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写封信吧。”
“干吗老让我写信?”
“喜欢看啊。”
“胡说八道一通,有什么好看?”
“就是胡说才好看啊。”
我们的谈话经常是这样结束的,然后我就去写信,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时纯粹是瞎扯。
幸好没有指定我该写些什么,虽然那样会很容易,但同时也给了我不写的理由。我不肯写命题作文,老实说我痛恨命题作文,小学啊,中学啊,早就写腻了,写烦了。
那时的创伤是如此深切,以至于现在谁出题让我写个什么,我就只会胡说,东拉西扯,走题走得漫无边际,几头牛都拉不回来。
记得初二时老师不得不请家长,谈谈我的作文问题。那是个很帅的男老师,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特恳切地跟我老爸说:“她写的作文其实很不错,最大的缺点是主题不突出,或者干脆没主题,这怎么行?让我怎么给她评分啊?”
回家后老爸问我,“你的主题呢?”
“不知道,他越说主题,我越找不着。”
“哎,你这孩子不能犯别扭,现在还不是时候呢,等你有一天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了,再折腾也不迟。”
是啊,总有一天我可以写自己最想写的东西,别人谁也管不着,那些年里我经常这样安慰自己。
这两年总听说高考零分作文,我找了几篇看看,觉得那评分的人实在欠揍。回想起自己受过的折磨,教育改革先别说其他吧,能把这命题作文的思路给改改,已经是莫大的功德了。
所有的折磨或多或少都是有后遗症的,我也没例外。前几天馄饨侯他老人家说我“礼貌周到”,唉,我一听啊,差点儿晕过去。
才来德国的时候,我住在德国人家里,是那种有好几个邻居的合租式,每天都很热闹。一到周末,德国人都回家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把我给高兴的,老想自己可以大闹天宫了,当然我一次也没闹过,静悄悄地过去了,可那种感觉巨好。
谁一夸我,比如说,“嘿,你往东边走得真好啊!”我立马就想掉头往西边走。谁要说我怎么好吧,我准保瞬间就琢磨干点儿坏事儿给他瞧瞧。
不过我干的好事儿还是比坏事儿多,多海了去了,所以,我到现在一直是个好人,乖得自己都不能相信。
那谁不是说了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当年我的反抗是典型的非暴力不合作手段,直到被请家长,我开始硬着头皮写别人爱看的东西。
那时我的女同学们流行写日记,买一个漂亮的小本,蓝的,粉的,绿的,就开写了。起初我瞧她们偷偷摸摸地写,很好奇,不是想知道她们写了什么,而是对她们相互之间的窃窃私语很好奇,因为她们写完了就互相看。
隐私这个概念那会儿还挺模糊的,但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是偷偷地写,那干吗还让别人看呢?既然给人家看,干吗还躲躲闪闪的呢?
也许我从小就特别扭吧,反正到现在都没写过一篇日记,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滑稽。
我只写信,写给我喜欢的人看,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这些年写过好多信,给家人的,给朋友们的,曾经写得不亦乐乎,也有时写得咬牙切齿。
最短的一封信是给一个叫小洁的女孩,我和她小学是同学,初中她随父母去了另一个城市。有一天我听大人说她病了,还住进了医院。我马上写了一封信,只有两句话,“小洁,你好了吗?告诉我你好了没有!”一个星期后,她的回信来了,也是两句话,“我好了!又能吃肉了!”
最后悔的信是我写给别人的情书,替一个男孩写给另一个女孩的情书。满纸的甜言蜜语,后来他们还真成了一对,可再后来他们又分手了,吵架时女孩对男孩说:“你现在写的情书都没有原先那么甜蜜了!”他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反正是头大了好几天!从此再不替人写情书。
大学时同寝室的一个女生,夸说她的男朋友写得一手好情书,说得我心里直痒痒,想看看那究竟有多好,让她说起来那么感慨万千的。有一天她的男朋友来看她,也不知怎么提起写信,他说:“你把我以前的信给我一封看看吧,那会儿我写得多棒,可现在就写不出来了,让我参考参考。”啊?!我们几个旁听的都倒了。
写信这事儿变得搞笑是现代人的问题,古人写信可是件很唯美的。就说那“尺素”,是他们写文章或者书信时用得长约一尺的绢帛。想想也觉得悦目,素白的绢,黑黑的字,最有图画之美,甭管写的什么吧。
诗里词里,凡提到书信,或情深意厚,或缠绵悱恻。不是“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就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还有什么“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这些词儿背上三天三夜都背不完。
说了半天,美了半天,不过是一个字,难!那时候寄出一封信,收到一封信,太难了。要是我们想到信件的旅途是多么辗转曲折,还指不定对方能不能接到,那写信时的心情能不郑重,下笔时能不恳切吗?
