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子芳刚睡下,就听电话铃响。子芳最怕半夜铃响,因为半夜铃响通常是国内父母大人的。子芳一骨碌爬起来,一只手抓起听筒,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兀自心跳个不停。却原来不是哈尔滨长途,是美国打来的。子昭情绪很低落,只说自己的一个胳膊麻木,一条腿踏刹车时也感到无力。子昭是个性格坚强的人,打电话时多是给子芳鼓励,很少讲自己的烦恼。子昭是八十年代留学到美国,后来拿了硕士学位,现在自己开了中医诊所,也算成功人士。
从外表看,两姐妹略有不同,子昭高挑个儿,圆脸儿,直眉细眼,子芳中等个,尖尖脸儿,弯眉大眼。子昭性格开朗,办事果断,子芳性格柔弱,优柔寡断。所以子昭从小就十分照顾妹妹。如今子昭这般心态,子芳还是第一次遇到。于是细细的问这病多久了?子昭说有半个月了,检查过,却查不出病因。子昭只说一家老小,两个儿子,最怕自己生病却偏偏生病,心里很是难受。姊妹俩絮絮地聊到半夜。放下听筒,子芳睡不着,忧心冲冲。刘峰那里睡得正香,子芳就去堵他的鼻孔。刘峰气得大叫,子芳说:“刘峰,明天我要去美国,” 刘峰说:“你怎么一犯病就在后半夜,天亮再说好不好?”转身又睡了。子芳无奈也躺下,却睁着眼到天明。
第二天大早起来,子芳就给子昭打电话。子昭还没睡醒。因为西雅图与蒙特利尔有三小时时差。子昭说你疯了,我还没醒呢。子芳说我要去看你。子昭这才清醒过来,一叠声说:“好,好,好,你快来吧!”于是子芳联系机票,给小峰请假,安排刘峰两周的生活,一应琐事,料理清爽。刘峰却有些担心。子芳在国内也算走南闯北,到加拿大却一直拿刘峰当拐杖。子芳的英语是哑巴英语,读和写还说的过去,听得能力,尤其说的能力还是不够。何况还涉及出关入关事宜。刘峰怕子芳万一哪里有了疏漏,误了班机,岂不麻烦。子芳倒泰然,自认没问题,何况带着小峰。小峰此时也算是子芳的小拐杖,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半流利的英语,时时可以提醒子芳。
于是母子俩就整装待发了。给子昭的礼物很费了一番心思。自从刘峰回国以后,子芳就处于困顿时期。穷的滋味子芳到这时才尝到。无论买什么,只盯着特价,每星期都认真地看各大超市的报纸,眼睛贼溜溜的,手里拎着笔,用刘峰的话说,最见不得的是“特价”这个字,一见提笔就画,一个个的大红圈触目惊心,跟判刑似的。子芳笑,承认在判刑的过程中很有快感。
子芳记得以前看过一个电影,其中一个镜头时主人公到了停车场,一个老妇人跳舞似的迎过来说,给我一块钱吧,我想买一件裘皮大衣。康大门前有个自称是越南老兵的乞丐,住在downtown 一个大公寓里,每天中午当中国学生吃着自带的饭盒时,那乞丐却坐在咖啡馆的转椅里,喝着热咖啡,吃着刚出炉的披萨。
许多人说蒙特利尔的助学金计划又成全人又害人,成全人是说有些人用助学金读了学位,读书时不用半工半读解除了后顾之忧,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害人是说有些人读完一个学位后找不到工作,打工又嫌累,于是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一个学位读完又读另一个学位,成了专业读书人,因此也丧失了改变生活的能力。有时子芳想起国内三十年代的留学生回国都拿着几个学位,言必称博士硕士,心中就想不知是不是与我们现在的光景仿佛。只是因为从小读他们的书,这样想时有些不好意思,感到是对前辈的大不敬。又想其实何言胜负荣辱,得便是失,失便是得,前辈大师游学国外,回国后把国外的哲学思想和科学发展介绍给学界,也是一大贡献。
思前想后,子芳只买了两盒枫糖,怀着悲悲戚戚的心情上了路。刘峰依依不舍地送子芳和小峰进了关,倒好像是久别似的。只因大红门在外等的时间不能太长,才匆匆的走了。刘峰一走,子芳马上坚强起来,什么都能干了。小峰也十分卖力的帮妈妈,像小大人一样。
到了美国海关,检查官问子芳是干什么的。子芳答是学生。检查官又问:有没有其他收入?子芳答没有。检查官就板了脸,问谁给你买的机票?子芳答:我自己。检查官说你没有收入,哪里有钱买机票?子芳涨红了脸说,我有助学金,我可以给自己买机票,还能给儿子买机票。检查官又问你去美国干什么?子芳说去看我姐姐。检查官说,你姐姐有收入吗?有。她是干什么的?她是医生。子芳这时气的快要失控了。检查官也看出了子芳的反感,却不发怒,那双小蓝眼睛依然冷冷的,说,留下你姐姐的地址。子芳手抖抖的写下子昭的地址,感觉就象八国联军在战败书上签字似的。其时正是9-11事件爆发不久,老美的恐惧心理在此可窥一斑。子芳是中国护照,加拿大学生,没收入,想必就成了老美怀疑的对象。
底特律是他们登上美国的第一站。他们需要等40分钟。底特律机场是世界著名机场,其型是一架飞机。所有的登机口有顺序的排列,条缕清晰,找起来方便之极。小峰嚷着饿了,子芳给他买了薯片。两个人得了薯片便坐在登机口四处张望。这时一对男女徐徐走到问询处,女的细高跟鞋像锥子一样纤细,一张脸高昂着,好像还点了假痣。男的一身牛仔装,头戴牛仔帽,足登牛仔靴,靴头尖尖的向上翘着。这是美国了,与加拿大有些不同。
子芳无端的想起自己在北京读书时,那些女孩像中了魔似的要去美国,称美国是“美丽间”。那时一个寝室的人,三儿嫁了一个即将移民美国的小白脸,舍弃了像爱多年的恋人。七儿去了巴黎,开始时做baby—sitting,后来在巴黎圣母院门前邂逅了一个美院的画家,如今两人一切都好,只是没有孩儿是七儿的心病。后来五儿也去了美丽间,嫁了一个老黑。子芳当时是寝室里最不张扬也最守旧的人,她不想出国,只想守着家安稳的过一辈子。五儿曾说过,当初那么多浪漫的事情和曲折的追求,现在想来,子芳倒是最幸福的。小峰是她们七姐妹中的长子,刘峰对子芳呵护有加,一家人生活在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加拿大。五儿最后说:一生不能论输赢。这句话倒像人生的禅悟。过了不久,五儿就随老黑去非洲,染上热病,早夭了。
转眼40分钟过了,子芳和小峰准备登机。没想到子芳又遭到严格的检查。子芳想这次美国之行,真是过五关斩六将。这次检查人员是一个戴大头巾的阿拉伯人和一个黑小姐,黑小姐先让子芳伏身在栏杆上分别抬起左脚和右脚,检查鞋底儿,然后让子芳站直,黑小姐把她纤细修长的黑手伸进子芳的腰间,在子芳的皮带里面旋转一圈,十分职业。大头巾又检查了子芳随身的小包,方才放行。
飞机从底特律到西雅图上需9个小时,加上时差三小时,机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化中。子芳和小峰各戴了茄克衫,但当飞机降落在西雅图机场时,温暖美丽的天气,一件T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