乎舒了一口气,道:“你乖乖放我……”

  田振梁忽然脸现怒色,一把将草绳象套马索一样将她套住,甩手就要捆紧。那少女恨极气极,忽然求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田振梁手上一停,冷冷道:“快说。”那少女犹豫许久,却总是欲言又止。田振梁怒气勃发,又要捆她。那少女脸上微红,忸怩许久,终于轻轻道:“我喜欢你。”

  这话不但令田振梁完全呆住,就连洞外偷听的昭元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能想到这样一位美丽如仙、骄傲无比的少女,会从口中直直说出喜欢别人的话?

  田振梁猛力甩了甩头,忽然暴怒道:“胡说!”伸手就又要捆她。那少女道:“真的,我真的是喜欢上了你。我本来是想要杀你的,但后来……后来……你总是能逃脱,又这么英俊,一来二去,我……实在没法不喜欢你。”

  她说这话时满脸红晕,眼睛也不敢抬,就真的如思春少女鼓起勇气第一次向情郎倾诉爱慕,美丽不可方物。即使昭元虽然明知其中可能有鬼,也还是禁不住有些心动,颇觉她所言的确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最起码来说,田振梁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少女们心底暗暗喜欢,也是顺理成章。这少女就算再骄傲,毕竟也还是一个少女。

  田振梁似乎也是看她看得有些呆了,忽然身体退后、似乎要离她远些,又狠狠连甩了好几甩头,这才终于平静下来。只听他冷冷道:“姑娘,你最好还是不要动别的心思。在下希望你我之间能坦诚相待,这样才能不把彼此都逼到绝路上,对你我都好。”

  那少女泫然欲泣,幽幽道:“你这样逼我,我都不顾羞耻对你坦诚而言了,你还不相信,那你究竟要我怎么办?你是想问我原因,还是只想我同意你所想的原因?”她说着说着,眼中已是泪意盈盈,委屈无比,当真是可怜万分,让人难以下手。昭元心想:“人说女孩子的武器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当真是天生难以抵挡。我这么远都还这么觉得,这田振梁离她这么近,人家吐气如兰楚楚可怜之下,万一当场遍体酥麻,那就好看了。”

  果然,那田振梁居然被那少女这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反而象是自己理亏一样。那少女秀眉微蹙,樱口微张,更是情意款款,惹人心动:“你想一想,我追杀了你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你是巴不得要避开我的么?如果我真是有什么事要杀你,又怎么能不明白你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我还何必继续来苦苦追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更没必要追捕你了。你随便想一想,也该明白人家的心意,却为什么要这样逼迫人家?”

  田振梁忽然微微一笑,道:“在下虽然相貌有奇,姑娘却更是天仙化人。在下得蒙姑娘如此眷顾,实是受宠若惊,不知是荣幸多些,还是惶恐多些。在下学艺未成便被姑娘逼得漂泊南北,本来心头如死,却没想到居然还是这等福缘。在下对姑娘甚是中意,难得姑娘也对在下赏识,那么我们武林儿女,不妨就此拜做婚姻,从此定盟。姑娘以为如何?”

  那少女喜道:“好啊好啊!不过……不过这婚姻之事,还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好完满。你我纵无父母在身边,但亦各有师父,应当先行禀报才是。”田振梁道:“婚姻之事,重在天缘;父母也是为儿女好。只要我们好,他们怎么会反对?姑娘天仙化人,我自信我师父绝不会反对。姑娘莫非是担心姑娘的师父看不上在下?”

  那少女一时语塞,道:“那当然不会。但如先不禀报,乃是极不尊重,日后定有龌龊留下。”田振梁点头道:“那么成礼便等到禀报之后罢。不过我们之姻缘实在乃是天定,今天又是如此巧遇于这一洞中,四下无人,正是幕天席地、缘定终生之良机。”

  那少女顿时满脸飞红,道:“那怎么行?……那不行的。”田振梁指了指天和地,道:“此地乃是郑地,郑卫风俗,一篇《野有死麋》已有描述。姑娘聪慧绝伦,想来不会不知。上天令我们会于此地,其意可知。你我岂可不顺天行事?”说着便要搂过她。那少女大惊,道:“你……”田振梁一笑,道:“姑娘,既然是你说的喜欢我,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一手已碰到她胸前,就要为她宽衣解带。

  那少女羞惊已极,忽然间眼泪滚滚而下,哭道:“你滚!你滚!谁喜欢你呀?你臭美!” 田振梁之手飞快缩回,道:“姑娘,世上人并非都是傻瓜。所谓事不过三,我没有耐心看你再来什么表演。你还是老实说的好。”

  昭元见田振梁缩手极速,心下不免暗笑,先前那还想出手阻止其趁人之危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那少女似也是对田振梁的缩手之速颇为惊讶,看了看他脸上神色,眼泪居然飞快地便止住了。田振梁忽地转过身去,怒道:“快说!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少女却半点也没害怕的意思,脸上反而浮起了不易觉察的笑容,忽道:“我就是喜欢你呀,可是你太猴急,人家……人家害羞嘛。郑卫之风,我当然不会不知,怎么会不肯呢?你不要那么猴急就好了。现在……现在人家已经不怕了,你还等什么?”

  田振梁忽然转过身来又要捆她。那少女一点也不害怕,笑道:“你要背我到哪里去?你不是说这里就是最好的么?”田振梁全身一颤,那绳索竟然拿捏不住。他定了定神,忽然一指点开那女子一臂穴道,飞身连扒带跃。眨眼间他便已腾身洞外,只有声音远远传回:“姑娘今天当知道在下不是好惹的。从今之后,还望姑娘不要再来纠缠。”

  那少女微微一笑,但似又想起了刚才的羞窘,脸上又是不自觉地升起了朵朵红晕。她活动了一下右臂,似乎还觉无法解开别处穴位,只能先等待一会,不免恨恨骂道:“你敢这样困我,总有一天把你抽筋扒皮。……怎么到现在也还没个人来帮帮忙?”

  片刻之间,她身形渐活,已在慢慢活动。昭元看看远方,见田振梁早已远得不见踪影,心下一动,就想下去。他一摸脸上,却觉那蒙面黑巾早已被悍妇们扯去,甚至连黑衣也被磨出许多破洞,不免大是恼火。再怀里摸了几摸,似有一物甚适作蒙面之巾,正要取出戴上,忽然手头一颤,避之有若蛇蝎,暗骂自己无耻。

  昭元想了想,还是疑心这少女和那元小姐有关系,不愿再以这身形象来见她。于是他便在山虫杂鸣间悄悄将黑衣脱下,露出里面的便服,又随意弄了点青草和黄土揉捏一番,涂在脸上。这一切虽然还是太过粗陋,但如此荒郊野外,却已是顾不得了。

  那少女正自跃跃欲试,忽听一个声音道:“姑娘你是要人么?人来了。”她还没回过神来,上面已跃下一个身影,自己身形顿时被其点中。昭元笑道:“在下现在也想知道,姑娘究竟是为何而追杀他。想来姑娘总不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罢?”

  那少女花容失色,道:“你……你是什么人?”昭元道:“一个想知道你身份的人。那田振梁胆怯,不敢背你,我可不是。你要不要我将你背到洛阳啊?”那少女目光闪动,忽道:“你为什么要知道?此事根本与你无关。”昭元冷冷道:“天下事与天下人相关。姑娘但说便是。”那少女仔细看了看他,却居然只深吸了一口气便闭目调息,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

  昭元见她居然不理自己,心头微怒,道:“姑娘,在下没有耐心,还请不要跟在下闲扯。”那少女忽然睁开眼睛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不需要知道。你若是想对我不利,需知后果。”昭元道:“在下闲云野鹤一野人,怕什么后果?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那少女又闭上双目不理他。昭元甚是奇怪,忽然厉声道:“姑娘,你真的要逼我?”那少女微睁双目,轻轻笑道:“听说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来背我去洛阳啊。”昭元气极,但想起当初自己在玉门关外亲眼所见,那几个德高望重的名宿在美色之下的丑态,不免自己就焉了半截。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小弟弟,你太嫩了。你想威胁我,简直连他都不如。”

  昭元被她一句“小弟弟”叫得面红耳赤,要不是脸上还有草汁遮掩,早就恨不得直钻地缝了。他竭力镇定了一下心神,道:“此事既然与在下无关,在下也就不管此事了。姑娘,天地宽大,望莫再见。”说着也依样点开了她一臂穴道,略一抱拳,已是腾跃了出去。

  昭元跃出之际,似乎还听到了身后少女银铃般的嘲笑声,更是气得半死。才奔了不到半里,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酒香,忽然郁闷起来,急忙顺着其奔将过去。果然,那里有猴群储备的猴儿酒,顿时便被他给先喝了几南瓜。

  直待稍稍有点晕的时候,昭元才罢手;山风吹了几吹,让他清醒了些。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打了几个酒嗝,突然想起这里野兽虽不甚厉害,山贼却不敢保证。自己给那少女留的能力似乎太少,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

  昭元想到这里,忽然又是心头一动,运起瑜伽功勉强将身体变形,脸上也又涂了几涂。接着,他又脱下刚刚的那身衣服,胡乱披上那破旧的黑衣,扮作独眼龙的样子,还撕下背心一幅布胡乱捆做蒙面之巾,飞速奔回那里。果然,那少女还在洞中,没有完全恢复。

  昭元似是突然发现了那里居然有个陷阱,有意无意地朝那里一探,粗声怪叫道:“他娘的,居然还有个破陷阱。”再一看下面有美人,顿时更是心花怒放:“他娘的,喝酒之后居然还有小娘儿们?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二)

  
  他说着便要爬将下来,不料一脚踩空,居然整个身体轰然砸下,痛得他大叫连声。那少女警惕地缩在一角望着这个一身酒气的家伙,但并不说话。昭元骂骂咧咧了一阵,这才缓过劲来,看了看那少女。他一看之下便如傻了一样,口水都流了出来,连面巾都给糊住了。

