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為甚麼會說「上帝死了」?


涉獵過一點禪宗的,應知道有「呵佛罵祖」的事。呵罵佛陀、祖師,像離經叛道,卻不足駭怪,因這是破有相,凡落形跡的,即使是尊佛敬祖,皆為生滅虛妄。西方神學有神死之論,時代雜誌一九六六年一期的封面,大字標題「上帝死了」,介紹當時在美國高等學府神學院間掀起的思潮。這西方宗教的「上帝死了」之說,乃有其特殊的文化、哲學、神學含義,如要了解,還需從百年前德國的尼采說起。

尼采Nietzsche(1844-1900),路德會牧師之子,四歲喪父,弟弟隨又早死,他乃由母親、祖母和兩位嬸嬸帶大。自幼他缺乏男性為伴,受女性環繞呵護,可是對女性,他卻有一種大男人的刻薄批評:「她們不要真理:對于女人,甚麼才真?女人一開始便沒有任何一件事,會比對真理更覺怪異又討厭又懷敵意了。她美妙的藝術,是謊言,她至高的關懷,是外貌與美麗。讓我們男人承認:我們要毫不含糊地敬禮、喜歡女人裡頭的這樣子的藝術,和這樣子的本能。」上大學後,他主修古文獻學及神學,使其文筆充滿古典和聖經的暗喻,但同時比他對女性的尖酸評價尤甚的是,著作一部又接一部對準傳統文化和基督教,作出更多毫無憐惜的攻擊。

他1872年《悲劇之誕生》批評基督教:「宗教已受傷已致命,因如下方式:在正統教條主義嚴苛睿智的眼下,宗教神秘的前題,系統化作歷史事件的總合;宗教開始明明想維護神秘的可信,卻去反對任何生機和成長的自然增殖;神秘感終于消失,竟為宗教歷史性基礎的宣稱所代替。」「基督教自始便主要地、基本地厭惡生活,以信仰的假面、偽裝,自囚于『彼岸』或『更美』的生活。它憎惡『世界』,定罪熱情,懼怕美麗和情性。」他要以希臘酒神的歡歌妙舞,代替日神的秩序理性。

到1882《快樂之科學》,他提出:「老上帝死了!」「是我們殺了他,你和我。」他借一擬設的瘋子之口這麼說。他認為,基督教自立教初起,就為自己掘墓,漸把信仰唯理化,所以上帝死了,導致西方上帝信仰此一牢固的思想完結。他的無神論,不是用論辯推證出來的,而是觀察描述出來的,因為他看到在身邊信教的,上帝最多是高妙道理的上帝,等到生活,他們的上帝全無生氣,簡直就是死了。

1883-85《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得罪上帝,曾經是最大的罪,但上帝死了,所以這些罪人都死光了。得罪大地,現在成了最可怕的事。」「別再埋頭在屬天之事的沙堆了,要無拘束地用屬地的頭腦,創造地上的意義。」「是人給自己所有的善與惡。真的,這一切,他們沒有取得,沒有尋得,也不獲自天上的聲音。唯有人把價值放進去,保存他們自己,是他單獨為事物創造了意義,人的意義。為此他稱自己是人,意即評價者。」他以人的目的,該成「超人」。英譯的superman最好該繙作overman,即超出的人,超過他視為既然的現實,進而為更理想更美好的人,不受他人左右。他提醒人當賦自己以意義,成為評價者,給出善與惡。此義用1886另一部書名不同的說法,就是「超越善與惡」。他提倡一種不再非黑即白的新哲學,說:「所有道德,都是…一點暴力,對抗自然。」相反地,「現今歐洲的道德,只屬一群動物的道德。」他鄙視道德,實是指西方道德失去了獨立的思考,自己的判斷:「打開頭起,基督徒信仰就是奉獻的:奉獻所有的自由、驕傲、自信和精神:同時為奴,自嘲,自殘。」如要脫離這困境,他說需回到生命自己本身的「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這並不同生存意志,只求苟存,而是人類生來便欲釋放自身所有力量的意志。人是高貴的主人,不是自然的奴隸,高貴的人乃為一個「超人」,其真實本義非超絕的高人,而是肯超出一己的限定,他「最偉大,甘于最孤獨,最自閉,最越軌,是超越善惡的人,作自己德性的主人,並且意志力十足。」

