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心武揭秘红楼梦》有感
最近读了两本刘心武的书。书是去年六月回北京时买的,那一次回国是在妈妈刚刚诊断出癌病不久,我回去探望她。全家人都在为治疗妈妈的癌病全力以赴地寻找解决方案,心情很是紧张,体力上也因为要常跑医院,陪床而有些过分透支了。很难能和家里人聚在一起好好说说话,或是到外边走一走放松一下。临离京前一天,才抽了半天时间去做些再次离家前的准备。本来约好和四姐一起逛西单的书城,顺便购物,后来大姐也来参加。在西单购物中心的食肆里我们简单吃了些午饭,又聊起了家里闲与不闲的话题。午后的饭店,食客格外稀少,坐在那里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傍晚时分,本来预留下不多的买书时间被挤的只有半个来小时了。急急地跑到西单书城里,已经没有时间细细挑选想要的书了,甚至连列在书单上的书也没有时间去找。马上要离京,没有买到想买的书,好比进山寻宝却空手而回,的确很是遗憾。况且,下次回国又不知要过几月几年,在遗憾之后更有些沮丧和不甘。哪怕不求十全,旦求一得也好。
于是,我就问我姐姐最近可有佳作问世。两位姐姐同时提到了刘先生心武的新书,一本是《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另一本是《红楼望月》,她们自己也有意去买。那时电视里每天都有刘心武谈红楼梦的专题节目,还是放在所谓的黄金时段,用流行语言讲,就叫“热播”。我在北京时,生活很不规律,即便在家时也常有亲朋好友来访,难得坐下来看看国内的电视节目。曾经在与人聊天时瞥过一眼刘先生的节目,记得好像是说书的一样,一个人一张桌子,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因为是与人聊天,一心难以二用,所以没有很深的印象,记住的只是“且听下回分解”之类江湖上说书人卖关子用的套语。现在既有两位姐姐提起,又是因电视热播节目而出的书,好奇之心便油然而生,匆匆之间把看到的刘先生两本关于红楼梦的书都买下了。算不上是自己要买的精选之书,也算是对进山淘宝空手而归的一点点慰寄。
一下买下两本有关红楼梦研究的书,实在也是因为我对红楼梦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文革中,《红楼梦》,《三国》,《水汻》和《西游记》是老毛特批可以让全国人民用批判的眼光去读的四本文学巨著。当时卖这几本书时,我们在书店外排了通宵也还没买上,后来是托了人才买到的。我听老毛讲读《红楼梦》要读四遍以上才有发言权。我是照着四遍去读的,但读完了,也没觉得我怎么有发言权。倒是书中的诗词对联让我很是着迷。我曾把书里的诗词赋对全抄了下来,一是为了记忆,二是练习写字。我的字在我中学毕业以后才有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应该是多亏了我读红楼梦时抄了很多里面的诗。红楼梦读了几遍,有时也看光明日报上的评论文章,对蔡元培,胡适和俞平伯这些红学大家耳濡目染地了解了一些。对索隐派和考证派的了解,很多是从对他们的口诛笔伐文章中间接得到的。我想我不会钻进故纸堆中讨营生,所以没有花更多的时间去玩弄那些阳春白雪的东西。那时只有李希凡很是得宠,因为他的观点是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红楼,与老毛不约而同。自然成为红学的主流。我也不喜欢从阶级立场上对红楼梦有更多的研究。我的家庭背景使我很难对书中的焦大有什么好感。第一,那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奴才;第二,他是那种在无产者前要冠以“流氓”的穷汉。与书中众多人物相比,我更喜欢风流倜傥的宝玉,多愁多才的黛玉。即使是贬意多有褒意的薛小姐,也没引起我很多反感。尤其是大观园里那一班小姐丫环,各个既美貌无比,又识情达理,各个宛如天仙一般。的确容易使人臆想涟涟。想多了,还怕有玷污圣洁的恐惧。
我对于《红楼梦》的喜爱更多的来自其中的文化韵味。书中凡是公子小姐均可出口成诗,连做丫唤的也都能吟出不俗的五言八句。还有就是书里对家居饮食,服饰礼道的描写。比如茶,早上晚上,春天冬天喝的茶都不相同;漱口有漱口的茶,泡饭有泡饭的茶,这些茶还都不算是喝的茶。真正喝的茶就更讲究了,要把花瓣上流下的露水积攒起来,储藏经年后才拿来泡茶。那不是一种讨生活的生活,而是享受生活的生活,就象一个手艺高超的匠人精雕细刻一个象牙工艺品一样精雕细琢生活。到了那种境界,对茶的苛求已经是不再是就茶本身而言了,而体现的是对生活品位的一种苛求了。《红楼梦》演绎那种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那种"阳春白雪"式的贵族生活,所谓贵族生活实际不过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生活时尚。一旦贵族生活为广大"下里巴人"所拥有,贵族生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会为一种更新的生活模式所代替。86年时我去夏威夷,在机场的免税店里见到300多美元的打火机,当时我们在超市花3个美元可以买一打打火机.300美元可以买一台20寸的彩色电视.我很难想象什么人会花300美元去买一只打火机?同样,对于我们50年代生人,60年代长大的人有几个知道何为书香门第呢?红楼梦的开禁让我们有幸从很小的一个侧面了解到什么是平民百姓所见不到的另一种贵族的生活。对《红楼梦》的研究,如果没有那个时代的深入了解,也会有隔山打牛的盲目。这也许是考证学的由来。而考证是枯燥而耗时的工作,在急功近利的人们看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刘先生是官场中人,怎会成了红学专家?
