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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小时ZT by 朱夜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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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 凌晨3点18分
江南新村某老式公房内,卧室正笼罩在浓密的黑暗中。床上的男人侧躺着,闭着的眼皮下,眼球快速地从眼眶一侧移动到另一侧,嘴角和手指不时抽搐一下。
刺耳的鸣声响起。正在梦中的瞿省吾被手机铃声惊醒。他闭着眼睛茫然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床头,伴随香烟和打火机掉落在复合地板上的“噼哩啪啦”声。终于他摸到了闪亮不已的手机。在一天的这个时间他完全无法想起来什么人会在这种时候打手机给自己,却清楚记得昨夜睡觉前忘记关闭手机的不明智行为,他咕哝了一声:“靠!”
他终于接起了电话,清了清嗓子:“你好,平安保险的瞿省吾!”
“救命!救命!”
惊惶绝望的男人的声音如钻头刺进他的耳朵,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
瞿省吾突然张开眼睛:“什么?你说什么?”
“嗑嗒”一声,就象来时一样突然,电话挂断了。
那声音无法让他联想到任何熟悉的人。瞿省吾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抓搔着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过了几秒钟,他完全清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灯看手机上留下的号码--完全陌生。他按了回电的按键,手机中善意的提醒:“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谢谢。”
他回忆着梦境--黑云,沼泽,压在胸口的无形的黑暗,气喘吁吁的奔逃。他用力摇晃脑袋,似乎要把记忆中不连贯的碎片筛除,留下有用的信息。最后他丢下手机,躺下身,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咕哝了一句:“靠!”
2月18日 凌晨5点45分
普济医院里,星光正在逐渐退去的天空下,草坪上结了一层霜。早班的卫生员拖着扫帚,踏着科技综合楼后花房的砖砌小道慢慢地走着,止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他闻到一股异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他用手里的扫帚扫向面前染着污泥的地面。污泥摊开处,腥浓的味道令人做呕。他捏着鼻子弯腰细看了一下,在朦胧的晨光中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一滴冰凉的东西滴在他后颈,摸一把,满手粘稠。他突地打了个寒颤,用扫帚支着地,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看头顶。
5秒钟后,临时病房朝花房一侧的病人几乎同时被近乎窒息的嘶叫声惊醒。
2月18日 清晨6点30分
法医病理科的技术员李斌披着白大衣,嘴里叼着装豆奶和包子的塑料袋飞速跑上一层层楼梯。他气喘吁吁地冲进值班法医的休息室,里面床铺已经整理好,但是不见人影。他把塑料袋拿在手里,哼哼着一间间房间去找。空荡荡的实验室里到处是有人存在的迹象--水浴锅换上了新鲜水,昨夜放在电泳槽上连夜进行电泳的凝胶被取下来放在固定剂里固定,窗开着,窗外的梧桐树上传来阵阵麻雀的叽喳。放电脑的隔间里,电脑显示器屏幕黑着,但机箱上的指示灯还亮着,显示处于休眠状态。
“这家伙正值班呢,死到哪里去了?”李斌想着,顺手晃了晃鼠标。黑屏突然亮起,现出欧洲古典建筑的屏幕保护程序,同时喇叭里响起雄浑的交响乐--瓦格纳的“汤豪舍”终场。
“妈呀!”李斌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继续晃动鼠标。交响乐响个不停,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母:“please input the protection code:”李斌随手敲打几下键盘,看见屏幕没有反应,推开桌子转身就往隔间外面跑,差点和另一个人撞个满怀。
“这么早就来了?”那人不紧不慢地问。
“你这家伙!”李斌没好气地指着电脑说,“你给我先把这个关掉!我听到这个就头痛。”
值班的人俯身在键盘上敲打几下,音乐声停止,屏幕保护程序关闭,露出WIN98湖蓝色的桌面。
李斌揉着耳朵说:“谢天谢地...”
值班的人问:“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又有尸体吗?”
李斌在装豆奶的塑料袋尖角上咬了一个洞,把塑料袋团在掌心里,象婴儿吮吸乳汁一样吸着豆奶,含糊地应了一声。
“车祸?煤气中毒?还是浮尸?”
李斌苦着脸说:“你等我吃完行不行?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据说要尽快检验。科里增派了人手,这次去现场的是金主任自己。尸体很快就要到。说是这么说,不过我看也不一定。”
“哦?为什么?”
“因为得先把死人弄下来,可能要花不少时间。”
“是吗?”
这时办公室里响起了传真机的声音。“案件相关资料已经到了。”李斌匆匆吞下最后一口早点,把塑料袋往字纸蒌里一丢,敞着白大衣往办公室里闪去,象一只白色的动作不协调的大鸟。他整理着不断吐出的传真纸,嚷嚷着说:“哟!照片都来了!现在他们收集资料动作真快呀!”
“哦?是吗?”值班的人跟着进了办公室。经常接触化学试剂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抚平传真纸光滑的边缘。从凌乱的纸堆里,一张工作证复印件被摊平在桌上,年轻男子孩子气地笑着,皮肤白晰,丰润的嘴唇可爱地翘起。下面是姓名和供职部门:季泰雅,医务科。值班的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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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中午刚刚过去,医学院操场上开裂的水泥地反映着毒日头的白光。一个排球“砰”地拍在地上。男生和女生混合的哄叫声响起:“哦!好球!14比12!”
哨音响起。担任裁判的高年级学生做了一个换发球的手势。参加本场自发组织的男女混合排球赛的药学院队队员按顺时针方向移动。发球位置上站了个1米82的山东大汉,单手转着排球,一副胜局在握的样子。
穿蓝色线裤和湖绿色运动背心的男生正站在左后的位置,烈日的火光刺得他皱着眉头。他望着前面队员汗湿的T恤的后背,悄悄咽下一口唾沫。那人一手在腰间,往背后悄悄摆了个“2”字。
巨掌击出,排球凌空飞过。临床医学院队的前排迅速散开。右后位的队员单手接球,位置偏向左前,他大喊一声:“泰雅!扣球!”刚才偷偷打暗号的人没有往前接球,却往后退出界外。穿背心的男生一个箭步冲上,二传托起了球。两人擦身而过,衣袂相交。人群中有人呼“好球!扣!”话音未落季泰雅便已飞身跳起挥臂扣球。对方立即组起人墙拦网。泰雅跳起后扣球点几乎比他们高一掌,却似乎突然方向不稳,拳缘只是撩了球一下,球往网右方飞去,眼看就要出界。在双方尚未落地时,穿背心的男生却轻松跳起,在排球触网前轻轻一拨,排球“扑”地落在对方界内的真空区。
哨音。“14比13!”
“这球不算!”药学院的女生厉声说,“朱夜擦网了!”
“哪里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临床医学院的女生辩解道。
“输就承认吧!不要不好意思!”
“我们要赢了!你们才死要面子!”
“你什么意思?!”
球技相交很快变成唇枪舌剑。
“真没意思。”朱夜抹了一把汗,“不打了。”泰雅嘟起嘴唇长长地吹气,吹乱自己额前的头发,一手拉动T恤衫的衣领往脸上扇风:“我也不想打了。太热了。”
“上海男人都是软蛋,没品!”对方的男生高叫道,“有种的晚上大操场见!”
泰雅不屑地掠了一下前额的刘海:“你说谁呢!”
“哟,忘了你了!娘娘腔!你也算一个!”说话的男生唱起评弹的音调。对面的男生一起哄笑了起来。
一个女生说:“我们要文明比赛!不要打架!”
药学院的男生说:“上海男人吵上两个小时也不会打。有次我听不下去,冲到人家跟前说两位大哥,你们打吧。你猜怎么着?两个人都跑了!哈哈哈哈!”