1888《敵基督》裡,他集中對基督教文化展開大批判,但他高度稱譽耶穌:「世上唯只有一個真基督徒,就是那位釘死在十架者。」他以為保羅才是造成基督教道德墮落的禍首。同年他廿天草成《看這個人》的自傳,剛好生辰之日完稿。書名採用拉丁文Ecce Homo,這原是巡撫彼拉多判罪之時,指著耶穌說的。書分數章,題為:「我為甚麼如此有見識」,「我為甚麼如此聰明」,「我為甚麼寫這些好書」,「我為甚麼是個天意」!他何以有見識?他說因自己多病,但不屈服,能苦中作樂,將意志轉向健康,生命,哲學;又因不甘人憐,反以征服為榮,尊敬敵人,只會對準人所代表的,並不攻擊人,所以自己是高貴的。他何以聰明?他道是由于自己拒絕上帝,上帝會令他停止思考;反之自己接受現實,即命运之愛。平時不喝酒,不吃零食,不飲咖啡,只以閱讀為娛樂,這些生活小節,比上帝、靈魂、善惡都更真實。他何以寫許多好書?他一本又一本評價自己的著作,說是病痛令到自己學習忘懷,爭取休養閒暇,需要忍耐等待,這一切一切,都意味著思考。他何以是成為天意?他反問,我被了解嗎?所以要寫給你們看這個人,是因你們太多誤解!這個人成了天意,因自己的命运,生來與庸俗的道德標準一概對立,尤其是基督教否定今世、肉身的道德。當這自我剖白的傳記寫畢,兩個月後,尼采精神崩潰了。

1866年仍為大學生的他身子變差,有說患上困擾其終身的性病,起因濫交或同性戀,但真實的病情病因不明。不過他是恩師力薦的天才,1869破例毋須呈交博士論文就擔任教職,惜和大多數同事格格不入。次年自願參軍,在大後方照顧傷員,其間感染白喉與痢疾,後來還得了久醫無效的偏頭痛、嘔吐、眼疾。他被逼退伍,重投教育,學院生涯一直不愉快,79年乾脆辭職,在法意之間漫遊並寫作。76與81前後二度向兩位女仕求婚失敗。他常自資出書,印三百冊,賣出僅半。89年自傳新書成,精神失常,瘋狂寄信,下署「狄俄尼索斯」(酒神)「被釘十架的」(基督),自此永久喪失與外界溝通的能力。他人生最後十年,由妹妹照顧,並繼續出版推廣他的著作,令其名望日彰,但本人全不知情,因他人已無法理解這一切。妹妹是位納粹黨支持者,舉薦哥哥的書,納粹視之為其信念的代言人,推崇尼采,儼如納粹之父,執政之後,尼采的著作得到廣泛傳播,為各院校、大學的讀物。

尼采自道:我不是人,我是炸藥!幾乎所有他熟悉的都給他轟過,包括哲學上心儀私淑的叔本華,互贈作品的摯友音樂家瓦格納,當然還有少年時代傾慕的基督教。人道他是瘋了,精神道德都有缺欠,不理他;說他是納粹的精神導師,不睬他;是自命超人更褻瀆上帝死了的自大狂,定罪他。但他讚揚耶穌,喊神死的原是書中的一個角色,去到廣場日復日向空叫嚷。他與納粹無交情,超人與權力意志本屬個人奮鬥,無關集體,日耳曼一樣受他的抨擊。他笑話女性,一樣鄙視男性,洋溢才賦的修辭更充斥自嘲反諷。他用的或是瘋話,講的確是哲學,因此尼采被誤解,更當被理解。無可置疑,身後百年的存在哲學、心理分析、文學戲劇,處處盡已是尼采的身影。他的話雖令一樣喜歡苛責人者振奮,同時使許多自以正常生活做人者震驚。然而無論話對話錯,他以被釘十架的酒神之身,要親證現實命运無論多麼可怕,他仍愛它,表達走出自然限定的決心,雖然最後終須倒下。就算失敗,他仍要證明,西方文明怎樣連同其宗教,背離人生,唯理到底,弄死了自己的上帝!

「上帝死了!我們殺了他,是你也是我」,瘋子如是說。西方文明發展到一個地步,不僅科學冷酷,沒有快樂,連宗教也冰涼,光剩下這善那惡的理。人不再當人,被壓在被告知的理下做人,有說說的靈魂,卻沒活潑潑自主的身體,人猶木石,其上帝難怪被看成死了。上帝死了,因為唯理,理上說非定即死,理下具體已死!

基督信仰的上帝,本是道成肉身的上帝,不是否定肉身的上帝。聖經開篇,有分別善惡的知識樹,和生命樹一樣,悅人眼目,但這知識之果可賞不可嚐,吃者必死,自絕生命。知識上的善與惡,善是善,惡是惡,而你仍是你。人之本始無善亦無惡,若人僅僅有這善又那惡的知識,善、惡知識再多,不外徒自赤貧裸裸。善與惡,並不該是人所對的知識。在府邸天天面對金銀珠寶的,不一定就是富翁,僕役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不就是他的,因他並不是他所見所識的主人,除非他擁有所見識的。知善知惡,沒有好處,所知道的必須是自己的才是。超越善與惡,走出分別善惡知識,直面生命之實,賞之更嚐之,人樂上帝亦樂,這才是樂園。不意上帝信仰的宗教竟自食禁果,帶下失樂園,被釘的酒神要吶喊「上帝死了」,又果真是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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