  那少女惊骇起来,忽然一臂伸开挡住他,颤声道:“你……别过来!”昭元呆呆望着她,忽然一个酒嗝突如其来,竟然呕吐了起来。虽然有那面巾阻隔,没有喷到那少女身上,但满洞中已都是胃中酸黄水的怪味加上酒臭,极是难闻。昭元一把撕掉面巾,脸上的粘糊东西抹也不抹,只是贪婪地看着那少女,看了一气,忽然怪叫一声,一头扑上。

  那少女一声惊叫,急忙拼命朝旁边一滚,这才险险避开了他,怒道:“你滚开!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惹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昭元一下扑空,撞得鼻青脸肿,却还是哈哈大笑:“他娘的,老鼠掉进米缸里,竟然还吃不着米?!”说着又是一下扑了上来。

  那少女这一下未能完全避开,被他一下死死抱住,身上都污了不少脏物,更是惊恐已极。她一面要极力避昭元吐得满地都是的脏物,一面还要极力要避开他乱凑上来的嘴巴,早已是慌乱无限。她那一只能活动的手臂虽是极力捶打,但又哪里敌得过色胆包天之人?。

  昭元心想:“还是扮坏人好。跟她讲理她根本就不怕,还被她羞辱,真是郁闷。”心头得意之下,更是大叫:“小娘们别躲了!惹得老子性起,先砍你个半死再吃!他娘的,道上规矩,只认山头。象你这等没山头的娘儿们,那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肥肉,还想老子吐出来?”

  那少女被他粗鲁和身上怪味逼得情急无奈,连想戳他眼睛也已不可能,急得哭将出来:“我是……我师父本事大……我师父是山头的总头……你敢欺负我我就告……”昭元听她还不肯说,又听外面远处似乎有些什么声音,心头更急,怒吼道:“他娘的,管你是谁,方圆四十里,谁不知我黄豹子的本事?除了河东狮王,老子怕过谁?今天你不从老子,明天就把你全村老小都杀光!”那少女情急,嘶声道:“我是……”

  不料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似有人喊:“那里有人!那里有人!”那少女一听,立刻闭口不言。昭元气极,但听得身后那些声音中似还有芙蓉山庄的嬷嬷们,顿时心头大虚,只好放开她,连爬带跃冲出洞外逃跑。他总是疑心那山庄的元小姐和这女子有什么联系,想起这少女轻功绝伦,生怕她被解开穴道后来追捕自己,这一下跑得简直比兔子还要快三分。至于身后少女的哭诉怒骂声,那是早已顾不得了。

  直跑出一二十里昭元才勉强停了停,却见自己情急之下,方向都已给跑错了。他叹了口气,一面暗骂那群嬷嬷们的阴魂不散,一面又绕远回去。等他回到驿站的时候,天色早已大亮。幸好众从人偷懒,多数还未早起,才给他以机会能先偷入换好衣服。

  这里才稍定,昭元那担心她们追来盘查的心又吊了起来,急忙去将所有人全都轰醒,命众人开拨远行。那些人头天晚上刚刚彻夜狂赌,虽是在他逼迫下不得不起来,却一个个都是困得东倒西歪,连赶车都赶得象是醉了酒。昭元气极,几乎都恨不得夺过鞭子自己来赶。但他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应当在众人面前保持文雅之态,便终于还是忍住。但每当他时时回头望那后方时,却总还是心头大虚。

  一直行出四五十里,昭元见后面还是无人追来,这才真正放宽了些心。不料才一平静下来,便又大是后悔:那些家丁嬷嬷们就算不知道全部,肯定也是知道一点的;自己却怎么没把他们抓上一两个来好好盘问?他们难道也能有那么深的心防么?

  但现在既然已经行得这么远,况且这次又知那里有那个被自己冒犯过的少女,这机会自然也就不用再想了。想到错过这机会,昭元只能暗暗苦笑:“我对她们怕得太过厉害,居然忘了她们中也有不行的。唉,积威之下,真是难以自处啊。其实她们究竟有什么可怕的?难道还能比孔雀明王的龙窟可怕么?我怎么怕成这样?”

  这一路上昭元心头终是有虚,总是尽量兼程而行。到新郑时他只敷衍了一下郑君,便直朝此行中最重要的晋国出发。晋国地大兵强,却不是两三天能穿过的。昭元北渡黄河复又北行,实在可说是一路风尘仆仆。各国的这种巡回通使其实都不过是惯例而行,算是来去一趟,保持一下联系。而如果真有大事要做,一般都会另派专门的使者。因此,这巡回通使唯一真正有点用的,就是四面去亲眼看看各国大致民生民情。

  这对于昭元这个多年流浪,半真半假的“国君”来说,自然还颇显重要。他知一进晋国中心之地,那么一切便都可能被注意,远不能如前面那样自由,是以抓紧这前面的机会留心路上的情形,特别是姬黑臀即位的具体细节。

  原来晋国先君晋灵公名为夷皋,乃晋襄公幼子。姬黑臀是晋文公之幼子,乃是晋灵公夷皋的亲叔叔。当年晋襄公薨后赵盾主持国政,认为列国相争之下,若立幼君会不利于国家,便不尊晋襄公之遗命,命人去秦国迎立在秦国为质的公子雍为君。不料使节出发后,朝内情形却起了变化。夷皋之母每天都抱着夷皋在朝堂痛哭,痛斥赵盾违背先君之命。长期如此之下,朝臣渐渐转向了她这一边。

  赵盾无奈之下,只好又改立夷皋为君,并准备发兵截杀公子雍。那派出去的使节和公子雍一路回来,没有防备之下,半路被晋军偷袭,结果护送秦军被杀散,公子雍死于乱军之中。秦晋也因此丧失了自晋文公、秦穆公以来极好的一次重新结好的机会,怨仇反而更深。

  但夷皋渐渐长大后,却越来越顽劣。大约就在昭元流浪西方的时候,夷皋也差不多同样年纪,而且比楚宫里的那个假昭元更加荒淫。再到后来,夷皋竟然在宠臣屠岸贾的纵容下,发展到以弹弓弹百姓眼珠为乐。于是这两个少年昏君,遂被两国人并称“南北二暴”。

  赵盾得知,便想劝谏,但却引起了夷皋和屠岸贾的忌恨。一君一臣遂暗中定计,派刺客去杀赵盾。不料刺客感于赵盾为国犯颜直谏的勇气,不但不肯杀他,反而自杀了。君臣无奈,便命赵盾赴宴,中途要看赵盾的一口宝剑,想引诱他在国君面前拔剑,从而有格杀借口。不料赵盾随从勇士提弥明看穿了此计,及时提醒了赵盾。

  夷皋和屠岸贾情急之下,当场撕破了脸,放出一只极其凶猛的獒犬来咬赵盾。但提弥明双臂有千钧之力,硬是徒手杀死了獒犬,掩护赵盾逃跑。夷皋命埋伏的甲士冲出追捕赵盾,但提弥明拼死拖延,竟然还是被赵盾逃脱。提弥明力尽而死。后来一人狂奔尾随赵盾,赵盾惶惶不安全,那人却说自己就是曾经被他所设哺饥饭所救的灵辄,特别赶来保护恩人。

  赵盾蒙难之际,许多仆人皆自己逃命,只有灵辄背起他逃跑。时赵盾之子赵朔率兵来救,才终于保得赵盾性命。赵盾不敢再留都城,逃往首阳山。赵朔、赵穿等暗选心腹,突然在桃园杀死了夷皋,谥号为灵公,迎赵盾回都。赵盾等思本处诸公子关系错综复杂,便派人去洛阳迎接姬黑臀即位。说起来,此弑君之事发生于本年七月,其实相隔不甚远。

  赵盾心头终还是不安,有一天便向太史令董狐要太史简看,却见太史简上写着“某年某月,赵盾杀国君于桃园。”赵盾吃了一惊,便申辩说一来国君太过荒淫,二来自己并非并未参与其事,史载不当,要求更改。

  不料董狐却坚持说:“一事归一事。国君荒淫是荒淫,杀国君是杀国君,我的职责就是把他们都如实记录下来,任后人评说。你身为相国,执掌朝政大权,事发时又还在首阳山,并未出境,怎能说没有责任?况且你又明知是你家人杀了国君,却不加丝毫之罪,甚至连颜色也没半点,要说不是你指使,谁能相信?纵然不是直接指使,也是幕后纵容,事后默认。太史简当从简,哪有对一件事只记小喽罗,而不记主要头目之人的道理?我既身为太史,便当以旁观者的身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来记述,绝不会因为你们谁的要求而更改什么。若定要改史,请先断我之头。”赵盾哑口无言。

  昭元听众百姓说此说的眉飞色舞,半点也不责备赵盾,知那晋灵公淫暴之下已尽失民心。他想到这里,自己不免也被吓出一身冷汗,颇有些后怕。

  除了这等事外,昭元还留心了一些武林之事。原来他三年在外之时,中原一带武林名宿失踪之风依然甚是猛烈,而且失踪者已蔓延到许多并不经常走动江湖的人,如终南樵隐、雷夏双雄、太湖龙王、通幽灵官等等。昭元虽然对这些都不是很熟,但他们的名声响度大致还是知道一些的,自然比较明白他们的份量。他知这八成和那玉门关一带蒙面色诱敌人的少女有关,是以倒也并不十分惊奇。

  十日之后,昭元已到了晋都。只见晋都高大宏伟,其民甚众,风气也是剽悍之中大有君子之风。说起来,果是北地强国之都的气象,半点也不差于郢都。昭元暗自感慨:“晋国果然为中原第一大国,地大民多,硬是把秦模公这样的人物也给阻得丝毫东进不得,只能自霸西戎。”要知此前秦晋曾世为婚姻,是为“秦晋之好”。但自从秦穆公和晋襄公的殽之战后,又有几番大战,遂成世仇。当然,后来的世人说起“秦晋之好”时,大多已忘了其中深层隐含的杀机。如今楚要得势,与秦结好,自是上策。这虽是昭元幼年即听父亲说过的天下大势,但现在到底还是亲自感受,可说到现在才真正完全心领神会。

