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在當代語境中,會怎樣說上帝?


十九世紀,科學家找到的大自然因果律,完整且緊密,似再沒有上帝容身的可能。廿世紀後,科學家仰觀太空宇宙,似有始卻無邊無終,絕對性融解,俯察粒子世界,鏈結若有還無,因果性鬆動,這時感受上帝,又非完全不可能。人以理性,一度逼使上帝退隱,因為以詰詢自然宇宙的實證方式扣問宗教,要宗教描寫自有永有的上帝,解釋從無變有的創造,將不會有結果。直到百年前唯理主義科研判準之下,人和他的整個客觀世界,鴻溝不斷加深,一個本像牢固不變的物質宇宙,迅速沉入無涯際不可逆的認知深淵,這才驚醒今人存在之腳底,不過是一串浮砂似的偶然,人自以理性可以無所不至,其實只不過預設自己像上帝無所不知。理性至上的人,不單與他熟悉的上帝疏離,理性擅智役物,其操控下的現代化科技進程和社會工程,竟換來人與自然,與他鄰舍,甚至與自我的疏離。理性有限,更極脆弱,亦同為人性脆弱之一環。人是人,不是上帝,人何來資格說沒有上帝?關于上帝,他現在能做的,可以選擇相信上帝,或殺死上帝,亦可以仍讓上帝靠邊站,歸入不可名狀之幽獨語默,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一情景,又叫期待上帝。

所以後現代關于上帝的語境,有上帝死了,相信上帝,與期待上帝。尼采的神死,無神卻意志滾燙。祈克果的信神,無己卻情緒溫和。海德格的期待神,無信又無必不信,卻心境冷漠。滾燙的燃燒自己;溫和的聆聽天意;冷漠的抽離這有己或無己的感情,面對「存在」。存在非定在,為一開放場域,在此亦在彼,這既是海德格的思考,亦成其真實人生。所以他支持納粹,又淡出政壇;他向老師敬禮,又撤回獻辭。海氏多變,成因不能簡單說是天生柔弱或奴性屈從,亦非制度中身不由己,而甚為重要之一點,該是他哲學性格使然。海氏在其大學校長就職演講,力言理解國社主義,應是哲學的,對當時混淆為政治學,不無微言。過去黑格爾之于普魯士儼若哲王,只惜今納粹德國對海氏偉論,沒有興趣,這使他掃興,不久淡出政治。他覺得納粹缺乏哲學高度,不懂存在,單由政治層面無以真正團結德國人民。海氏存在哲學中含有一股貴族威權氣質,使之對時之新政治風潮起共鳴。首先他確實受納粹的果斷、熱心、可靠吸引,想他們能實現日耳曼的民族精神,他的存在思想也望藉以具體化。其後並非希特勒的獨裁殘酷令他感覺不妥,而是他不滿意納粹淡薄哲學,竟同基督教,淪為一種浪漫的自由主義錯誤世界觀,因而意興闌珊。

海氏鄉下長大,晚年歸隱林野,其個性與建制無緣。他眼見猶太人慘遭迫害仍保持沉默,更主動疏遠猶太裔業師與之劃清界線,但沒有任何可靠證明他也排猶。海氏的日耳曼鄉土記憶,使他對一寄人籬下的小民族不會付出太多關心應是起碼的事實。不能說他討厭猶太人,只是他有大日耳曼意識,以吾民吾族方為希臘文明的哲裔,德語優越盡發揮希臘語之妙蘊。海氏的哲學巧于展示德文和希臘文的深義,後期哲學更鍾情于德國詩之語言。他的視野固是人類的,對存在的闡釋具有普世的價值,只是骨子裡卻植根日耳曼文化,並為之極其自豪。他的「此在」絕對中立,為一潛在,將或此又將或彼,其中推崇沒有反顧的果斷及欠缺倫理的真诚。故他對尼采特別認同,由海氏再詮的尼采雖不具那種殺死上帝的暴力傾向,但他欲揭開的存在,並無預防非理性殘酷的意向。海氏註解「存在」是個ek- sistence,人自己投擲了出去,自我成為目標,卻不可擁有。人乃能走出自己而關心自己的存在,雖常不願如此,甘心墮性安逸依然固我,形同死物,僅為定在。人貴在維持這超越自己可能的選擇,找回自己實現自己。人一面不再no longer,一面尚未not yet,由雙重否定而成此在。存在中的時間,非既定空間中許多「現在」的串連相加,僅作計時器中的系列時間。人真正的存在,當下即是,息息相關,無所不透,呈現為時空場域,不再具任何可放射的精神自我實體,海氏以此消解一切主客的緊張對立。