“还有还有,粮票还带半两的,抠门抠到锁眼上了。”
“哈哈哈哈...”对方的男生一个劲儿地笑着。
泰雅突然转过身向操场边的树荫下走去。朱夜急忙跟上他:“怎么了?不打了?”
“太热了,不打了。”泰雅操起放在水泥地上的杯子,掀开杯盖,咕嘟咕嘟地喝里面的大麦茶。
对面药学院的男生起哄道:“哦!!!不行喽!挺不住喽!”
泰雅仰头喝着茶,精瘦的脖子上,喉结在小麦色的皮肤下上下滑动。朱夜冷冷地叉着手站着。
药学院的男生觉得没劲,便勾肩搭背地走了,大声嚷嚷着一起去买买冷饮。操场上人群渐渐散了。三三两两的人地走过泰雅和朱夜身边。有人鼓励几句“下次再来”,多数人低头不语。没几分钟,操场的这一角只剩下他们两个。远远的地方,篮球场上还有人在投篮,篮球落地的“砰”声孤独地回荡在空空的操场上。
“去吃冷饮吗?”朱夜问。
泰雅摇摇头。顿了一顿,望着朱夜被烈日晒得褪皮的额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总有一天,我要他们个个仰起头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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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斌忙着整理不断从传真机里吐出的传真纸,把它们分门别类裁开理好。
值班的人一手指着季泰雅的工作证复印件,转脸问李斌:“这是嫌疑犯?”
“呵呵,让我瞧瞧...”李斌哗啦哗啦地翻着成叠的传真纸。
值班的人手指不耐烦地划拉着桌面,在那张传真纸的边缘留下道道淡淡的抓痕。
“案情简述,只有一句话,在这里!”李斌得意地举起一张传真纸,“‘普济医院科技综合楼昨夜发生坠楼事件,一青年男子死亡,死者为医务科副科长季泰雅。’呵呵,这个是死者的工作证。哎呀,啧啧,长得这么嫩相,好可怜......搞得这么大,连重案组都出动了,可见是凶杀案。哎,不知摔成什么样子了。但愿不要太碎,否则待会儿收拾起来很麻烦,碎骨头再把管子堵住的话,我们又得挨骂,后勤已经来抱怨了好几次了...”
值班的人手指慢慢收拢,把传真纸捏成一团。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伸手拉过电话机,拨了外线:“...吴明在家吗?...吴明,是我。你7点半来接班行吗?我有点事情,得早点下班。”
2月8日 晨6点55分
半夜被吵醒后睡得不踏实,瞿省吾早就已经把床铺滚得乱七八糟。现在枕头正在他腹下,床罩翻卷到内面,被里子露在外面,闹钟在床头欢唱“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他苦着脸爬起来,用力揉了几把发胀的脑袋上杂乱直硬的头发,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闹钟还在响。他“砰”地一巴掌拍在闹钟背上,拍哑了唱个不停的闹钟。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卫生间,打开电灯,唰地拉开盥洗池上方的壁橱门。他咧着嘴笑了。那些都是帮助他进入工作状态的东西。
厨房电热水瓶自动接通,开始烧水。刮胡刀、须后水、面霜、定型喷发胶、梳子和牙刷排了一排。大约一刻钟以后,走出已经是一个清爽精干的白领青年。他泡了一杯开水,兑上点冷水,吃下几粒维生素和洋参丸,提起拎包出门去。
他下楼走出小区没多远,迈进一家24小时开业的台湾小吃店,点了一碗担仔面加荷包蛋当早饭。店堂里人不少,多数都安静而匆忙地吃着。店堂音响里播放的GDP连续快速增长、股市飘红、外贸顺差之类好消息似乎没有给它增添任何喜庆的气氛。人人保持着开始一天的打拼以前积聚力量的肃穆,如同长途汽车站上等待发车的中巴。
瞿省吾听着各种令群情振奋的新闻,埋头吃着早饭,直到新闻播到最后时,播音员报告了唯一一条坏消息,昨夜318国道上发生连环撞车事故,多辆汽车失火燃烧。清爽精干的白领青年嘴里含着蛋黄,冼练地脱口而出:“靠!”
这几乎是店堂里唯一的声音。
瞿省吾吃完早饭,便加入了痛苦的挤车大军。他还没有加入有车一族,但是他觉得自己每一天都在向这个方向靠拢,前提是他能按质按量完成工作。
他的目的地非常明确。在他分管的这片区域内,普济医院是住院和急诊病人最多的三级甲等医院。在平安保险公司投保医疗险和意外险的患者在普济医院就诊的概率也最大。作为核保员,他的工作是检查这些客户的急诊和住院病史,计算符合理赔条件的款项,汇报给公司,然后客户才能获得保险费。他在普济医院已经是熟门熟路,只要对门口的保安点个头就可以顺利进入。
然而,今天早晨整个医院的气氛明显不同于往日。保安们两两聚着,压低声音谈论着什么,偶尔有人高声怒道:“上面的这些人,老早就该...”便被人拉住袖子,四下望着,重复压低了声音模糊地吐出刚才硬吞下的话。
进门便望见成排的警车,法医的白色面包车,走近草坪,远远只见科技楼和临时病房之间围了一群人。
他拉紧领带,昂首挺胸地从人群边走过,目不斜视。
他在8点05分准时敲开了医务科的门。不能再早,否则医务科的工作人员还在换衣服、交班、泡茶。也不能再晚,否则就有可能被办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医药代表、进修医生、研究生、告状的病人家属插在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
“早上好!”他带着职业性的愉悦和朝气敲开医务科的门,“季科长在吗?”
满屋子的人突然静下了声,齐刷刷盯着他,空气瞬间凝固。
瞿省吾从来没有在早上的这个时候看到医务科有这么多人。其中很多是生面孔,也有几个他见过,但是以前从来没有在医务科的办公室内出现过。他咽下一口唾沫,暗暗骂了一声“靠!”,随即赔起满面笑容问:“我是平安保险的核保员瞿省吾,要借阅几份我们的客户住院病史,请季科长给开个条子好吗?”