  他这巡回通使虽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大任务,但毕竟晋楚秦齐乃天下四强,时友时敌,彼此之间自然不会轻视任何来往。昭元正式入城时,还是有司礼正卿亲自迎接,同时还有大批军兵前来正式护送入城,以示彼此尊重。这样一来,昭元最起码在见晋国国君之前,已没法再多和百姓攀谈了。

  按照礼仪,昭元直入朝堂,见到了初为人君的姬黑臀。为了防备故人相见时情绪太过激动,难以自处,昭元特地还先好好地平抑了一下心情。可真正相见的时候,那当年的情谊却还是令他几乎形之于色,险些当场叫出“黑屁股”三个字来。

  姬黑臀虽已贵为君王,但其音容却无甚改变,依然是那一幅略显愁苦、若有所思的神态。昭元见他一切如旧,那本来平静的心头,反而有些不安起来。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没有认出自己,倒也暂时免了些见面叙旧的尴尬。

  姬黑臀和他例行问候了几句,便为他略略引见了朝臣中的一般豪杰。赵盾却是年纪已极老,加上心中不安,身上有病,已多日未能上朝。因此,昭元这次只见到了其子赵朔、其侄赵穿等。面见魏颉之父魏颗时,却见他面色愁苦,心不在焉。昭元不免心下微微称奇,但毕竟朝堂之上,不能太多询问,也就只能勉强抑制。

  但还有一件令他特别兴奋的事,就是见到了那无论是权势还是请求都无用的董狐。姬黑臀引见后,见他们相处甚欢,想起他们都是文人,就干脆命董狐退朝后先以文职和楚使正式接谈。明日或后日,再由魏颗以武职正式接谈。若是再无特别需要尽快裁决之事,便不需再次正式会面,一切都可由日后的回访使来做。

  昭元现在被众司礼之臣陪同,又想反正是要正式见魏颗的,也就先放下心来,专心跟来到国亭驿和董狐宴谈。文史不分,董狐精痛于史,引领于文,宴会之际,自然免不了要谈些文、论些史。昭元知他也是想看看自己的斤两,便拿出做大祭师时的玄虚上古祭文来旁征博引,居然也还能对得上路。

  要知他现在乃是顶替以文出名的宋家公子宋文昌,在武事接谈上若不甚对路还可理解,这文事上若是接不上号,那可就人丢大了。大国之间的最高层往往有一种避免直接大战的本能,但争强好胜,却又是另外一种本能。两种妥协之下,当然要有宣泄渠道。其一自然是各自支持些小国,彼此打上几打,其二便是如这一般,在和气中暗藏些较量之意。

  董狐见这小子虽然涉猎之广还远远不及自己这一大把年纪的积累,但若论及对这上古诸道的理解,其深其奇却居然远在自己之上,不免大为惊异。而且更重要的是,昭元的许多观点虽然非常奇怪,却又都能勉强自圆其说。如此一来,他自然是对昭元大是赞赏,连道后生可畏。昭元也对他的精闻广博和持正风骨非常钦佩。

  二人从一开始的习惯性试探、比试,到宴至中途的隐然推重、渐渐沉迷,再到后来的文事上彼此钦佩、彼此请益,几乎都已完全忘记了老少之别、敌我之分,旁边之人简直都要插不上话。当然,他们都不过是比较偏纯文的文臣,很少直接掌握什么重大的国家机密,因此彼此间能够更放开一些,也是其中的一因。

  这一午宴直至晚间才结束,彼此都是说多食少,大有意犹未尽之意。董狐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宋公子年纪轻轻,见解便已如此不凡。我那几位兄弟也都是文道中人,最喜英华后进,想来定也极想一睹公子风采。公子何不先回去稍事休整,晚间再度驾幸蔽宅?”现在二人甚是融洽,正式接谈之事也已结束,董狐便不再很正式地称他为“宋大人”。

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三)

  
  昭元大喜,道:“多谢长者眷顾,小子实是求之不得;至于休整,那却不必了。小子还在路上时,便听人道晋国英雄,钦佩不已,如今能有幸拜访,哪里能错过这个机会?有童谣云:文襄之后怎风流?试看三晋两班常。董家一门尽学士,满门仆役皆成章。武有六卿竟英华,更兼百将共奋扬。文武兼备不可数,皓月群星散奇光。”

  董狐微笑道:“宋公子出口成章,语多过誉,实是令人惭愧不已。”昭元面上一红,赧然道:“小子今见各位豪杰,心生赞叹,此亦是由衷之语,还请长者甚勿见怪。”董狐笑道:“无妨,无妨。宋公子能如此夸赞蔽国,心胸气量定非常人,将来必然大放异彩。”

  昭元心头一惊,忙道:“长者过誉,小子愧不敢当。……要拜见一众长者,在下不可不敬。在下还请先回馆沐浴,然后才好登门拜访。”董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国宴结束。”又拱手道:“宋大人请。”昭元道:“董大人请。”二人相视一笑,各自离去。

  昭元回到馆中,心头还兀自砰砰乱跳,知道自己忘形之下,已给董狐觉察到了什么。他想来想去,知他们今晚肯定还要试探自己,但此会又不可不去,不免愁肠百结,这沐浴也未免拖之又拖。但不管怎么说,这总不能脱至明天吧?该去的还不是得去?

  等昭元来至太史府,已是华灯初上时节。管家通报后,董狐、董德、董悟、董常四兄弟都亲自出来迎接。昭元见他们礼甚隆重,心头越加发虚,后悔不迭,但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半点也不失礼。待到了迎客厅中,还未坐下,昭元便大发感慨:“尊府有松有竹有梅有雪,当真是和贵府之气极为相配。”这自然是他以攻为守之策,要将今晚之话题主要集中在这四人身上,避免自己成为言谈中心。

  董狐微微一笑,道:“宋公子太急了,我等还未奉茶。”昭元面红耳赤,忙道:“是,是。小子失礼,多谢长者提醒。”待上茶后,董德道:“我等虽远在晋国,近几年来,宋公子的风采才名也已是深入此心。只是先还以为宋公子风采过人,现在一见,才知宋公子文武全才,实是感慨不已。”

  昭元知他们已看出自己身有武功,忙道:“楚地新辟未久,山林水莽野兽横行,传统上武风甚甚。在下虽然偏重于文,但亦自有些家教之学。不过这些乃是小节。武功之硬,又怎及得上风骨之硬?列位风骨,才是在下第一钦佩。”

  这话果然似乎触动了董狐之心。董狐摇了摇头,叹道:“俗语有云,上古竞于道德,中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当今之世,单纯风骨又算得了什么?”昭元道:“不然。武力可由更大的强横压倒,风骨却无可被摧折。在下也是因此才以列位为榜样,更专注于文事。董前辈力拒赵相国之请,光耀千秋,人人敬畏,岂不比什么武人更要高大?”

  董狐苦笑道:“当年的我,也曾经这样幼稚,现在虽后悔,却已来不及了。现在的我,已经只是一个文人了,所能保留的,也只有风骨二字。若是连这都没有了,我也就不是人了。”昭元本来还只是为了攻守之计而发此言,但一听他如此感叹,却情不自禁也起了一阵感慨:“不错,文人其实是最脆弱的。文人与文狗的区别,也就只在这两个字。”

  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董狐说自己无用的话也是太言过其实。他一句坚持的话,令赵盾无言,举国上下凛然自律,其威实比杀千万人头还要重。无论从任何一个方面来说,董狐都真正是国之栋梁。武人若是没有风骨,也还不就是一条武狗?难道就比文狗高尚多少?

  昭元想到这里,对这风骨二字起了更深的敬意。正寻思间,董狐已道:“无论怎么说,文武都当如公子一样,不可偏废,才是最佳。公子家教中有此……”昭元一听,心头着忙,连忙道:“长者又是过誉了。在下虽然会几手三脚猫的剑术,然文不及列位广博,武不及六卿精深。坦白的说,在下这次以此通使之行为冠剑之游,便已是文武不通之明证。在这风骨二字上,更是惭愧至极,至今尚无从把握。如此末学后进,实在不敢当各位之誉。”

  宋文昌以出使代替冠剑之礼,乃是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董家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这下见他坦诚直认,也都对他多了些好感。董常叹息道:“我家虽然也还勉强在坚持,但现在已成文人之家,最难坚持此礼。我们这一代后,已是无人能继续了。公子之家还能如此,实在已是难得,还望公子能够坚持下去。”

  董狐道:“我等虽然坚信自己还是对国有用,但还是更相信有文无武,无以自存;有武无文,无以教化。这是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辈换来的教训,还请公子不要取笑。公子还年轻,望能以我等前车之鉴,尽早修以文武兼备。”昭元正色道:“多谢长者教诲。小子当永远谨记。”

  各人都是心头感触,场面一时间反而沉闷起来。直到停了一停,他们才又都醒悟过来,相顾失笑。经过这一番对谈,双方都知无法让对方太多谈论自身之事,都是在白耗力气,也就干脆都放下了这份心思,敞开谈论文史古籍的渊源本流。

  董家四兄弟中,董狐精于史,董德喜于诗,董悟通于占卜和古董,董常则对医药颇有涉猎。昭元偏偏对这四道都是颇有研习,无论如何问答都是合情合拍,完全是内行之象。四人惊叹之余,干脆将他拉到自己的储藏之室来,面对实物来互相请益。昭元见他们所藏甚丰,也是大开眼界,连说此行不虚。众人兴致勃勃之下,早无人还记得他应该回馆休息之事。

  夜色已深,董府乖觉的管家已早早安排好了昭元从人的食宿,昭元等五人也就更加无所顾忌地在内室大侃特侃。夜越来越深,五人却根本便不知疲倦。就连无一在四十以下的董家四兄弟,也都象是青年人沉迷于赌博一样,无一人露出丝毫倦意。

  忽然,昭元似乎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虽然面上还是一派沉迷,心头却已大大警觉起来:“难道这董家兄弟也是道貌岸然,要来暗算于我?”但眼看他们如此沉迷,都是好不容易遇到知己、恨不得把一切都倒出来同乐的兴奋模样,却又实在不象是心怀叵测。

  昭元越来越疑,凝耳细听那夜行人的身法,猜测他的方位,已是对其武功渐渐有了一些感觉。他心下更是奇怪:“要来杀我,似乎还不够。要是说是想来杀他们,却又实在太高。这是个什么人?这么高武功的人,莫非其实只是好奇的江湖豪客,根本不是刺客?”