有个朋友买了一些很漂亮的信纸,米黄色,摸上去有点儿麻麻沙的,底上是细致的暗纹,左边角有的是一朵梅花,有的是一枝荷花,还有的是青草,猛一看真象一块小小的麻纱。她说在杭州买的,存了多年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用。
出国后,收到她的信,上面说:“哎,太好了,我终于可以用这些信纸给你写信了!”
我们的通信持续了几年,等她把那些漂亮的信纸用光了,日子也变得跟以前不同。渐渐地,洁白脆硬的信纸上,满溢着牢骚和抱怨,再慢慢地,我们不知哪天停止了通信。我回北京见到她时,她笑着请我吃饭,然后说她要离婚了。
我的失望真的不比她少,一直以为谁和谁都可能分开,只有他们是不会的。
我们又谈到那些美丽的信纸,她说:“多美呀,这么快就用完了,而且再也找不到了。”
这时,我和她的眼角,都有泪光。
那一天,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止境的忍耐和宽容,没有完全不求回报的爱与付出。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
偶尔翻翻从前的来信,一会儿笑出声,一会儿叹气,所谓的白纸黑字,无非是时光的见证,告诉我们曾经有个那样的你,我,还有他。
最可爱的信,是孩子们还不会写字时,给父母的涂鸦,他们画出心中的语言,蓝天,绿草,红太阳,小青蛙,大灰狼……那是世界在他们眼中最初的投影,每一笔都是他们想跟父母说的话。
最忧伤的信,不是那些不愿寄出,尘封在抽屉里的,而是永远没有可能写出来的信,字字句句都只能写在心里,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信。
所以烧信是一种决绝的行为,一个人能这样做,是下了与过去了断的决心。
从前的革命者,在敌人破门而入之前都赶忙烧信,一看老电影里的那些镜头我就替他们着急。你说干嘛不早点把信都处理了呢,既然身在敌人内部,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特别是有的人连点火都来不及了,生生把信往肚子里吞。那种联络图(这个词儿一直没太明白,可老瞧见有人用)式的信,看了就该毁掉,留着它有什么用啊,难道就为让我们看电影的人跟着起急?
我只支持烧情书。一把火,干干净净,灰飞烟灭,感情从此死无对证。
下次等紫霞仙子碰上至尊宝,还可以立刻开始另一段感情。
虽然忘记过去就是忘本(这话谁说的来着?懒得查。),但把情意绵绵的信当作爱的法庭的铁证,这种行为本身,无疑是给自己套上枷锁,自我宣判有期徒刑。
承认读信是一大乐趣的人,乌央乌央的,但爱写信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我是没遇上几个。
现在流行的是手机短信,电子邮件什么的,特快,特逗,也特容易删除,纯粹是信件快餐,便宜,吃着也爽,就是没什么营养。然而这是两厢情愿,你发给别人什么,别人也回复你什么。
每天打开我的邮箱,凡是夹带转贴附件的,看了就删; 群发的邮件,看了就删; 超级短到只有一,两句话的,看了就删; 电子贺卡,不看就删; 自动回复,不看就删; 广告信,不看就删,马上列入黑名单; 不认识的名字,不看就删,并列入黑名单; 重复三遍依然是乱码的,删,并马上回信质问,“哎,发电报呢,还是练习密码啊,想不想让我看,明说!”……
这么一折腾,我从来不用抱怨信箱的容量不够使,最吝啬的hotmail250MB的箱子,都是空荡荡的。
我喜欢写长信,写在各种随手抓来的纸上,凡收到这样信的朋友,感叹之余,无不细加珍藏。写得有多好倒也未必,实在是太长了,从别人那里看不到这么长的信。
最长的一封,大概断断续续地写了三个多月,厚得象一本小书,其中杂着打印纸,作业纸,菜单,广告,还有一张喜帖的背面。本来是要寄给一个朋友的,封好后贴了满满当当的邮票,往邮筒里塞,可就是塞不进去,闹腾了一会儿,旁边已经有人好奇地注意我了。
我转身回了家,把信塞到床垫下面,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今年搬家的时候,我不在北京,突然想到这封信,忙打电话问老妈,“我的床垫下有一封信吧?”
“没有啊!”
“肯定有,我六年前亲手放的,您再好好看看!”
“你闹什么呀,两年前是你自己亲手换的新床垫!”
啊??!!
我收到的最好玩的信,是一个朋友写的流水帐。没有开头,也没结尾,详细叙述了两天里他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干了什么,跟谁去侃山了,跟谁去唱歌了,然后几点睡觉。他写的信,大多是这样的。
对我的要求也只有一个,“你给我写封信吧。”
嗯,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