“他不在。”有人生硬地答道。看不清谁在说话。
瞿省吾一边想这帮子人究竟是怎么了,一边搜索着人群,一边以尽量和缓的口气说:“那么庄老师在不在?庄老师也可以帮我开这个条子。”
有人对着阳台说:“彩娥,出来一下,有事情要办。”
人群默默向两边移动,露出一个胖胖的50来岁的办事员。她的眼睛充血,嘴唇因为强作镇定而不争气地哆嗦着,泄露了她竭力想要掩盖地恐惧。她僵着身体半弯下腰,从抽屉里拉出一叠夹在一个大黑铁夹上的“外单位借阅病史证明”,丢在桌上,发出闷重的“哐啷”声,她的身体也为之一颤,泪水从眼眶中满溢而出。她迅速地撩起袖子擦过脸,无声地指了指桌子。
而职业性的笑容已经快要在瞿省吾脸上僵硬。他如获重释地说了声“谢谢”便坐在桌前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填了起来。填了一两张后他更觉得不自在。没有人恢复交谈。十几双眼睛焦虑的目光充满了整间房间。他知道摆脱这种窘境的最佳方法就是迅速填写完毕,马上离开。他的笔飞速地在纸上唰唰舞动,写下的字连自己也看不清。他把工作证和写好的单子推到庄彩娥面前。她挥手把工作证抹进抽屉里,提起医务科的公章在借阅证明上重重地连敲几下,震得瞿省吾的双脚透过ADIDAS休闲袜和“英国绅士”皮鞋,也能感觉到行政楼这幢老洋房木制地板的摇动。
他最后努力挤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举起手续齐备的借阅单,来不及说声“谢谢”,一头扎向门外。
医务科办公室的门“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病史档案室在医务科同一幢哥特式洋房的最底里,有长廊通向门急诊大楼和医技楼。这幢房子是普济医院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最初是用做病房,有着宽大温暖的室内阳台,落地窗,长长的走廊在“凹”字形的建筑里四通八达。各种气窗从屋檐的缝隙里透进光线,在古旧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在房子造好以后陆续添加的供水、供电、供热、供氧和中央污水管道在墙角、气窗和任何不可思议的空间里盘旋,即使已经废弃很久,仍然和整个医院的复杂管道相通。中央氧气站定时调节压力时从管道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仿佛不甘地宣告自己的存在。在“凹”字型的天井里,数十年来逐渐冒出了无数色彩质地不一,高低不齐,功能不同的杂乱建筑,仿佛树根间长出的蘑菇。更奇妙的是,无论建造年代的早晚,都有错综复杂的走道、过道、走廊或楼梯通向行政楼主楼。这些建筑大多本来就粗糙简陋,墙灰剥落,屋角水迹蔓延,有的甚至还带有文革标语和宣传画的痕迹。它们被完全废弃的时间要比老病房晚得多。尽管如此,在几个月后,当科技综合楼的1-5层装修完毕时,行政办公室将全部搬进科技综合楼,所有这些建筑都被一起铲为平地,建造新病房。
他走进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里面没有人。这里对于他来说更是熟门熟路。他放下提包,翻开包盖,拖出印着“平安保险”瞩目标记的文件夹,摊在桌上最显著的位置,在当中放上印迹未干的外单位借阅病史证明,然后捧着笔记本回头在外间的玻璃橱里找病史。
多数病人出院或死亡后马上就要求理赔。普济医院病史室常把刚出院的病人的病史按照出院的科室和病房一齐放在玻璃橱里,然后每周一次统一按住院号放入病史库。病史室的外间原来是老医院的病房的一部分,用木板隔成两间,病史室的外间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属于图书阅览室的一部分。多年来反复修建和改建,使得病史室和图书馆虽然一墙之隔,但要走到隔壁却得走过一条弯曲的走廊。这种情况在行政楼里并非绝无仅有,事实上遍地可见。外间有宽阔的阳台、落地玻璃床,窗沿挂着种在可乐罐子里的吊兰。病史库则把走道封闭形成的宽长空间,没有窗口,连接着深不可测的走廊,仅靠木格玻璃窗上几个通风窗口的小号排风扇排风,散发着消毒药水和霉味的混合味道。而这排风机通向哪里,恐怕只有死后在医院游荡多年的鬼魂才知道。
“毛富根...王常禄...唐来娣...”他念叨着一个个活着出院的投保人的名字,从普外科、泌尿外科和骨科的病史堆里抽出这些病史。“陈仲培...陈仲培...”他的手指翻过一叠叠急诊病人的病史,“陈仲培...”他又翻过一叠叠消化内科病人的病史,最后反复核对笔记本上记录的病人姓名、住院号和死亡日期,确定是普济医院没错。“陈仲培...”他拿笔记本拍着脑袋,在玻璃橱前站着。半开的橱门倒映出通向病史库的幽深走廊。
“靠!上星期日晚上才死,他们怎么会这么卖力...”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外间的玻璃橱里没有,那就是说可能已经上了病史库的架子。
那就是说,必须走进那个该死的地方!
他念叨着“陈仲培”的名字和住院号,向走廊深处走去。
病史库的结构象半侧肋排,中间的脊柱相当于主走道,一侧的类肋骨相当于病史架之间的侧走道。在走廊另一侧墙的正上方是一排积满灰尘的木格玻璃窗,陈旧的红漆开裂,掀起,仿若一张张垂死挣扎的病人的嘴。小号排气风扇的叶片在气流的带动下无声地转着。这里储藏着普济医院从作为法国教会红十字医院出现以来130多年来的病史。
瞿省吾念着“陈仲培”的名字,突然想到在这里登录的名字当中,绝大部分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相当不习惯,立刻拉开了病史库里所有的灯和排气风扇开关。嗡嗡的风扇声给他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
他数着病史架上的数字找过去。最新的病史在走廊底的侧面的架子上,头顶就是一扇嗡嗡作响的风扇。他翻检着叠在一起的病史,默默念着“...陈仲培...”
门外玻璃橱门“呀”地一声,“扑”地碰上了橱框。
他下意识地转头往门外看。走廊明亮的日光灯下,外屋的病史室反而显得虚幻,仿佛是雨季到来前老屋墙上突然变得鲜艳的水粉画。
这时,他感觉有一双眼睛正看这自己。在他转回头来以前,他的眼角看到什么东西在无人的地方掠过。
他抓紧了病史架冰凉的铁框,冷汗从背脊上的毛孔细细渗出。
他慢慢猫下腰,作好向外屋冲刺的准备,一面小心地把头扭向眼角瞥到的地方--头顶的木格窗。
除了嗡嗡作响的排气风扇和积满灰尘的老旧木窗,什么也没有。
他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在未放满的一格上,一份病史慢慢地滑了出来,在滑到架缘时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坚决地“啪”地一声落在瞿省吾脚边。他拣起来一看:“...陈仲培...”
他拿着自己需要的病史快步走到外间的病史室,回手拉下病史室的灯和风扇开关,关上门,深呼吸,然后开始工作。
他还没翻几页,病史室的职员鲁巧音捧着一大杯热茶踏进了房门。
“鲁老师,早!”瞿省吾招呼道。
鲁巧音点头作答。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似乎超过了廉价粉饼的功效。
“今天天气不错呐!”瞿省吾乐呵呵地说,“马路上没什么积水。”
“哎...是呀。”
“怎么没见着季科长呢?又出差了么?”
她的嘴唇霎时颤抖起来:“呀!你还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谁都没对我说什么呀?”
鲁巧音搓着手里的杯子,连打了几个寒颤:“季泰雅...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瞿省吾真正大吃一惊,“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面对他下意识的连串问题,鲁巧音只是摇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公安局的人来了,不少人。和领导谈到现在。谁都不知道谈了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撞了鬼了……”
突然,单调的鸣声直刺耳膜。瞿省吾匆匆掏出手机,点了一下头,冲出房门来到走廊里。他沿着宽大的楼梯下到拐角的窗前才接通电话。在这里工作一阵子以后他发现这里是信号最好的地方。
“瞿省吾,你现在到普济了吗?”电话那头是理赔经理高天的声音。
“是,我到了。”
“那几个理赔的事情先放一下,有重要任务。”
“哦,什么任务?”
“普济医院有个投保人今天身故了,马上要进入核保程序。”
“受益人申请理赔了么?”
“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你应该认识...”
“季泰雅?”
“你已经知道了?”
“我大概是全院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儿到处是警察。是警方要求调查的么?”
“还没有。听着,这个人投了好几种险,有医院给保的,也有自己买的,数量非常大,光是‘99返本人寿’就买了20多份。真他妈的有毛病!这人早就进入我们的特别监察范围。我刚才粗粗算了一下,合计身故保费100多万。”
瞿省吾好不容易压下快要奔逸而出的“靠”字,咳嗽了几声:“超过5万的理赔,要进入301程序了吧?”
“对,就按301的原则办。别忘了,我们这个季度的理赔额度已经超了,现在才什么时候!我们不是开印钞场的,不能把公司的钱流水一样赔出去。这家伙已经有投资连结、附加医疗和意外险,几十份寿险和一种短期意外险,过年前又刚买了5份含大额身故保障的寿险,要注意有没有骗保!千万注意!你现在在哪里?”
“在档案室。”
“有传真机吗?”
“等下我问一声……”他冲回档案室问:“有传真机吗?”
鲁巧音正捧着茶杯坐着发呆,被他一问,吓得在座位上跳了一下。待她回过神来,还是哽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指了指屋角桌子上的传真机。瞿省吾一边说谢谢,一边用空着的一只手在抽屉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登记本上传真机的号码,报给经理。
“好的。基本信息我会尽快用传真发给你。你等着。”
“我明白!”