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国外工作生活,对国内的很多事情都缺乏直观的了解,没有机会看看研究红楼梦的书籍。这次看到了刘先生心武的大作又勾起我早年时对红楼梦的知之而又不知之的好奇,很想拿来一读。对刘先生,我还是刚上大学时从他写的一下那时很走悄的小说里有所了解的。他的《爱情的位置》和《班主任》我都读过。那时还是文化革命飓风荡涤掉与文化有关的一切东西之后,我们依然在文化的旷野上徘徊的年代。刘先生的作品的确让我们在干旱文化沙漠里漠躇行已久之后,突然尝到一星潮润海风的新鲜。可是他的作品中又很有一些骑墙的味道,或是追风的感觉。总觉得与我曾读过的一些名人大作不能相比,没有什么深度。比如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巴金先生的《家春秋》,或仲书先生的《围城》,你什么时候读都有趣有味。即便是在与刘先生同年代的伤痕文学作家里,我也更喜欢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因为那是张先生浓缩了他亲身经历的一场恶梦。刘先生的书惊世也许还可以,传世是决不可能的。好比眼下很多流行歌曲,再好听,也难流行得很久。越时效好的作品越难经久不衰。
那时大学有一位学习平平的同学在班里吹嘘曾以刘先生为师,便想当然地认为“有什么样的徒弟一定会有什么样的先生”,于是对刘先生便心存有了一分保留。这二十来年除去听说刘先生担任过很多社会职务外,发表了很多文章,但是再没有见到象《爱情的位置》和《班主任》类似的惊世文章。没想到一不留神,刘先生竟成了当代的红学专家。而且听说已经做了十来年的潜心研究。看来,人和人就是不同!曾经那么辉煌过的人,也依然在浮世中追求辉煌的人,能坐会书斋去做学问的人是很难得的。有没有时间是一个问题,有没有心就更难说了。
刘先生书是买了,可等回到家,由于忙其他事情,这两本书便一直躺在我床头柜上再也无暇去翻阅。这几天我太太提起别人对刘氏红学很有些争议,我们才想起年前买的两本书,于是马上找出来从头拜读。初读此书,很有它乡遇故知的感觉。书中语言很是通俗易懂,的确是刘先生的风格。对红楼梦也颇有不同的见解。比如“日月”之说便很有新意,是一种几乎全新的立论。但是读下来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头两章的确讲的是有关“红学”。他说脂砚斋批的红楼梦应是研究之基本,心想这很上路。记得我上中学时邻居以瑞大哥就曾向我展示过他家那套线装的石头记,还特别讲是脂批的版本,非常之难得,云云。他是62年的地质大学毕业生,是我哥哥姐姐的同龄人。我的确很幸运,有很多从哥哥姐姐那里认识的六十年代处的大学生为隔代朋友,他算是其中的一个。我猜刘先生心武也应该算是那辈学长吧。他们哪代人,知识学的很透,做学生时也没有赶上文化革命,各方面的素质都很好。只是那场动乱让他们难以做他们与所学专业有关的工作。但大多数人在做人和做学问上都很严谨,与他们交往实在让我收益匪浅。
刘先生的书读过两三章之后,便让我产生了一种听说书的感觉,确切讲,是那种在大茶馆里听说书的感觉。每段书后,说书人为了让你再来听下文书,总会留给打个包袱。相声演员在终场时会把包袱打开,博得众人一笑,笑痛快了,你下回还会来听。说书的不一样,他的包袱不打开,留下悬念,你如果想知道底细,你还的来听下回分解。好比一个是美酒佳肴,一个是捆绑销售,商家的目的是把他的玩艺儿买给你。刘先生评红楼梦却比说书人要高明,他能从第四章就讲秦氏可卿之迷,一直讲到十五讲,包袱越裹越严。每章后面都会说迷底在下面一讲,可每到下一讲,刘先生就又不知把你带到何处,迷底还是没有揭开,于是你还要再等下去。高,的确是高,不愧比我们早年间买艺的说书人要高。可是把对红楼梦的研究弄到象说书一样,使阳春白雪一样的学术研究混入到夏里巴人的民间艺术里,刘先生心武当数第一人。