  昭元正寻思间,灯火突然同时熄灭,那夜行人已猛然窜了出来。昭元一看其身形,心头忽然一动,又觉其所用功力似只有两三成,心头更是大奇。当下昭元一面本能地要拔剑对抗,一面就要作势大叫。那人飞指一弹,已点了昭元哑穴,接着又点中了他的麻穴和晕穴。

  昭元假装被他点晕,凝神静气细听。只听那人指法翻飞,迅速点中了董家兄弟的麻穴和哑穴。那人低沉粗哑的声音道:“你们四个,若是知趣,便当知道不高声叫嚷。”说着便听董狐一声轻哼,显然是他已被解开了哑穴。

  昭元目光渐渐适应黑暗,见他出指如风,已还同时又点了董德、董悟、董常的晕穴,心下暗道:“这人肯定是要分开诱供。嘿嘿,他以为他小心谨慎,其实却还是低估了我。只是光线太暗,看不清他具体身形,无法确认什么。唉,他心思慎密,肯定不会点灯审问。”

  果然,那人并不点灯,就在黑暗中对董狐道:“董大人,你知道我的来意么?”董狐默然不答。那人慢慢道:“董大人,你与军政大事无涉,所唯一可能的取祸之道,便是你那犟脾气。这些想来你也明白。”董狐依然是不言不语,只是极力想看清楚他是谁。

  那人冷笑道:“你不用想看清楚什么。你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为什么连做人的道理都不知道?俗话说,不聋不哑,不能做家翁。你现在已五十余岁了,做家翁也不知多少年了,为何还定要事事都看得如此分明?”董狐忽道:“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明。”那人道:“既然人是老的明,就该知道该当怎么做。”董狐慢慢道:“人老了,看得虽是更明白,可是脑子也更愚钝了,总是转不过弯来。”

  那人冷冷道:“你当真要什么都看清?你可知这是什么后果?”董狐道:“后果就是我被你杀死,我的弟弟也被你杀死,可却还是会有人看得清。”那人怒道:“你这么肯定他们几个也会跟你一样糊涂?你这么相信没人能接替你们董家做太史?”

  董狐凄然一笑,道:“我老董一手把几个弟妹拉扯大,别的不知道,唯独这风骨二字,却是有把握得紧。晋国传统上多为世卿,我家世代都任太史,从未阿于权贵,才得万民之信。若是我家突然死绝,再有人来当太史,只怕名不正,言不顺。”

  那人死死瞪着董狐,简直象是要喷出火来。他慢慢对董狐道:“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多了,但却从来都有人做。连先君灵公都有人敢杀,还有什么事没人敢做?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却还是不懂半点做人的道理,那么再活下去也无趣味。我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派来的,你若是知道此人,想来你就应该知道我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董狐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是谁。我活了五十多年,只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世界绝不能人人都是瞎子。头可断,太史简绝不可改,不可漏,不可歪。我直接地说,派你来的人绝对不简单,看得不能说不清楚。无论你是谁,你都应当明白,为了一个清名私利,杀我以嫁祸楚使,实是邪恶之极。若是引发两国之战,阁下之行更无异于为一己之私而驱两国之民于生死,乃是不折不扣的千古罪人。”

  那人身形一颤,似乎被他的话所震撼,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董狐慢慢道:“宋公子虽然绝非普通文人,但实在没有杀我们的动机。此等嫁祸之计,不但易引楚国人全体之愤慨,更易让本国人疑心,实在太过危险。阁下身居重位,大权在握,一举一动均有关国家气运,绝不应一时蒙蔽良心,作出无法挽回之事。明臣不惧铮僚,明君才畏忠臣。夏桀商纣之流,根本不惧逆耳之言,视忠臣之项有如草芥,随手而砍,终于重昏而为亡国昏君。周公吐哺握发,以摄政之尊而恐于一士之不悦,后来恐惧于流言,更丝毫不忌前蒂,终成千古贤明摄政。我耳目清明,不光是为了晋国大势,也是为了阁下着想。虽然我令阁下一时无法肆权,但长远看,却更能帮助阁下成为明臣明君一流,防止阁下失却这唾手可得的千秋大名。”

  那人呆呆望着他,就象傻了一样,忽然怒吼道:“你赢了!你赢了!我总是输,我总是输!你开心了,是不是?”猛然几把点开他们几个的穴道,飞身离去。昭元见他并未点开自己穴道,也就只能耐心而等。外面众仆人忽听老爷内室传出咆哮声,都是慌慌张张进来救护。

  董狐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出去。”那些衣冠不整的仆人都是面面相觑,但也只能退将出去。董狐跟董德等商量了几句,慢慢由董常在昭元身上按揉了好一气,将他弄醒。

  昭元奇道:“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好象有贼进来……”董狐苦笑道:“刚才是有贼进来要偷古董,不过幸好家人们警觉,将他轰走了。”昭元扫了一眼,惭愧道:“在下武功太差,未必起上半点作用,实是无地自容。万幸好象没丢什么东西。”

  董狐道:“来人武功太高,公子还这么年轻,自然难是他对手。此事令公子受到了惊吓,实是我等失礼之至。公子万勿见怪。”说着四兄弟同时深深一揖。昭元急忙还礼,道:“四位长者说哪里话?”董悟道:“夜已深了,公子还是回府休息罢。”

  昭元知他们不愿自己多留,怕自己看出什么来,也就不怎么坚持,只是道:“既然如此,明日后日有暇,我们再行相会。告辞。”四人将他送出门外,又特地通告了巡夜官兵,说明夜行原因,这才回去。

  在路上的时候,昭元忍不住心想:“这黑衣人到底是谁?他口口声声要董狐以为他是赵家派来的,可是董狐显然不这样想。难道是……他?可他跟董狐能有什么矛盾?不可能,不可能。”昭元一路想来想去,总觉此事奇诡非常,忽然又想:“也极有可能是赵家的人故意如此,所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反而更安全。”

  正疑思满怀之际,昭元忽见前面一人正飞速向这边奔来,而且身形似乎还极熟。同时,其身后还有一些官兵正在呼喊,似是要他停下。昭元定了定神,忽然心头大惊:“是赵德威!他夜间狂奔做什么?”再一看他所奔方向竟然就是董家方位,想起刚才所想,顿时大惊失色,几乎立刻就想从车上直跃起而追。昭元定了定神,急道:“立刻回车!回车去董府!”

  那些从人都是吃惊无已,竟然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昭元心头一急,忽然暗发一指,正中那马屁股。那马吃痛,立刻狂奔起来。昭元大叫道:“不好,马受惊了!马受惊了!”说着暗中连晃数晃,将赶车的人摔将下去。那马车飞速急奔,正跟前面冲过来追赵德威的军兵门撞在了一起,两辆车被撞得完全散架,碎块漫天飞起。等平静下来时,昭元已不见了。

  
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四)

  
  昭元心急无已,但却还是边掠房窜屋边迅速扯脱了外衣烧毁,同时飞快地蒙上脸面、缩小身体。等他冲到董府时,已变成一个矮小些的蒙面人。昭元见赵德威就在前面,而且就要飞奔冲进那间内室。昭元大急之下,猛然一指发出,直刺赵德威后背要害。赵德威似是知道厉害,突然一闪身避过,却依然要朝前直冲。

  昭元大喝一声“有刺客!”,人已如影随形,一颗珍珠直弹过去,直击赵德威之后颈。赵德威怒吼一声,一把反手接住,身形大晃,却依然其奔势不衰,也不肯回头。昭元大惊,眼看已是不及,忽然厉声道:“赵穿,你来得正好!”那赵德威骤然转过身来吼道:“赵穿!赵穿!”待见上当,昭元已飞身扑至,双掌直袭他前胸。

  赵德威见昭元来势凶猛,避而不接,却唰地拔出长剑,一剑反刺他腰。昭元冷笑一声,腰部一缩,掌势已吐,一记劈空掌力击出。赵德威身后顿时尘土飞扬,带得其身体也是微微一震。赵德威知昭元功力比自己高不少,立刻剑中夹掌,竟然一招之内连续直刺昭元掌心和眼睛四处要害。昭元看出他乃是虚实之招,腾身直入,便要拿住他剑背掰断。

  但昭元才一突进,那虚招忽然变实,剑锋离他五指已不足三寸。昭元怒吼一声,掌势惊人迅捷地平翻起来,那一剑已是贴着他手背刺过,忽然断成两截。昭元身体一折,另一掌之余势已直击赵德威之肩。赵德威身体骤然猛缩,一掌已是回防,撒手撤剑、缩身、出掌回防一气呵成。只听砰的一声,身体在空中连翻七八个筋斗,却依然是落向那董家内室方向。

  昭元如影随形,正待抢先扑上,忽见好几人已冲过来。昭元心头忽然一动,陡然身形暴退,已飞快地扎入一处昏暗小室不见。原来那新来众人的第一人便是韩无忌,后面似乎还有几位上一辈高手等,而且都是齐呼:“德威,刺客在哪里?是不是赵穿?”