301是个不成文的规定的俗称。凡是有高度骗保可疑的身故事件,必需向调查的警方正式提供信息,主动配合调查。
他收了线,对鲁巧音说:“我能用一下传真机么?”
她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些病史能不能先放一会儿?那些警察在哪里?我找他们有事。”
她用同样的动作点了点头:“在二楼那一头的小会议室里。”
2月18日 晨7点50分
方文涛院长一手拎着白大衣,一边匆匆地穿,一边匆匆地走,脚步快得身后的人得迈开大步才能跟上。从医技楼通向行政楼的水磨地走廊里,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院长不停地发问,精干的院办秘书在喘息间期不停地回答。
“什么时候发现的?”
“早上6点不到。”
“确实是他么?”
“法医做了现场检查,血型相同。”
“谁最早到现场?”
“内科总值班,内分泌科的金洁。”
“现在扩大到什么范围?”
“围观病人和家属很多,我们已经联系保卫科,尽一切可能保护现场,配合警方调查。”
“有没有影响病人情绪?”
“现在应该还没有。医院秩序正常。”
“刑警什么时候到的医院?”
“7点不到就到了。还来了几个法医。尸体马上要运走解剖,不放我们医院的太平间。”
“不放我们医院的太平间?你们想想,为什么?”
在两条走廊相交的空地上,院长突然停下脚步,身后追随的院办秘书、党委书记、医务科科长郑怀德和保卫科科长差点撞在他身上。一行人喘着气。院长盯着下属,下属盯着地板,各人心里涌动着一大堆话,却没有人首先开口。
院长向四面望了一下。远远的走廊那头通向医技楼B超室的地方有几个早来排队等候检查的病人在向空荡荡的走廊里张望。看见聚起的这几个人,很快一晃而过,在门那边消失了。
院长压低而深切的声音狠狠地一字字吐出:“我们医院130年没发生过谋杀!”他扫视着眼前的这些干部,重复了一句:“130年!”
保卫科科长慢吞吞地开口说:“这件事情,警察还没有下结论。”
“结论?”院长利剑般的目光直扫医务科科长郑怀德,“结论,你们心里自然有底。”
郑怀德的额头早已沁出汗水,此时他顾不上擦汗,急急地说:“季泰雅确实正在接受经济调查,但是,调查的强度并没有超过一般的限度。在这几天以前他精神压力很大,我和他谈过几次,虽然他没有直接说起过有寻短见的念头,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心高气傲经不起挫折的多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确实很难预料。”
党委书记补充道:“现在社会上乱得很,半夜有坏人从外面进来也有可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保卫科科长正要辩驳,被院长的目光逼了回去。
院长压低声音说:“别再说这些了!警察正在等我们。先把他们对付过去再说。”
一行人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向小会议室走去。在小会议室门前,院长突然立定。他握住小会议室的门把手,沉吟几秒钟,用力拧开门把手推开门。他的下属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小会议室正在晨光中逐渐明亮起来。几个穿制服的人的剪影印在窗前。其中一个转过头来说:“方院长?”
“我就是。”
“你好。我是市刑侦大队1分队副队长陆凉。呵呵呵,天气放晴了,不错么!”
郑怀德抢上一步说:“我是医务科科长。我们科的小季最近思想压力的确比较重,作为领导,我没有在关键时刻指引他的思想方向!我有责任!”先发制人地说完,他沉重地低下头。
“呵呵呵,我们只是在了解情况,了解情况嘛!”陆凉说,“放松点嘛!各位坐!来来来,坐吧!”
众人没有象惯常的那样推让,着了魔法般纷纷落座。
“我们医院建院130多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谋杀案!”保卫科长急匆匆地说,“他不可能是被谋杀的!我们有全市最好的安全设备,是去年才从美国引进的!”
“别急别急,呵呵呵,”陆凉笑着说,“他家里有什么反应呢?”
郑怀德说:“他还没结婚,老家在吴县,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我们马上会派工会的同志去办这件事。”
陆凉问:“有些基本情况,还得从你们这里取得。他昨夜为什么会在医院呢?”
方文涛说:“因为他是昨天的行政总值班。”他花了十多分钟介绍普济医院的值班人员结构,每个病房都有第一线的值班医生,内、外、妇、儿等每个大科还有总值班,各职能部门也有值班,确保医院能连续不停地正常运转。季泰雅本人就是昨夜的院行政总值班。他的工作是负责协调各部门工作,处理医疗纠纷。
陆凉随即说:“他最近有什么心事,会特别想不开?”
医院的干部们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地发问,把问题引向自杀的可能。一时间这群经惯场面的官员反而摸不准警察的意图,谁也不愿第一个回答。
这时,门上传来稳重的“叩叩”两声。陆凉起声说:“请进!”
门开了,一个梳着整齐发髻的女医生落落大方地进门,点头说:“陆队长,早上好。”她长着一双圆眼睛和一张方正的脸,看上去精干而镇定,很可能比她的领导们镇定。她环视屋里,向领导们招呼道:“方院长,秦书记,郑科长,你们都到了?”
“呵呵,你最辛苦了,金医生,”陆凉说,“昨夜值班,今天还要被叫到这里来。”
金洁微笑道:“没关系的,陆队长,值夜班的人要工作到第二天中午才休息,这本来就是我们医院的规定。倒是辛苦各位领导和你了。”
“没关系的!”陆凉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么!呵呵呵!请坐,讲讲你早上是怎么发现……那东西的吧!”
金洁在椅子上坐下,两腿优雅地叠放在一边:“我大概是除了卫生员老王以外最早到现场看到尸体的人吧。那时侯我正好快要醒了,听到老王的叫声,马上起床从值班室的窗口向外看。只见老王跌坐在地上,吓得魂都没了的样子。我就走出病房去看个究竟。”
陆凉问:“你在哪个病房呢?”
“是内分泌病房。我本身是内分泌科的医生,做内科总值班的时候习惯在内分泌科休息。”
保卫科科长补充道:“老病房大楼不够用,新病房大楼还在规划,所以内分泌科暂时在临时病房里,条件比较艰苦。”
陆凉悟道:“哦!就是科技综合楼旁边,隔着花房的那个地方是吧?”
金洁点头说:“对,没错。”
陆凉问:“你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觉得那是什么?”
金洁微笑着说:“队长,你真能开玩笑。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当然觉得它就是尸体哟。”
陆凉笑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那时没有灯光,你可能看不清楚。”
金洁平静地答道:“但是血腥味很浓。我在医院干了14年,很熟悉这种味道。而且走近了一看就知道那是人的尸体。”
“然后你做了什么呢?”
“我打电话给保卫科和医院行政总值班。保卫科的人很快赶到。但是这时很多病人已经醒来,开始围观议论,有人吓得晕倒了。病人普遍情绪比较恐慌。”
“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办呢?”
“我一边继续给总机打电话,让他们call行政总值班,一边安慰病人,劝他们回病房,不要围观。保卫科的同志很快通知了110。我们内分泌科的值班护士和卫生员帮着保卫科把现场用白布单和绳子遮起来,以免刺激到病人。”
陆凉点头说:“恩,做得很对。行政总值班有什么反应?”
“完全没有应答。”
“那你怎么办?”
“我从急诊总值班那里找到了院长的私人手机号码,直接告知了院长。”
“然后你猜到死者就是行政总值班?”
“不完全是。确切地说,我看到死者是季泰雅。”
“看?”陆凉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现场是什么样子,我想各位都亲眼看到过了吧?”