主客對立,是西方現代文明的性格。我思故我在,由這能思之我的小窗口窺看世界,掌握世界,操縱世界。由個人到個人,再到個人組成的團體、階級、民族、國家,盡成各自封閉的存在物,與綿延開放的存在分裂,結果是,我主,你客。主與客可以客氣,但人人若爭著作主,要他人作客,我主你客的結果是,客氣不來,形成對立的緊張。然問題關鍵實在于,此主客對立之緊張不易察覺,平時無事在書齋和實驗室為冷靜的理智掩飾。理智不能單獨存在,未可脫離心靈的感情直覺想象欲望而為至高的主人真正的自我。以唯理為我,反出賣真我甘為理智的侍從。西方編織上帝的理性證據,昨天看來合理今天或又不然;同樣唯理之網盡括的自然與人生,今天看來很對明天或又不太對勁,因理智的盡頭,實無際虛空的深淵。存在思想即看破這一點,故需重新立足此時此地的存在,必以存在先于本質,意志先于理智。存在思想導引的人生,個別先于普遍,非為滿足由理智規劃、集體認可具普遍本質的善惡而活。故此祈克果與尼采皆輕視那些斤斤計較分別善與惡的道德宗教,以至在俗世眼中,獨自擔負不道德的罪名。背後祈氏生時是指手劃腳他悔婚毀約不忠,尼采去世仍不斷羅織他言行不檢罪狀。但二人當機反應截然不同,祈氏以信心之父亞伯拉罕為榜樣,「恐懼戰慄」,答應上帝呼召,犧牲自己,捨離所愛。尼采則以理想超人為目標,「權力意志」,勇敢無畏,無不可為。他們能感受到自由,在于面對存在的空無,不安焦慮卻勇敢沒有迴避。但當人選擇了信神或神死,兩種生存漸啟分別。尼采說,人殺死上帝,因難再忍受無時無在被牢牢盯住,尤其讓人盡瞧私隱的醜陋。所以諸神要死去好使我活下去,擺脫庸俗的陳腐人性,消滅意識根源的罪咎自卑,不容道德堂哉皇哉橫手弄權。人永不休止地自我奮鬥,一而又再使出追求意志的意志也即權力意志,權力成為目的,直探存在本質,趨向更完美的超人。上帝死了,權力作了存在之錨錠,人生唯一還覺實在的東西。尼采振臂一呼確給迷迷糊進入現代理性世界的西方人一個真正挑戰,只是現在上帝已死,這主權力量即使實現,挑戰之艱巨變得無法承擔。尼采首當其衝,為不自量力的無限意志逼瘋,不是征服空無,便是被空無征服,無法創造權力,便為空無毀滅。祈克果的存在之路不同,相信上帝,雖甚荒謬,不可能但要使之可能。這相信的動作,如臨淵之一躍,自己沉入空無,不圖征服空無,反使自己變為空無,以便讓上帝大能的創造得以顯現。這如同亞伯拉罕答應一個全不合理的呼召:獻上你的獨生愛子!他沒有猶豫,只信上帝應許,正當舉刀欲下手的一刻,才看見耶和華必有預備。上帝信仰不能再是歐洲神學傳統中只作一旁觀的可能性,舉一理便可無所不能。生活非依理寄託,輕鬆得到答案,而是委身奉獻,艱難跋涉的結果。人生不為由永恒觀看下來的稀疏空靈,存在是濃密膠稠的歷史進程,不經不了解,不了解不知苦澀。祈克果終選擇要做對己為真的基督徒,存在時刻如新,盡心盡意盡力,愛主你的上帝。

海德格沒有尼采自毀的熾熱,也不備祈氏無我的溫和,他呈示一個冷冰的存在場域,攤開在那兒,期待上帝。這種哲學,批評者疑仍為神學開了後門,雖不必自毀,但人毀或毀人隨時可能。此蒼蒼涼涼等待揭露的存在場域,泯除主客,然乏祈、尼二氏總有熱度的人文思維。欲解決主客對立,消除歐洲知識傳統中科學思維和人文思維的整體認知危機,本海氏受業之師學問所在。其師胡賽爾Husserl(1859-1938)為科、哲通人,天文物理數學邏輯心理無不專精,以變數理論考獲博士學位,數目概念的心理學研究取得教授資格。他學術分三階段,先處理邏輯的哲學問題,其次撰述實在論式描述現象學,最後轉入觀念論式超越現象學,步步提出既深入主體又符合客體的認知。其「回到事物本身」之進路,剔除預設,緊貼經驗,探索源頭,順著主體意向性的觀念化活動,揭出隱藏的理性,好把事物轉為本質內容的發現與價值形式的表現,自我與世界,兩端照面,通氣呼應。其逾半世紀的現象學研究,層層展開,學問性格始終不失精確科學的嚴謹,復注意生活世界,人與我因同理心empathy互為主體,乃作一「超越的主體」,完成是他的自我,充滿人文的關懷。他現象學的還原,先把自我與對象通通懸置,但所追求的是純粹,而非虛無。弟子海氏也講良心的呼喚,回到生命深處發現虧欠,煩神操心于此在,終至無我,依然空白。胡塞爾的現象學方法存而不論,只為留白,不真空白,最後我中有他,他中有我,互為主體。這關係存于人際,也不排除預留上帝一席。他出生奧利地小鎮一傳統猶太社區,長大于希伯來聖經氛圍後受現代教育,同讀新德文譯本。完成教授資格論文他受洗為基督徒,又娶也改宗的猶太同鄉女子為妻。上帝對他,非作期待,而是容受。他哲學不空談上帝,只說真正的哲學該是「應許之地」。當下像空白,卻有交互主體之超越,空白虛映,看似沒有,其實仍有,烘托應許,還作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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