  赵德威手抚胸口,不及答话,已飞身冲入内室。昭元心头一急,但见韩无忌等人也已飞身窜入,赵德威绝无时间再这当口杀人还能遮掩,这才略略放心。于是他也就只是飞身窜近,藏身一处屋檐,一石飞去。董家内室屋顶顿时破了一块,里面的情形已能看将出来。

  那内室里面似已有血污,赵德威窜进又窜出,几乎跟韩无忌撞个满怀,还不住地厉声喝道:“赵穿!赵穿!你在哪里?”忽听一人喝道:“在那里!在那里!”众人一听,飞身扑去,果见一名黑衣人藏身不住,就要腾身前去。不料外面那些还未来得及冲进来的众人已听得呼声,早已先将外面围住了。这下立刻便有好几人抢在了那黑衣人面前,逼得他不得不回退。但这时,其后面也一样是众人合围。

  那黑衣人突然一掌击在自己脸颊上,身体扑地不动了。众人如飞抢上,却见他已气绝,面容更是毁得不成样子。赵德威见众人都是目光炯炯望向自己,沉声道:“没有疑义,他就是赵穿。先下去看他们!”

  众人见他并未否认,也就没说什么,都呼拉一下冲了下去。昭元见他们注意力已改,忽然如蝙蝠一般贴上那破洞之口,偷看了几眼,心下更是大惊。原来那室内一片血污狼籍,几具躯体倒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都已经遇难。桌上更有三片整整齐齐的汗青竹片,每一片上都清清楚楚写着“杀灵公者赵盾”。

  所有的人都是面色凝重,一时间无一人出语。一人忽然凑到一边,忽然又道:“董四叔,究竟怎么回事?”昭元心头略宽:“看来还没死。”旁边一人道:“魏舒,你先掐他人中再问话。”过了一会,便听董常凄然道:“你们来了,你们……终于来了。已经只剩我一个了。”

  昭元心头惨然一片,回想起刚刚还和他们诗酒论交,现在却已三位作古,简直无法相信这事实。一人看了看桌上的竹片,道:“杀人者是赵盾?”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望着同一方向,等董常回答。赵德威怒道:“不是我伯父!我保证不是的!”可却无一人应他之言。

  董常呆呆不语,终于道:“不是他,不是他。是赵穿自己来的。”一人道:“是不是也和桃园一样,是赵盾默许?或是追认?”董常默默摇了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韩无忌忽然道:“你这么肯定?那位楚国使者有没有份?”董常又是摇了摇头。

  董常呆呆望了许久,终于将这事说了一个原委。原来昭元出去后,董家四兄弟又聚在那内室商议。不久就来了这个黑衣人,制住四人后一样地威胁他们,要他们识识务,不要“对件件芝麻小事都看那么清”。董狐不从,立刻被他杀死,并以此为威胁,逼余下的三兄弟写“杀灵公者众将士”为验。

  但董德、董悟都一个个依然奋笔之书“杀灵公者赵盾。”那人暴跳如雷,将他们杀死,又逼最后一个的董常写。但董常依然不屈服,同样写了这么一片。那人怒发如狂,却并没有杀他,而是对他痛加折磨,强逼他写。后来忽然外面被昭元大吼一声有刺客,那人慌乱之下才惊走。后来众人赶到,将那人围得现形,这才完全确认是赵穿。

  昭元听着听着,心头越来越悔恨:“我怎么就没有听出第二个人的活动?难道是那人去而复返?我怎么就没有多留一会?”忽然心头一动,已是几乎完全确认了那先一名蒙面人的身份就是姬黑臀,而绝对不是赵穿。这事实很可能是姬黑臀有什么事想逼董狐等,希望万一不成就嫁祸自己或是赵家。不料赵穿似乎知道了此事,干脆借这个机会来。这样一来,如果成功,自然表示董家也可屈服于权势,日后就不好阻挠赵家主政。即使失败,也可让董家剩下的人以为不是赵家的人,离间君臣关系,同样有利于赵家。

  众人听董常说完,都是感慨不已。他们虽觉董常绝对不会说谎,也知他不可能为仇人开脱什么,但却始终都觉得赵盾难说和此事完全没有关系。只是现在碍着董常和赵德威的面,众人不好说什么。众人沉默了一会,忽听一人道:“我觉得,确实不象是赵盾指使或者默许,而是赵穿自己的行险。当然,或许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但赵盾应该和此事无关。”

  众人一听,脸上都微微现出惊异之色,因为说这话的乃是屠岸贾。屠岸贾道:“赵盾虽和我有介蒂,但一事归一事。此事我的确觉得与他无关,就象桃园之事我觉得与他有关一样。若是他指使,他能通过此得到什么?满朝内外无人不知他被董太史写了弑君之事,还曾因此有过争执,难道还能掩盖掉么?况且大家也都明白是先君太过荒淫,本身也并未太责怪赵盾什么,只不过一句太史简记述事实而已,是非自有人心公论。此局乃是只要不动什么,就已经不可能再坏了;而只有动了什么的话,才会欲盖弥彰、旧事重提。赵盾是聪明人,真要杀董太史的话,这简直就是最糟糕的办法。我看他不会这样做。”

  众人见不但受害者认定赵盾无关,连与赵盾不睦的屠岸贾也这样认为,也都不知不觉间觉得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况且赵德威似乎得知了什么,如此疯狂赶来,丝毫不隐瞒什么,应该也是他们赵家其他人没参与其中的一证。但昭元却总觉得这屠岸贾有点不对,但不对什么,他却也说不出来,因为那只是一种说不出的心头感觉。

  魏舒忽道:“开始的时候,听说有一个武功极为高强的蒙面人……”董常忽道:“没有的,没有的。”韩无忌道:“董大人,您在内室,是没看见,可我们在外面看见了。那声‘有刺客’还是他发出的。不过他也跟赵兄弟搏斗了一场。其人武功高强,而且敌友难测,不知是不是与此事有什么牵连?”

  赵德威忽道:“那人应是疑我想杀董家四位大人,应该是友非敌。”忽然朝董常跪地道:“董大人,在下堂兄做出这等事来,在下实在万分难过。在下……”

  董常叹了口气,示意他起来,道:“是他一个人做的事,便是他一个人的事。兄长有言,一事归一事,能不牵连便不牵连。嘿嘿,二十多年前,兄长教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诫我们这一天极可能来临。我既然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那么还有什么可怨的?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负愧什么。不过只要我活着,史载赵盾之部分,便一字不可改。各位若有大的恶行,一样也不会漏。此还需你们见谅。”

  赵德威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是。大人之笔乃举国上下镇心之宝,千秋功罪皆归其上,我等绝不敢有任何干涉、任何不满。大人保重尊体,举国幸甚。”众人想起董氏兄弟为了史之正直明辨,不惜性命抗争,都是心头既感动又敬畏,齐声道:“大人保重尊体,君臣凛然自律,国家幸甚。董道有存,国必其昌。”

  昭元心下实是说不出什么感觉,眼见晋国有群英如此,当真是感慨万分,说不上是爱是恨:“晋号世伯,绝非偶然。若不多识楚地豪杰,如何与之相抗?”心下更是坚定了想法避免战争之想。他见这时众人的心神已渐渐平静下来,生怕他们知觉,急忙趁他们搬运遗体的时候潜身爬跃离开。

  等回到街中撞马车的地方,却只见一堆散架的残骸,并不见自己从人。昭元心念一动,急忙跑到巡夜将军衙门,果见自己的从人正在跟人交涉。他心念一动,便到一处先藏了一会,然后才略略一瘸一拐地过来。众从人见主官无恙,都是吃惊不已。昭元自然有一套言辞解释。

  董狐生有遗言,禁人生殉,葬礼从简,并特地强调头日死第二日便当入土,生者应立即回归朝政日常。当日举国同哀,姬黑臀辍朝,绛城人都在为董太史一门风骨致敬,自然一切非紧急之事都停止。昭元也暗暗为其祝词。赵盾心头有愧,病势已是更重,只怕也将不久于人世。昭元虽然也暗中观察了姬黑臀之神色,却还是没能看出什么。

  昭元回到馆中,整顿了一下思绪心情,那压抑了两天一夜的疑念更加起来:“姬黑臀虽为晋文公亲生公子,但少小孤远离家,一生不为人重视,与普通失势富贵者无异。他虽不能和自己处境艰难相比,但也绝不能说是生在锦绣丛中,长于荣华富贵。而且更重要的是,以自己和他在洛阳的相识来看,他为人端方持重,宽厚有加,实在不象是才即位几个月就能大变、心手特别黑狠之人。同时,如果那第一个黑衣人确实是他的话,其最后的激动也更印证了他的心性。可他这样一个凡事刻己律己的人,到底能有什么事能让他跟董狐有龌龊?而且还居然逼得他用出这种手段?

  昭元思前想后,越来越是难以确定,渐渐觉得那先前的黑衣人,也有可能其实不是姬黑臀,而是别的什么人在更深一层地托他之名。但既然要托他名,事情必然也还需有因,而且这因必然为董狐和那人所知晓。董常是绝对不会说的了,那人也无从找起,这却如何是好?