负责现场勘查的赵强警官简要地总结说:“昨夜季泰雅从科技楼顶楼坠楼身亡,尸体在大楼外墙凸出处碰撞了几次,挂在玻璃花房和大楼之间走道的水泥攀缘架上。”
陆凉说:“他已经在大楼的空调、凸窗和墙沿上撞了好几个跟头,然后头朝下砸在花架上。我真是很佩服你们医院的女医生。不要说普通人,很多警察看了这个都会吐。他想必已经摔得...”陆凉右手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圈。
赵强点头:“法医花了不少功夫把他从那上面弄下来。”
金洁换了个方向,把腿叠到另一边:“队长,其实他还没摔到看不出这是什么人的地步。认识一个人好多年和只看过几张照片,对一个人相貌的判断是不一样的。虽然他的确是摔得血肉模糊,我仔细看了几眼就认出这是季泰雅。而且,认出的不止是我一个。”她的目光转向保卫科科长。
“实际上没你看到的现场那么糟糕。早晨雨还在陆陆续续地下,污血被雨水冲刷得慢慢洇开,看上去范围很大,很吓人。不过看了死者的脸,内科总值班就认出了他。”赵强说,“然后很多人做了相同的指认。”
保卫科长连忙说:“对,就是。我也认出来了。”
陆凉问:“他昨天是值班吧?他穿着什么衣服?白大衣?”
“他的白大衣留在了顶楼。他当时穿着自己的衣服。”
保卫科科长说:“我们科的同事们在科技综合楼检查时,看到他的白大衣搭在通向露台的门框上,总值班call机还在口袋里。他自己的外套挂在医务科办公室里。现在东西已经全部交给你们,现场你们也拍了照片。”
陆凉倾身向前:“那么有没有找到遗书呢?”
保卫科科长皱着眉头说:“我们没找到。不过顶楼风很大,可能被吹跑了,也不一定。”
郑怀德插入说:“遗书也有可能在别的地方。”
“哦?”陆凉问,“什么地方?”
郑怀德说:“小季值班的时候,如果没有事情的话,就象金医生一样,多半在自己科里休息。他会在医务科的办公室上上网,看看新闻什么的,然后在隔壁内间的休息室睡觉。晚上空闲的时间完全可以写下什么。他不一定会带到顶楼去,可能还在他写的地方放着,或者放在什么特别的给人看到的地方。”
“或者给什么人寄去。”党委书记补充道。
陆凉问:“他昨夜做了些什么?现在能查到吗?”
院办秘书捧着笔记本凑上前说:“他没写昨天晚上的工作记录,不过从总机的电脑记录来看,昨夜打给他的call机只有两次,都是在夜里比较早的时候。一次是7点10分急诊科观察室要求联系从其他科借调一个呼吸机;另一次是8点30分一个病人家属在骨科病房里抽烟,旁边另一个病人的家属迁怒于护士,说她们管理失职,放任别人在病房抽烟,吵得很厉害。骨科值班医生要求总值班出面调解。”
“这两次他都出面了么?”
院办秘书翻着笔记本说:“第一次他打电话给中心ICU,商量好了借出一个呼吸机。呼吸机在8点不到一点的时候由卫生员从中心ICU推到急诊观察室供病人使用。夜班后勤服务中心的记录上有这一次出勤。”
陆凉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就是说,他自己没有出面。”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金洁说,“后来我见到过他。”
陆凉笑道:“金医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金洁微笑着说:“我猜,你是不是在想,他当时已经死亡,电话是别人接的?”
“呵呵呵!”陆凉大笑道,“金医生,你准是很爱看侦探小说吧?那种复杂的玩意儿实际上不可能存在。越复杂的事情越容易被揭穿。我们工作的时候,以事实为中心,以常识和逻辑为手段,大多数案子都能顺利解决,这里很少需要福尔摩斯的啦!”
金洁露出女孩般讨人喜欢的甜美微笑:“陆队长,我们是外行,不懂这个的哟!”
“没关系,接着说吧。你说你看到过他?什么时候?”
“8点半过一点的时候。正好有普外科要求内科会诊,我看完病人从2号楼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他往2号楼走来。我和他打了一个招呼,问他是不是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竖起一只大拇指说:‘看我5分钟把他们搞定。’”
“他平时也这么孩子气么?”
金洁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他工作很认真,但人其实挺可爱的。”
院办秘书哗哗地翻着笔记本说:“根据骨科夜班护士的证词,他在8点38分到场,给病人和家属做了半个多小时的思想工作。当时在场的人没有觉得他有异常举止。” 陆凉接着问:“那么其他时候他在医院的什么地方?有没有人看到他?”
保卫科科长捶着自己的拳头说:“没有。现在还没有发现。”
郑怀德说:“理论上讲,只要call机响起的时候他能回复就行了,所以他可能在医院的任何地方。不过一般来说他不会走远,应该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值班室。”
“那么,接下来我们要重点检查这两个地方,”陆凉说,“还请诸位配合。”
保卫科科长立即起立答道:“一句话,没问题。我们会陪同你们一起检查。”
“请坐!别那么紧张么!”陆凉善解人意地说,“那么再讲讲其他线索吧。”
保卫科科长介绍了一大段。他说话很罗嗦,不时停下来又从头开始,以至于简单的现场被渲染得疑团密布。他实际想说明的就是,昨天晚上医院一切正常,没有外来人员,没有意外事件的迹象。
赵强简练地总结道:“大楼顶部、花房和走道都没有暴力迹象也没有发现凶器。昨夜大雨,大楼全部窗户都关闭,附近临时病房也是如此,到现在为止没有直接的线索,比如耳闻和目睹的证人。”
“那么法医也确定尸体的身份了吗?”
赵强点头说:“法医初步鉴定的结果,血型相符。”
陆凉点了点头:“大致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赵强说:“大约3点多到4点之间。雨最大的时候。现在我们正在详细询问临时病房里的病人和留下来过夜的家属,寻找旁证以确定死亡的精确时间。”
“我来补充几句吧。”党委书记说,“刚才大家的发言很有建设性,经过讨论,把大家的思路一步步往真相的方向引。本来我也不该在这时候说外行话,但是有些有关医院内部建设制度的事情还是交待一下比较好。”
陆凉摆了一下手:“我已经知道总值班是什么意思了。那么,当时看到尸体的人很多吗?”
保卫科长激动地说:“怎么不多?医院里这么多值班的,这么多早锻炼的病人。好不容易有个晴天了么,人人都想出来走走。这条通道就在主干道旁边,走过必定会看到。我们劝病人回病房,真是他妈的吃奶的力气都...”突然感觉到自己冒出了过多的“标点符号”,他知趣地低下头闭上嘴。
“请容许我插一句,”医务科科长郑怀德说,“季泰雅的死亡对我们科室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也是组织上培养的对象。他一时想不开就这样走了,能不能让他就此安息,不要再折腾他了?他已经被莫须有的罪名折腾了不少时间。”
赵强端正如雕塑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恼怒或不屑,他平静地说:“只要是罪行,必定要查究到底,否则怎么给受害者一个公正呢?”
“你们...”血色涌上了郑怀德有点松弛的脸,“为什么只有别人才会是受害者,医院和医生就不会是呢?这种思维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副院长在背后悄悄拉了拉郑怀德的衣服。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陆凉说,“就季泰雅的死亡而言,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一般犯罪的动机?比如说谋财、报复、情杀?”