在刘先生的苦心引导下,去听(或读)那下回,下下回,下下。。。下回的分解之时,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不是那种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的似曾相识,而是前一章后一章之间的似曾相识。比如“太子惊帐”便不止一回见到,见到的还是大段大段语言重复的描述。后来见到刘先生的另一大作“秦氏可卿之死”,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才变成恍然大悟。原来出处在此。可似曾相识之后的恍然大悟却又让我陷入更深的不解中。我是搞科学研究的。做学问的怕的是重复而无新意,因为搞科研的一定要有标新立异之处,否则便无生命力。更忌讳的“拿来主义”,即所谓抄袭。常听说某某教授因抄袭他人的东西而身败名裂。可是自己抄袭自己的东西,后一章抄用前一章的东西,却不大常见,刘先生心武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另有心得吧,出于蓝而胜于蓝。算不算是一稿两投,恐怕只有做编辑的才晓得!
要单拿自己的东西反反复复炒冷饭,也便罢了。刘先生的大作中没有一点引文出处,要说都是刘先生的匠心独具,独一无二的发明创造,可我又觉得他引用的例子与二月河的前清小说里的章节又颇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在都不是论文类文章,弄不好还是二先生月河借用刘先生心武的研究成果也保不准。可越看越是有问题,刘先生把红楼梦的研究搞到不象是在论证,反倒象是推理。就象福尔莫斯或克里丝迪安的侦探小说一样完全是在那里猜测想象而已。推理论证要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当然要注明文献索引,而在刘先生那里却看不到蛛丝马迹。如果刘先生真是没有引经据典,全靠自己的研究考证,那可真真是高人了。也许是刘先生忙,太忙了,以至无遐罗列出引用的一干文摘索引而已。如果是用有关前清的文学作品来论证很严肃的红楼梦研究的课题那就更是一大独创了。
当今经济大潮之下,社会风气有很多改变,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人的思维模式,生活态度。比如笑贫不笑娼的,又比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现象比比皆是;当官的能贪则贪,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信马列的也可同样朝拜如来观音;北大教授也有急功近利而拿别人的东西为自己的东西去发表的,等等。可刘先生心武不该呀。即便刘先生一时疏忽大意,可中央电视台不会如此疏忽呀?难怪有些红学老先生一时气下,对刘先生奋起讨伐之时,连“先生”两字也忘了,让心武为在他的名字之间缺省了先生两字而耿耿于怀。让我也学着刘先生心武的方法妄加猜测一下。红学老先生们也许是把“先生”两字的老师特意吝惜地保留起来,以免让刘先生心武的“红学研究”有教授于人的先河。如果当真,老先生们的用心可算是良苦了。我不得不对这些老先生由衷地钦佩,他们还真为我们中国的学子学孙们留下一点脱俗的净土。需知误人子弟,可是贻误好几代人的呀。
耐下心把第一本书读完,第二本也就容易了。省去重复的部分,竟比读前一本节省出不少时间。总的印象是立意颇新,而论据不足。有重叠而无跌荡,有浅出而无深入。盛名之下,其实难符。看过之后的感觉就好比去餐馆吃饭,点的是法国大菜,可端上却是天津麻花。哎,又让人给“呼悠”了。不知在国内,有多少人都让给给“呼悠”了,偷笑的只有“呼悠”别人的人。至少出镜费,稿费是大大地捞了一把,至于什么写作道德,做学严谨,Who C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