  昭元怔怔想了许久,连晚膳也没了胃口。渐渐地,他的思绪终于还是集中到了朝政上。他觉得姬黑臀很可能是想以某种特别的方式,比如亲身刺杀等,来削弱赵家势力。但姬黑臀又似是知道,董狐必定能够知道内情,从而造成极大后患,于是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估计以姬黑臀之意,也只是想让董狐睁只眼闭只眼,配合一下,本来就没想真杀他。

  董狐之考虑,则可能是赵家虽然势力甚大,但赵盾无论废立,皆出为公之心,赵家也深得民望。因此,即使要削弱赵家声势,也不能用这等办法。况且赵家英才辈出,不但有好几人手握兵权,而且光看武功就有好几名高手,这可不是好惹的。试想堂堂君王亲自去刺杀臣子,此事成何体统?对臣民之心打击又多么大?更要命的是,举国中又人人都知国主武功高强,既有行刺赵家的能力,也有行刺动机,此事实在太过明显。

  因此,此行刺之事无论是对姬黑臀,还是对国家,都是危险过大。况且晋国不只是有赵家,还有其他五卿,以及许多外臣。而且这些众卿外臣也大都是手握实在兵权,虽非执政,但也并不相差太多。赵盾本人也就罢了,赵穿敢杀灵公,却不能对一个无权无势的董狐当面翻脸,也可见众卿制衡能力。只要国君能耐心平衡,是完全可以慢慢使赵家声势回复原来的。董狐肯定是希望姬黑臀相信他自己的能力,耐心一些,取用最少后患、对国家民心士气打击最小的办法。

  昭元想了许久,终于基本上确认了此理,也就安心下来,专心准备明天和魏颗的武事接谈。魏颉和嫉黑臀乃是洛阳仅有的两个没有瞧不起自己的人,也是自己在中原权贵中仅有的两个知心朋友,在自己心头地位自然是难以替代。魏颗乃魏颉之父,同时他兄弟魏绛、魏錡,其侄魏舒等,都在晋国握有重大兵权,地位自然是更加尊隆。

  昭元要特意准备,倒不是怕应对上失礼不敬,而是怕自己跟他们过分亲密,以至失去自我。要知以昭元小时候的感情,很容易导致为他们开脱,从而不自觉地忽视其他方面,甚至可能导致做出损害楚国利益的言行还不自知。因此,他对这心防反而有意地加强了一下。

  昭元回想这些时日的留心体察,准备明天在魏颗面前尽量有底一些。据他所打听到的,死去的灵公少年心性,乃是最有意战楚图伯的人,甚至曾大点全国战车甲士。其桃园身死,也是与此事有关。后来姬黑臀即位后,因灵公十几年的折腾导致民生颇为疲蔽,君臣都还在忙于料理前事,无暇考虑此事。当然,哪里都有好战之人,晋国再次大败楚军的声势从来都没停过。因此,明天主要的任务之一,便是探一探、感受一下这方面的风声。

  这日一早,昭元已基本准备停当,早早去会见这位自己在梦里天宫都还引用了其典故的魏颗。本来昭元在朝堂上、葬礼上已见过魏颗几面,但那时他离自己都甚远,况且自己也需避免太专注看。因此,这一次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五)

  
  待到叙礼时,昭元见魏颗虽容颜憔悴,看起来便如五十多岁的人,其实也还只有约莫四十岁年纪。其行事接待上,虽处处都显大将之风,但眉宇间却还是隐隐有忧愁之色。

  昭元施礼道:“在下在楚之时,将军大名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出使能得将军亲自接谈,真是不胜之喜。”魏颗还礼道:“哪里哪里。宋公子年纪轻轻,就已在列国间大有才名,乃是年轻一代的人杰。我们这些老人,早就已经不行了。”昭元笑道:“将军正当英年,若说年老,那我等居于何地?”二人寒喧了几句客气话,便切入国事正题。

  魏颗道:“不知公子这次例行通使,可有什么事情要告知各国?”昭元笑道:“既然是例行通使,其实也是没什么大事。说来惭愧,在下此次来,还是蔽国司礼卿关照,叫在下一路出使之余,还可顺便去王都确定下婚期。同时,也可蒙混一下冠剑之礼。”

  魏颗见他坦诚,难得地笑了一笑,道:“公子快人快语,贵国司礼卿亦能顺人情,倒是公私两便。”昭元道:“这个比起将军从治命、不违魏武子生前真意来,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在下此行虽是公私两便,却无论如何当先公后私。在下此来,自然是庆贺我等这些年并无大战,也致蔽国平和之意,望来年也能少些战争。不知贵国意下如何?”

  这些都是寻常通例之话。要知春秋一世,大国之间的大战本来就极难保密,兼且各国国君竞相沽名钓誉,因此少有不宣而战者。真要打仗,多是直接明言,有时甚至直接约定时间地点而战。昭元说这番话,自是说楚之一方不甚希望战争。魏颗却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道:“贵国高义,自当回敬。只是现在君意未明,在下不能代君而定。大约数月之后,或许蔽国君意已定。那时,蔽国当派使者通访列国,至楚之时再正式通报。”

  昭元见他面露犹豫之色,奇道:“听将军此言,似乎贵国国君有伐楚之意?”魏颗叹了口气,道:“此等之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蔽国国君目下尚未定。”昭元正色道:“将军大才,想来也知此时伐楚,未必是什么好时机。”魏颗摇头道:“我虽如此以为,也曾谏过几次,但满朝文武是否大有王霸之志,似乎并不能禁。”

  昭元道:“将军之意是……”魏颗道:“这一国之中最大的秘密,其实根本无法保密,那便是国家之民生民气。本来晋楚互为对手,多年来大大小小之仗不知多少回,互有胜负,谁也占不了压倒性的上风。我先君曾喜游猎,贵国主上也喜声色,民生都不甚易。近来我国虽然有些起色,到底积弊难以骤除。眼前之势,明眼人自是人人都知此时打仗,定又徒然是个白耗气力,谁也得不到什么。但众武臣大半认为现在我们的君主已胜过贵国之主,那么即使同样军力下,胜算也是要大。况且楚地虽大,论起军民数目来,晋国才是第一大国,自然就会胜算更大。我等虽不以为然,也是无能为力。”

  昭元想了想,沉吟不答。要知这些诸侯国间打仗归打仗,但两边之民从无仇恨,最多也就是学着上层,偶尔发几口怨气而已。小民百姓之间,无论楚人居晋,还是晋人居楚,都是去哪里就算哪里之民,从无人去专门理会。数十年前晋文公大败楚军,楚人深以为耻,但其后二三十年经成王穆王经营列国,又渐有占上风之势。因此,两边可说还是基本扯直,真要论起来,其实便连怨气也不甚多。如今两国都是民生不甚佳,自己说要通好之意,本来以为对方肯定也一样回应,可是没想到居然是如此结果,还真是有些出乎自己意料。

  魏颗见他不答,续道:“不过也未必就一定如此。我看主公和众文武也不过是近来忽然为人游说,有些动心而已,未必就真想大战。”昭元道:“不知那些来说的人是哪里之人,在下或许可以一见?在下自信可以与他们一辩。”

  魏颗一怔,道:“那样也好,所谓理越辩越明,利越辩越清。只要能少动干戈,对两国都是好事。他们大都住的不远,也是住在这馆驿之内。公子若是能去说服他们,或是说服我主上、同僚,两国之民便都能少许多刀兵。”昭元道:“那好极了。若是将军一时无别的事,不如现在就请为在下指引门径如何?”

  魏颗本来就希望能多些人劝说阻止,自是欣然答应。但等二人到了那处,却被告知那些人又已上朝堂去游说了。二人无奈,只好又回来想等那人回来。这时公事已了,但二人都还不想离开,便又互相拉起家常来。昭元自然盛赞魏颗善嫁祖姬之意,对那青草坡之事极是感兴趣,总是追问细节。

  魏颗知他年轻人心性,最喜欢这些越口传越虚无缥缈之事,便也只好解释说,虽然从治命、擒杜回等都是真的,但后面的那什么话,当初只是自己朦胧时的幻觉,实在只是无巧合而已。但此事后来却被传得有鼻有眼,越传越神,现在已连他自己都快说不清了。

  昭元哈哈大笑,道:“说实在话,在下先前也是有些怀疑,现在听将军亲自解释,才是真正明白。不过反对生殉者想以此来劝导警戒世人,虽然其法有可议之处,但其立意却也并无不当。生殉之风此前一直甚烈,自此传说后立刻大衰,不能不说是此法之一功。”

  魏颗叹道:“在下一向自觉为大丈夫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料老来之后,却居然在这等事上得装聋作哑,徒领虚名。唉,说起来在下心中实是有愧。”

  昭元道:“其实将军一家都是忠烈之士,便真受此阴功之报,也是应当。当初令族叔魏锋镝与燕行天、宇木风三人搏战血魔,虽然英年早逝,但血魔被诛,数十年来不知少了许多小儿被害。论起此事,无论是否武林中人,也无论是否直接受益,多少年来谁不是敬恩德容光于心?后来,令尊和将军又全人性命,不但救了祖姬,更救了气候无数其他殉者。将军一家有如此之善,今天才有将军三兄弟并称三杰,一门显耀,人人羡慕。这在容易信因果报应的小民眼中,怎么说不是为报?冥冥中自有天理,此事虽然言过其实,但将军也实在当得起此誉,不必太过介怀。”

  魏颗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只是道:“公子所夸,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在下还有要事,便请先行回去,日后再侯公子佳音。”昭元见他面露愁苦之色,欲言又止,心下微奇。但此事毕竟不便多问,昭元便只是拱手相别,说日后或许还会再来。

  魏颗走后,昭元越来越奇怪:“这魏家乃是晋国六卿之一,与韩、赵、智、范、栾等并列,权势甚大。要说有什么忧愁之事,怕就是担心晋君不信任了。可是樊舜华说起周围形势时,却只说晋君对赵盾有些不喜,并未提及对别的家系大臣有什么好恶。从自己这些天的留心打听来看,魏家似乎纯是武将世家,只是打仗,不沾派系。虽然他家之人多受武职,但从来也没去想抓什么兵权,从来都是事了便主动交权。因为他们如此,晋君对其甚为倚重,满朝文武也从没听说,有谁跟他家有特别的介蒂或是冤仇。其权势如此,富贵如此,相处如此,甚至还出了一个非常难得的儿子,那还能有什么导致他如此愁苦?”