赵强指着桌上的一堆衣物等东西说:“他的钱包在他外套口袋里,外套好好地挂在医务科,今天早上才找来。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卷入任何这种事件的传闻。医务科在医院管理上有相当大的权力,可能得罪过不少人。这些线索也需要排查一下。”
“呵呵,听上去工作量不小啊!”陆凉转向医院领导,“待会儿我们需要你们的大力支持。”
“当然当然!”方闻涛一口答应。
陆凉招呼了两个在座的警官,让他们去集合队伍,到保卫科办公室和医院的保安一起搜查。然后他感谢了医院领导的配合,彬彬有礼地送他们出门。
金洁最后一个通过门口。她说:“总以为警察是很豪放的,没想到陆队长这么文雅。”
“和你这样的女士在一起,不文雅也不行啊。呵呵呵呵!”陆凉放声笑道。
医院的官员们象来时一样安静地鱼贯而出,脸色依旧相当沉重。党委书记走在最前面。其他人慢慢地跟在后面,逐渐拉开了距离。在避过迈着大步的两个警察,党委书记也离开他们的视线以后,副院长方闻涛低声对郑怀德和保卫科长说要马上开一个碰头会,让保卫科长把内科、外科主任和药剂科主任找来。
“药剂科?”
“药剂科!”郑怀德斩钉截铁地说。
方闻涛一面点头,一面擦去脖子里的虚汗。
待这些人走后,陆凉转向坐在阴影中一直没吭声的人说:“你看怎么样?”
“我觉得这事情没必要通过重案组。”陈涛生语气平和而坚定地说。
陆凉微笑了一下:“这不是我决定的。这是总局的决定。总局又是听上面的决定。最近抓医疗行业是个重点,而普济医院又是重中之重,现在有了命案,上面不关注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和我的支队有资格办理命案。这是我的工作。”
“我没有说这不是你的工作。我是说,这是我们的工作。你最近一直在调查这个人,有些什么现成结果,大家交流一下?这不仅仅是为了我,其实也是为了你的工作。他死了,你的调查就结束了,从此记在纸上的东西被塞进档案袋无人过问,你的力气白费了。可是,如果你把你知道的让我也知道,那么,至少你帮了我,你的精力没有完全白费、”
陈涛生吸了一口气,把重心换到另一边身体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娓娓道来:“去年12月底我们接到一起特殊的经济案件:贵州奇迹药业的销售经理周滔报告说,他的业务员黄为民因待遇问题自动离职。在整理黄的业务的过程中,周滔找到了一张3万元的保证金收据。落款是普济医院医务科。根据周滔的回忆,这是2年前这家公司的奇迹降糖片要打入普济医院进行销售时,黄要求公司予以报销的。”
“哦?听上去怎么象买房子的定金?”陆凉问,“医院为什么要收保证金?”
陈涛生解释道:“据黄讲,普济医院的医务科对所有有产品进入医院药库的厂家都要收取一笔保证金。万一药品质量有什么问题,而厂家推卸责任的时候,医院就扣下这笔保证金作为赔付给受害患者的赔偿金。当时奇迹药业刚刚进入本市,对本市医药行业缺少了解,这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3万元的金额也不算大。于是公司支付了这笔费用,并由财务上帐。在黄为民离开公司以后,因为财务上的一些原因,该集团准备从本市市场上撤回降糖片,所以周滔来到普济医院医务科打算要回这笔保证金。当他拿出这张有普济医院医务科公章和经办人季泰雅姓名的收据时,医务科立即否认有该院有保证金这样的做法。自1年前起市卫生局就全力整顿过各医院非法私自收取保证金的现象。”
陆凉冷笑道:“他们当然会否认。那么经办人怎么解释过去?”
陈涛生答道:“季泰雅本人当然否认曾经经办过这样的业务。3万元就这样没了影子。周滔随即提出民事诉讼。普济医院是本市最大的三级甲等医院,承担干部保健等特殊业务,在社会各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因此法院和检查院高度重视。因为案情比较复杂,涉及一些边缘问题,除了动用我们特别调查组进行调查以外,还进行了民事调解。”
陆凉皱眉说:“这样的案子虽然涉及金额不多,可是牵涉的范围很广,估计要调解成功也很不容易。医院方面有什么牌呢?”
陈涛生点头说:“在调解中,季泰雅提出,有可能是黄为民出于个人利益的动机,以医院医务科索要保证金的理由,向公司骗取了这3万元。”
陆凉一针见血地说:“那得有证据。签名是他本人的么?”
“是。”
“章是医务科的公章吗?”
“没错。”
“票据有没有涂改的痕迹?”
“没有。”
“那么他还有什么可说?”
陈涛生不慌不忙地说:“季泰雅提出的证据是,这张收据虽然是他亲笔签名没错,但是这种收据在普济医院内就象空白处方一样随手可得。”
“怎么会这样?”
“普济医院是教学医院,有20多个硕士点和7个博士点。在读研究生人数达到180多人。这些研究生都有各自的研究经费。他们需要买什么研究用的东西,常常是自己先垫出钱来,然后凭发票到医务科办手续,换成收据,再让导师在收据上签字同意后到财务科去拿现款。黄为民当时拿出的就是这样一张收据。从原则上来说,这个收据只在院内有效。除了医务科盖章和签字外,必需和研究生的经费本、研究生本人签名、研究生导师签字放在一起才有作用。院方为了改革科研管理,给导师更大的权力,现在已经逐步放弃了对报销科研经费的约束。季泰雅曾经签盖了大量的收据分发给他们。这样研究生只要过导师和财务科两个关就可以了。黄为民甚至可以借口找张纸抄写电话号码而问随便哪个研究生要一张。”
“听上去合理。但是要作为证据被采信还不够的。这事情后来是怎么办的呢?”
“医务科科长郑怀德主动配合特别调查组进行了详细的调查。”
陆凉接着问:“查下来有什么问题?”
陈涛生说:“根据这一个多月的调查,季泰雅有经济问题的重大嫌疑。最近几周内我们对他进行了集中审查,希望找到突破口。”
“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他不是政府官员,连公务员也不是,不适用这个罪名。”
“但是职务侵占罪是逃不掉的。”陈涛生说。
陆凉盯着问:“那么他到底侵占了什么?”
刚才一直从容地侃侃而谈的陈涛生这时没有马上答话。他顿了一下,指甲叩着自己的手表面盘。
过了一会儿,他说:“什么也没有。”
陆凉大感意外:“什么叫什么也没有?”
“就是没有多到不符合他收入的存款,没有金银首饰、高档手表、外币,也没有名人字画之类比较隐蔽的值钱东西。”陈涛生两手指尖撑在一起,仿佛握住了胸中吞之不下吐之不出的疑惑。
陆凉笑道:“呵呵呵,查这个你们应该是内行。如果你们查不出来,我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问题。有没有查过他的社会关系呢?”
“查过。他的父母靠儿子寄去的钱和自己的退休金在家乡过着舒适的退休生活。每天以散步和钓鱼为乐,连麻将都不搓。对钱可以说是看得很淡。他父母同样没有来源不明的大笔财产。”
“你的话听上去那是很大一笔钱,”陆凉说,“到底有多少?”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陈涛生坦白地回答。
陆凉一摆手:“我当然知道你们没有确切数字。不过应该有个估计吧?”
陈涛生略一迟疑,开口说:“6位数以上。”
陆凉挑起了一条眉毛:“以上?上到哪里?”
陈涛生再次诚实地说:“不知道。”
陆凉两手一摊:“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即便季泰雅不死,你们的调查也已经陷入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但他一死,你们反而知道至少应该继续查下去。所以,他死得可真是时候啊,不是么?”
陈涛生的眉毛没有挪动一分位置,但他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陆凉嘿嘿地笑了几声:“抱歉!我这个人说话比较直截了当,也比较毒。”
陈涛生淡淡地说:“没关系。这种看法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陆凉的指节轻叩着桌子:“可是,他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在哪里?他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涛生说:“有。他的生活。”
“生活?”
这时,会议室的门上传来职业化的礼貌的敲击声:“你好!我是平安保险核保员瞿省吾!”
2月18日 上午9点10分
门没有上锁,拧开门把手,瞿省吾小心翼翼地探身往里瞧。看到警察在场,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他赶忙说:“我是平安保险的瞿省吾。那个……是关于季泰雅的事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联络。”
陆凉做了个手势:“请进。”
瞿省吾进门后,把公文包往桌上轻轻放下,问:“请问哪位是负责季泰雅死亡案件的警官?”
陆凉和陈涛生几乎同时张开口,但陈涛生最终没有发出声音。陆凉说:“是我。”
瞿省吾拉了拉自己的西装,清清嗓子,端上名片,用受过专业培训、几乎拿腔拿调的口气说:“警官先生,怎么称呼?”
“敝姓陆。”
“陆警官,我是平安保险理赔部核保员瞿省吾,这是我的名片。”
“你说的和季泰雅有关的是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季泰雅是本公司的客户,投保范围包括投资连结、医疗、意外和寿险。其中个人购买的寿险金额非常高,超过了一般人的正常购买范围。现在他意外身亡,按照本公司的内部条例,需要对他的死亡原因做全面调查,为了防止他骗保或有人为了谋取保险金而故意杀害他的可能性。”
在他说完的时候,陆凉和陈涛生没有发声,但是他觉得似乎看到两人的眼睛里各自闪过一道光,他吓得差点后退半步。
陈涛生失去了今日早上以来的沉着,连声问:“他什么时候投保的?一共多少份?保费多少?以现款交纳还是银行转帐?你们公司的财务是否可以提供详细清单作为证据?”
瞿省吾瞪大着眼睛看着对方:“你是?”
“市刑侦总队经济犯罪特别调查局2组,陈涛生。”
瞿省吾吁了一口气,暗地里想:“靠!便衣条子!”他翻开皮包,从文件夹里抽出还没凉透压平的传真纸,一张一张地翻:“我还没来得及全面估算。根据初步的结果,如果季泰雅意外死去,光是平安保险一家就得赔给他上百万。”
陆凉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们调查得可真仔细。你说光平安一家是什么意思?还有别的保险公司吗?”
瞿省吾规规矩矩地说:“本市还有中宏保险和友邦保险等几家重要的保险公司,从理论上来讲他可能买任何一个保险公司的任何一个险种。所以他买的保险的总量现在无法估计。”
陆凉问瞿省吾:“你那还有什么消息?”
瞿省吾继续翻着传真纸,边找边说:“我这里...保额的详细数字是118万。这是总数。其中一部分是他个人买的,也有单位集体买的。”
陈涛生说:“去年年底医务科全科到海南岛旅游,给所有科员买过旅游意外险,为期3个月。这个在我们的调查中有记录。”
陆凉兴奋地搓着双手说:“还有什么?季泰雅在多久的时间里买了这些保险?每次一份还是一次买几份?是每年交钱的还是一次性交清?保险受益人是什么人?”
瞿省吾手忙脚乱地翻着传真纸。眼看一个精干利落的保险公司核保员逐步沦落为困在纸堆里的废物,陆凉和陈涛生也有点沮丧。瞿省吾结结巴巴地说:“是...在这3、4年...对差不多5、6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地买下的,寿险是一次性交清...全部!我是说所有险种...保险受益人有好几个,有几份是他父亲,几份是他母亲,不过好象...数额不多。恩,最多的是另一个人。”
“谁?”
“这个人的名字叫朱夜。”
花架下,警察们已经收起现场隔离绳。远处是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的法医。卫生员们在后勤领导的指挥下,用皮管里的自来水冲洗地面的血污。粗糙的大扫帚“唰唰”地刮擦着地面。尽管现场周围围起了临时警戒线,警察和保卫科的工作人员也在不停地驱赶,暂时没有人驻足围观,但走过路过的医院职工、病人和病人家属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用细小凹坑紧紧锁住每一滴血的不甘放弃的水泥地。
走过的人中,有一个穿灰色连帽短风衣牛仔裤和运动鞋的男子。看到警察和法医,他从水泥地上收回目光,把帽子拉拉低,从现场旁的走道走过。离开警察和保卫科工作人员的视线后,他停步四望,逐渐把目光集中到行政楼那教会建筑的哥特式的古典轮廓上去。
“朱夜......”陆凉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似乎听到过,是在哪里呢?”
陈涛生追问瞿省吾:“这个人和季泰雅什么关系?”
瞿省吾托着手里最后一张传真纸,愣了一会儿说:“肯定不是亲戚或配偶关系。用我们的说法叫第三人。”
“没关系,”陆凉说,“查个有名字的人总比查没有名字的人方便。而且,说不定我会马上想起来那人是谁。我真的觉得这个名字听到过啊!”
陈涛生说:“是以前抓过的惯犯么?”
陆凉思索着,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
瞿省吾掏出自己的商务通问:“请问陆警官和陈警官能不能留下联系方法?公司还会不断给我传真来有关季泰雅的保险的详细资料,可能对诸位有用。”
“那就太谢谢了。”陆凉快速地报了一个电话号码,“打这个号码,然后让他们call我就行了。”
“顺便问一句,”陈涛生说,“我没仔细看那些保险合同的条款,什么样的情况下保险公司必需赔偿,什么样的情况下保险公司可以不赔偿?”
“据我所知,他买的这几个险种,只有意外死亡和被谋杀才有理赔,自杀没有理赔,保险公司免责。”
“哦,和大多数保险一样。”
“那么,我先告辞,刚才这些只是初步的描述性文件。等有新的更具体的文件再来提供给你们。”
瞿省吾一出门,便直扑病史档案室而去。那里有他需要的传真机。
病史档案室的外间里,鲁巧音仍然楞楞地捧着茶杯独自坐着。看到他进来,被小小地吓了一跳,记起了自己每天的工作。她放下茶杯小声说:“我到病房去和同事一起收出院病人的病史。你一个人在这里,东西用过放回原处就好。”
“啊!谢谢!”瞿省吾点头赔笑道。虽然从原则上来说,保险公司的传真需要保密,其实他心里却希望这里还其他人,哪怕只是干瘦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女。至少这能让他清楚地感觉到这里仍然是活人主导的世界。
瞿省吾翻看着早上找到的投保人的病史,面前摊开几张记录表,不知过了多久,记录表上却没几个字。他的耳朵似乎长在了背上,所有注意力专门用于倾听。
陈旧的氧气管道不甘寂寞的定期的“隆隆”声;隔壁阅览室里仿佛很远而其实很近的被木板隔开的模糊的人声;窗外运送消毒物品的铁轮车碾过路面的滚滚声;散步的病人相互闲聊的话语声;用轮椅推病人去做检查的卫生员开道的吆喝声;远处急诊室救护车的尖啸声;再远处太平间年轻女子和老太婆的哭号声;更远处由滚滚车轮和往来人群交织而成的城市的呼吸声。而惟独传真机保持着沉默。
所有这些声音,一股脑儿地往他耳朵眼里钻,把注意力从里面挤出去,铺开了抹匀了涂布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老式洋房里,嗅闻着,辨别着金钱和血腥的气息。
终于,他忍无可忍地丢下笔,骂了一句:“靠!这家伙是自杀的吧!”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因为睡眠不佳而涨痛的脑袋。从早上开始他一直维持着精力充沛的上班族的形象。这也是公司对外派员工的基本要求。但是靠大把吞吃维生素打起的精神现在已经快要散光了。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去买上次路过药店看到的那种保持精力的保健品。
突然间,他察觉到之所以能维持到现在不打瞌睡,是因为在自己的听觉中,有种困扰他的东西维持着他的基本的警觉。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病史库。门开着,无声无息的风若有若无地吹出来,带出一股故纸的味道。他从桌边站起,小心地踩着老旧的木地板,走到病史库门边,迅速向里扫了一眼:灯关着,主走道上没有人,排气风扇开关关着,风扇的叶片在不知哪里来的无形的推动力的作用下缓缓匀速转动。他深吸一口气,慢满把手伸向门把手。在无形的风中门轻轻地摇了一下,终于落入他的掌握。他用足力气“砰”地关上门,站在门前得意地摇头笑道:“哼哼!想吓唬我?没那么容易!这世上哪里来的鬼?”他洋洋得意地望桌子方向走,面朝病史库的门做了个鬼脸。
没走两步他就撞上了一个有形的肉体。
“哇!靠!”无鬼论者瞿省吾很没面子地大叫一声,拧身扑向墙壁避开对方。他的身体撞上了椅子,椅子背碰上了桌子,鲁巧音的杯子“当啷”地砸在地上。
靠上实实在在的墙壁,他恢复了一点勇气,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你……你是谁?”