  昭元想来想去,却怎么也难以想到,便也干脆不想了。他见天色已晚,但去找那边劝说晋君的人,却偏偏回答说他们回来又出去了。要知当今天下说客横行,许多国家的国君都会同时听取许多完全对立的说客,因此对外馆舍常常客满。但为了彼此相安,所住都是一座座的单门独院,以便互相之间保密。

  昭元和魏颗本来曾请那些仆人在主人回来时来禀报,但其人故意如此说,显然是不想见自己等。但自己虽然明知如此,却也丝毫没有办法。昭元丧气之余、无聊之下,便有从人相告晚市子时才毕,夜景可游。昭元反正无聊,想起也该放松放松,用过晚膳后便自行出去到街上走走,准备好好观赏一下晋国晚市。同时,他也想顺便体察一下民情,看看晋国百姓究竟喜欢什么关注什么,在没有自己特别问起的时候,又会主要谈些什么。

  这晚市说是市集,却也不是。白天熙熙攘攘的大市上,现在已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家晚点摊贩,而且其上稀稀拉拉坐立吃喝的,还有一小半是巡夜小憩的公差。昭元转了几转,一时心烦,忽闻一家摊贩的豆花和清茶甚是清香自然,只是没什么食客。于是他便找了条板凳坐了下来,点了一碗豆花和一壶清茶,慢慢品尝。

  那摊主见他衣衫华贵,却肯来自己这小摊之上,知道定是有些怪癖的贵人。江湖上的规矩,若能小心伺候这些怪人,所得赏钱常常会出人意料,绝不止于一两碗豆花的钱。因此,那摊主对他分外的热情。

  昭元尝了一口,觉这豆花上浇的居然不是甜酱,而是一种味道特别的咸味酱汁,风味相当独特,心下暗笑:“不来此地,还以为豆花都是甜着吃的呢。真是没想到,豆花咸着吃也是别有特色,看来我还是井蛙之见太深了。”想起此地之人爱吃米醋乃是有名的传统,自己来了不可不体验一番,于是也就忍着酸味,试了几试。

  昭元喝了几口,见那摊主也没什么其他生意,便招呼道:“店家,现在都快收摊了,不如就坐下来陪俺聊聊天罢。”那摊主满口答应着,虽是依他言坐了下来,但两眼却还是时不时地去看偶尔路过的人,一疑有人有落座之意,便想上前招呼。

  昭元见他如此,想起小民生活之苦自己也曾身受,自也不去说他,只是微微而笑。他随口道:“店家,这里晚市居然歇得如此之晚,倒也算是一奇。”那店家虽然听他口音相近,但知他不是本地之人,便道:“是啊,此地近年来平和些,也就不歇晚市了。前些年文公襄公在时更是热闹,现在已少多了。”昭元点了点头,道:“这些公差,看来便是夜市主顾了。只是他们八成都喜欢大鱼大肉,不知这豆花清香之美。你这摊怕是有些曲高和寡了。”

  那摊主喜道:“公子真是高人,可惜我却没福气总碰到公子这样的雅人。当年襄公在,我才二十来岁。那时这市上茶铺多过酒铺,人人都以清高为美,于是我便学了这门手艺。不料生不逢时,我却只抓住个鳝鱼尾巴。等我之摊上市,没几年那些清高之气便大衰,我这摊也就乏人光顾。只是人言年过三十不学艺,我又没有别的长处,这才只好苦撑到今。”

  昭元笑道:“茶酒虽各有所乐,不过在我看来,茶既能舒畅胸怀,又能无狂乱后患,似是更甚一筹。但既然世人愿醉,却是谁也没办法。不过大浪淘沙,最后是金。你能苦撑到今天,让我径直便闻香走来,足见手艺高超。”

  那摊主久无人夸,非常高兴,道:“多蒙公子夸奖。近来小的似乎有些转运,能和公子同样情趣的人还真似多了些。我哪,真是天天盼公子之类的雅人能再多些,我便也好趁机多赚点养老钱,早点收手。”

  昭元摸出一小锭银子,笑道:“难得你能撑到今天我来,让我不虚此行。我最敬能坚持下来的人,希望你也能撑到下次我来。那时候可不要让我失望哦。”那摊主喜出望外,连忙接过道:“多谢公子。我一定尽力干到起码六十岁,一定要等公子再来。”昭元微微一笑,道:“那时候,还希望你能父子相继,这茶艺和豆花手艺都能流传后世。”那摊主乐得合不拢嘴,道:“多谢公子吉言。小老儿回去一定好好教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昭元一笑,觉现在虽是在市井之中,但月白风清,凉意习习,自己一人浅尝细品,实在也是人生一大乐趣。过了一气,一群人缓缓行过身旁,那摊主即刻上去招饮。那些人似乎是听中间一条大汉的指示,见他一指之下,便都朝这边走了过来。昭元瞟了一眼,见这群人状甚粗豪,心下不乐:“就这些人,难道也知这其中的风雅乐趣?”

  昭元心念一动,便想吩咐摊主自己包下此摊独享,但想了想,还是作罢。要知这些人八成乃市井之徒,可比地头蛇之类,自己若是如此,很容易被他们以为是看不起他们。若是吵闹起来,自己虽然不惧,这摊主可不能一走了之,必然会成为他们的泄愤对象。昭元心念及此,便只是稍稍偏了偏身,要离他们远些。不料那些人才走得几步,忽又停步不动。

  昭元微觉奇怪,正自心疑,已听一人道:“这里不过就是些豆花茶水,怎比得上家中酒肉?我们还是回去罢,省得跟这酸人同座。”昭元暗笑:“这样还真是两便。”当下头也不抬,便继续清酌。那些人扭身继续前行,不一会便已远去。

  昭元偶尔偏了偏眼,心头忽然一动,觉他们似是在走向自己住的地方。他心下奇怪,急忙再看,却见那些人已快要隐没于黑暗之中,而且步法似乎比经过这里时要快许多。显然,他们故意在自己面前隐藏了什么。

  昭元隐隐觉得这些人可能就是自己要找的那帮人,心下一动,抛下一句“我若不来,不必等我”,便起身追了过去。他生怕那些人一旦进了内宅,就又会装出主人不在的样子,那样自己也不好强冲进去跟人吵闹;于是他便加快脚步,要在那些人入宅之前拦住他们,硬来个“邂逅”。这样一来,谅他们便不好回避什么。

  不料昭元才一拐角,前面那些人脚步也骤然加快,但行的却又不是昭元来时的路。昭元心下吃惊,顾不得别人是否看见,立刻施展出三成轻身功夫飞身疾追。但等他又追到新的拐街之处,却见前面已是人迹全无,那些人已不知拐入了哪条巷道。

  

万王之王  第六十四回 星河璀灿嗟浩荡(六)

  
  昭元吃了一惊,心下更奇,忽然将脸抹了几抹,纵身跃上房顶四望,却依然是一无所见。他静下心来细听,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右边有人走动,立刻飞身而去。但转了几条街,却见只是一人在前面疾跑。他心知上当,立刻奔回那分岔街口。但这时周围已无丝毫声响踪迹,显然,自己已被远远甩开。昭元心下甚是沮丧:这些人明明知道自己身份,乃是故意要躲自己。这下没截住,那可如何是好?

  昭元心头一动,忽然飞身又朝馆舍处急奔,却见那里又是和白天一样,一片寂静。他守在那人门外远处,等了许久,却见始终只有门口两个睡眼蓬松的人守门,全无任何人已回来或是要回来的迹象。

  昭元心下连转,觉纵然直问那些人,他们肯定也不会明白以告。那样的话,始终还是拿不准那些人是已经进去了,还是根本就还没进去,或者根本就不是自己所想的人。

  昭元思前想后,觉得都已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还是亲自进去探查一番要好一些。要知说客们就算面对面地辩论,但从来都是说给听的人听的,说客之间可从来没有一方能去说服另一方,也极少真有去想说服另一方的。因此,他倒也不敢抱什么希望,想去劝那人打消劝说伐楚的念头。真正重要的是,他对这些人身份已有疑。因此,只要自己此行可以弄清他们的身份,那便是一个所能获得的大秘密了。

  但各国间向有默契,亦即使团之间,只能光明正大来交往。虽然此事从来无人真正遵守,但面子上自己却还是得小心些:万一被人认出是楚国使团之人偷偷摸摸进去,那便会大丢国格。昭元想了想,决定要小心就好好小心一些,于是干脆先回自己馆舍换上夜行衣,从头到脚都包个严严实实。这自是准备,到时候就算万一被发现,也给他们来个无法确认。

  昭元在那使团馆舍处转了几转,隐隐觉得这一馆表面上看起来虽与自己馆一样,但实际上却似有某种说不出的戒备在内。他武功纵然极高,但只要别人存心防备,也是一样难以完全隐藏身形。此馆如此戒备,自然是一大难处。

  昭元转了好几转,总觉如狗咬刺猬一般无处下口,便思是否应先放过今日,待某一天他们松懈下来自己再来。正寻思间,忽见一犬自一狗洞中钻入。昭元心下一动:他们虽有戒备,但肯定都是在防备自己高来高去。自己若是小心装扮一下,再加上自己独一无二的缩骨功,倒是极有可能进入而不被觉察。

  可自己无论是楚王身份还是使臣身份,这钻狗洞之事若是万一被人发觉,那可就比私探别人使团被发现还要丢份得多了。但若是今天不去,说不定明天他们就会离开,或者是从人留下、首脑离开。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昭元正在犹豫,忽然觉出有人欺近,立刻退开数丈戒备。只见来人也是一袭黑衣黑巾,只露一双精芒四射的眼睛,而且完全不避身形,直直从一边街上欺身过来。昭元见他脚步凝重,心下一惊:“我怎么又碰上了一位如此高手?”但知他已发现自己,躲之无益,也就静立不动,只凝神回望那人。那人在离昭元一丈外站定,二人对视一会,那黑衣人忽道:“阁下何以要如此黑衣夜行?”昭元道:“与阁下同样的理由。”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阁下如此高的武功,想来也当是爱惜羽毛之列,却怎么对一狗洞如此流连忘返?莫非想要体验一下狗洞之乐么?”昭元微笑道:“在下偶尔夜行此地,见此宅气象不凡,但偏偏有狗洞位置不佳,乃至有损风水。在下颇为遗憾,便多看了几眼;可惜在阁下之眼中,就成了流连忘返。在下闻以君子之眼观世,世上尽多君子;以小人之心度人,世上尽为小人。阁下责在下以羽毛,却不知当何以责自己?”

  那人嘿嘿笑道:“在下今日方知,世上厚皮之属,当以阁下为尊。”昭元笑道:“看来阁下是误会在下,以为在下只在信口胡吹了。在下不但为人看风水,更常为国看风水气运,乃是寻龙阴阳一道集大成者。这区区小院,又岂在话下?这院座北朝南,气象布局皆合雄伟之道,本来祥瑞非常。论其本意,自然是想给每一位入住之人大增运气,助其心想事成。奈何泥水之匠到底不解风水之真义,只为方便一犬出入就随手在这院龙穴之处凿了一处狗洞,立刻便造成了福气外泄。需知冥冥中大有天意,一饮一喘,俱合天数。这里虽有满院宏伟以聚气集势,但偏偏于集气之处有一小小漏洞,自然会导致所居之人的所思所想,总是眼看着就要成功,但却又总是只差一线。你说此可悲不可悲?我又该不该关注?”

  那人目光闪动,竟然没有指斥昭元这一派胡言。昭元见其迟疑,心知自己果然撞着了他们之底,那就是他们果然还未完全说动晋国君臣。他想到这里,心下暗笑,面上却是丝毫不动,续道:“其实这却也不是不可补救。只是这狗洞之气已重,光靠普通围堵之法,难消其遗。当务之急,便是要用极高贵之气来驱除这低秽之气。这有两个办法,却不知阁下可有兴趣来听?”

  那人只是冷冷而笑,却并不回答。昭元见他不自觉间,已对自己之胡扯取了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当下干脆正色道:“这方法之一,便是贵宅索性将正门开于此处。门可纳贵气屏邪气,贵宅之中又多贵人,这来来往往之下,自然便能压下秽气,心想事成。”

  那黑衣人怒道:“胡说!”昭元笑道:“莫急,还有第二个办法。”那黑衣人不觉道:“什么办法?”昭元正色道:“阁下亦是贵人。若是阁下肯从这狗洞中钻上一回,定然贵气大盛,全院生光。”那黑衣人终于明白昭元说来说去只是在耍自己,而自己居然还被耍入了套,目中顿时露出凶光。他全身忽然发出了极轻微的响声,显然是在运一门极奇异的内功。

  昭元凝神而备,心下虽不惊慌,却也不敢丝毫大意。他见对方防备甚严,只怕自己就算成功潜入,也一样可能会被对方所方的假身份所迷,反可能导致判断失误。因此,他才不惜出言激怒此人,激他全力出手,不做隐藏。那样的话,自己或许能从他武功中,知道些许真实。

  那人目中凶光越来越盛,昭元凝目而望,忽然脑中一闪:“好凶狠的目光!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此念才一闪,那人已是横掌劈下。昭元正要以凌空指剑相接,那人忽然一步跨出,身体竟然已在自己面前,掌力外威已将昭元压得呼吸一窒。昭元吃了一惊,屏住呼吸,翻手一掌直切其手。那人似是知道厉害,间不容发之际抽回那掌,却啪地横腿扫来。

  昭元忽然不闪不避,以腿对腿硬扫回去。那人吃了一惊,但要回避已是不及。二人之腿相触,都是身形一晃,但那人立刻已脸色煞白。那人变招极是迅速,忽一手护住下膝,回身一指直取昭元一目,竟是高手相搏中少见的绝命狠辣之招。昭元不敢怠慢,翻身回纵避开,右手一股剑气已直击其那已受剧震的腿,不让他有机会舒缓腿上经脉。那人知他用意,飞腿踢出直袭昭元肋间,却是以退为进,令昭元不得不回防。

  二人一言不发,刹那间已是翻翻滚滚交手数十招。那人功力虽然比昭元略逊,但招数却极是狠辣新奇,不时有许多各门各派的成名绝招使出,令他眼花缭乱。百招过后,昭元居然还是丝毫看不出他的真正所属,只觉他的内功颇为邪异,极难捉摸。每一相接之下,都能非常明显地感到那人的诡异和防备,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深透其经脉,自然也就谈不上以脉象推测什么。

  又斗了一气,昭元精神渐长,忽然深吸一口气,全身衣衫渐渐鼓胀开来,冷声道:“我功力胜你,你招数胜我,我却不愿再以己之短击你之长。你既不能胜我,还是趁早别过的好。”他武功实在那人之上,现在又已聚起全幅真气,马上就可能是全力一击了。但那人心下狂怒之意丝毫未减,就此离去,如何甘心?出招之际,反而越来越是疯狂。

  昭元见他似有神智微狂之象,对自己威胁全不在意,心下也自一动:“难道他这人特别容易受激?这种人可大多不是什么奸人。”他想起自己先前激那人出手时,所用言辞确实太过尖刻,而此人一把年纪,武功能到如此之高实在不易。自己若是全力一掌将他震成重伤,自然颇有些可惜。

  昭元想了想,忽道:“小子先前口中尖刻,有所冒犯,还请前辈不要介意。我们今日就算平局如何?”那人却眼中凶光丝毫不泄,出招丝毫不缓。

  昭元见他全不理会自己,心头不禁微怒。别说他们想劝动两国大战,本身便已是自己敌人,现在互搏之下,便杀之亦是不冤。却怎么连自己主动给他台阶,他都还不肯下?昭元想到这里,便凝神静气,要待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好好的教训。

  忽然似乎有一样极轻微的声响从院中传来,象是有人传音而入,但功力不济之下,语音微有外泄。那黑衣人立刻缓手侧耳细听。昭元一指险些戳实到他咽喉,连忙收手戒备。那黑衣人忽然收手向昭元一揖,冷声道:“后会有期。”便直跃入墙而去。

  昭元心下越来越是奇怪,但也并不追赶,只是静静思量那人的武功。要知天下武功虽然繁杂,但真正练到如此高境界的人,那绝对是天资、勤奋、明师和高手师兄弟切磋样样都少不得。自己这样的,实在乃是特例,根本算不得数。如此想来,绝对就是那么有数的几派中,才有可能出得这等人物。可是这些派的武功都是以精心培养和指点著称,并不以武功本身神秘取胜,实在也没有这样既刚猛,却又阴狠诡异的武功套路。

  昭元想了许久,越来越觉这些人身份神秘。他知自己要再想暗探,只怕已是毫无可能,索性便想:“不管如何,兵来将挡便是。要和自然可和,实在要战,谁也没办法阻止。再说我也半点不怕他晋国,现在理太多作甚?此事也是急不得,还是等我回国以后,慢慢再命各国游探留心探查为好。”

  昭元正自垂头丧气,忽然想起自己师祖公孙龙见识渊博,或许知其来路也未可知,只是他老人家不知回来没有。若是回来,自己这趟本来也是要去洛阳的,自然是两便。只不知当年自己被人怀疑被迫离开,现在再行回去,到底怎样见那些师兄弟?他们会作何感想?师祖若是已回来,见到自己这样回来,又会怎样高兴?

  昭元想起当年自己四处流离的景象,想起王孙满和众师兄等人的昔日风采,心头更是感慨万千。不知一别多年,他们可有几多变化?他想来想去,这许多人事都纠缠在一起,脑中已是一片鼓胀,索性便不再想。但走了几步,却又觉回去也难以睡着,不如还去那茶摊看看。若是那茶摊还开着,自己也好消磨一下心情。

  昭元满怀心事,慢慢踱回那晚市,却见市面上已比自己先去时更是冷清。那间茶铺还在,人气居然还旺了些。而且自己原来坐的那张桌上,已多了一个半伏在桌上、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其前面还摆着几个茶杯,正咕咚咕咚地大喝特喝。再看旁边,还有几个人围站在他旁边,还不时对他指指点点。

  昭元心下暗笑:“这等清茶,怎么可以如此牛饮?”但转念一想,知这年轻人定是酒醉之后被人拉到这里来醒酒的,便也不甚奇怪,又找了个地方落座。那摊主见他居然回来,似乎也是有些想不到,连忙又来招呼。那些看热闹的人见那年轻人酒意似已略略被制,似乎也觉没趣,便都渐渐离开,只剩下这三人互相而对。

  昭元看了几眼,知这年轻人应该是喝闷酒才成这样的,本身并非什么酒鬼酒徒。他知烦恼之事确实还是发泄之后才好轻松,若是一味闷在心中,只会越来越糟,便也丝毫并不阻拦。那摊主来来回回地服侍,不时为那年轻人多斟茶汤之类醒酒物,还不时向昭元苦笑,请他原谅自己不能来转意服侍。

  昭元见他稍微有闲,笑道:“店家,看来你今天真是走了好运了。天色都快夜雨了,你这摊居然还没法关。”那店家笑道:“遇了公子,自然好运。但这摊之所以开到这么晚,却就是为了等这一位公子的。”昭元微觉奇怪,道:“难道你知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

  那摊主道:“也不是每天都来,但是这些天来确实是经常来。他一来就先在那边的摊上喝闷酒,最后醉得不行了的时候,就会被人抬过来醒酒。”昭元看了看远处一摊,想起先前自己确似见过这个年轻人在那里一人独酌,只是当时全没在意而已。昭元看了看这年轻人,见他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而且似乎也颇有武功,当下道:“这人似乎也是贵介公子,又有武功,就算偶有烦心事,却怎么会拖这么久还不能解?”

  那摊主道:“年轻人如此,还能有什么原因?公子也是年轻人,自然能够理解他求之不得的心情了。”昭元心头一虚,忙道:“他这般英武人才,家世也必显隆。他如此钟情,当也不是为什么小妾之流。难道也有什么姑娘家会不愿意为他正室么?”那摊主皱了皱眉,缓缓道:“偏偏还就是有姑娘不愿意。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魏颗将军的长子魏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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