“我需要你的帮助……”
瞿省吾走后,小会议室里只留下陆凉和陈涛生两个人。
陆凉笑眯眯地说:“好了,现在你可以给我讲一讲季泰雅的生活有什么特殊之处了。希望不要太复杂。我们的时间不多。要查访的对象太多,要排查的线索可能更多。这种案子要么很早破,要么永远也破不了。”
陈涛生说:“不见得。经济案总是缠在一大堆数字里,不多花点时间整理,到后来永远不清不楚。”
“抓季泰雅的特殊点,主要是什么呢?”
“就象你想到的,是他明显和收入不成比例的豪华生活。”
陆凉抓了一把放在桌上的风衣,点点头:“他是怎么交待的?”
“如果给我足够的调查时间,比他更精明的人也能发现破绽。季泰雅一个人住着租来的面积很小的单间老式公房,家里没有什么看得见的大件财物,没有秘密存折,没有小汽车。但是他有不少精美的衣物和昂贵的鞋。根据我们的蹲点监察,发现他经常出入虹桥、古北和新天地的高档娱乐场所。那里一顿饭就差不多要他半个月的工资。在审查的时候他嘴很硬,脑子也很清楚,他把经济问题全部推给医院里,说有关药品往来全部是按照医院里的规定来办,而医院又是严格执行市卫生局的规定,把药品回扣上了医院收入的明帐,并且交了税,有整本整本的数字可查。”
“那就盯住他自己的生活查。他总会露马脚的。”
“他开始说是别人送给他的。我们追问几次。最后一次,就在前天晚上,他给逼急了,竟然说是他交往过的人送的。”
陆凉“哈哈”地笑起来:“有这种事情?”他敲打着桌上摊开的工作证上的照片说:“凭他这长相,还真有可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他自己说这些人都是随便搭来的,多数人连真名都不知道。”
“那么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是小鸭喽?”陆凉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小子够聪明。如果他说自己给哪个富婆独个儿包了,就得找个富婆圆谎,否则很快会被查出来。如果他说自己是零卖的,只要他不交代,而且也不继续卖,那你们得花多少时间去一个一个酒吧饭店查过来?这种交易不开发票,怎么查每次多少钱?到最后还是一笔糊涂帐,什么也查不清。看这情形你们是查不到什么实际证据了,他完全可以干净脱身。那么朱夜呢?”他一手托着下巴,深深地思索了一会儿,叹道:“唉!还是想不起来!”他联络了总局,让信息科的人查有关季泰雅和朱夜的任何信息。
陆凉转过头对陈涛生说:“你觉得这件案子最后能查清楚么?”
陈涛生不动声色地说:“你是指经济案件还是死亡事件?”
陆凉微微一笑:“两者都是。”
陈涛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我觉得,要么一起查清楚,要么都查不清楚。”
陆凉把右拳往左掌中一砸:“那我们还等什么呢?开始行动吧。”
陈涛生点头:“我去医务科,你去查访现场。”
“不!我们一起去医务科。现场赵强会搞定。我们在一起,虽然思路不一样,可不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好处,可以取长补短嘛!呵呵呵呵!”
2月18日 上午10点05分
“你是谁?”瞿省吾警惕地抓着自己的领带整理着,“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你怎么知道我能帮助你?”
穿灰色连帽短风衣的年轻男子举起桌面上的平安保险理赔核查登记表:“这个。我想我们在找的是同一样东西。”
“你……?”瞿省吾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对方休闲的装束,“你是哪个公司的?”
“听着,我不是哪个公司的!”对方凑近说,“我和你一样在找的,是这些人的死亡原因。”
“这些?”瞿省吾指着桌上的病史说,“这些都活着出院了。只有这一个死了。”
“绝对不止!”对方正要激动起来,却突然欲言又止,打量着瞿省吾摊开的笔记本上一连串病人名字。他不再盯着瞿省吾,走到桌边拿起笔记本,边看边说:“不,不对,这个不对……”他又打量了瞿省吾一眼,放下笔记本转身向外走。
“靠!随便看我的笔记,就这样想走!”瞿省吾叫道,“你这人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究竟是不是别的保险公司的核保员?”
“我不是保险公司的。”那人说。
“那你为什么盯着这里不放?”瞿省吾气仍未消。在他的记忆中,他已经10多年没有被人吓唬得这么糗过了。
那人朝屋外看了一眼,说:“有人被杀死了。”
瞿省吾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谁?你说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死掉的那个医务科副科长?”
那人点头说:“这件事情传得很远了。”
“他妈的当然是!”瞿省吾忍不住叫道,“有个活人在医院里摔死了!当然人人都想知道为什么。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死的?连警察都不确定。”
“我知道。我早就预见到了。”
“活见鬼!”瞿省吾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极限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被人杀死的,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如果你早就知道他要被人杀死,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自己?”
“我说过。”
“他呢?”
“你看他现在的结局就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话。”
“朋友!你帮帮忙好不好!”瞿省吾抓着脑袋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你--你就当我是三岁小孩吧!能不能用我听得懂的话对我解释清楚?”
那人上前一步说:“我需要你帮忙。”
瞿省吾摇手说:“拜托!我自己的事情也做不过来!我怎么帮你?”
“那么换一种说法:我来帮你个忙吧。”
瞿省吾楞了一下:“什么?你说什么?”
“你管几个医院?”
瞿省吾说:“好几个,都是这附近的。”
“你一般每个月收到多少死亡理赔?我是说病死。”
瞿省吾生气地说:“好你个骗子!你要探听商业机密用得着费这么大的精神来吓唬我吗?”
“我是说你要注意一下,在你负责的医院中,最近是不是连续有病人无缘无故地死于肝病?我是说,那种原来没有肝病,最近没有接触过肝炎病人,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肝功能衰竭死亡的?”
瞿省吾没好气地说:“抱歉!我不能提供病人的隐私!”
那人说:“我是在帮你。如果判定他们是病死,付钱的可是你们公司。”
瞿省吾反驳道:“你怎么知道那些倒霉蛋一定会买我们公司的保险?”
那人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不会?”他的手指摸了摸陈仲培的病史。
瞿省吾张大嘴,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老天呐!”
那人向门外走区,边走边说:“我去想别的办法。我会再联系你。”
瞿省吾问:“你怎么联系?”
“你的手机。”
瞿省吾有点恼怒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又没告诉你!”
那人手指关节敲了敲墙上贴的一张院内电话分机表,那下面手写着几个联系电话,分别是区卫生局、社会保险局、佳能复印机维修部、珍珠奶茶外卖小吃和各保险公司的核保员的电话。
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瞿省吾突然回过神来:“我还是既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也不知道季泰雅是谁杀的,又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病死的。靠!我今天撞到鬼了么?”说到“鬼”这个字眼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冷战,看了陈仲培的病史一眼,又看看自己的手,感觉手指之间皮肤细嫩的地方开始作痒,沿着手背的筋筋络络一直往胸口爬上来。
“妈呀!”瞿省吾慌张地搓着两只手,“不会是什么新发现的肝炎吧?”他夺门而出,直奔洗手间,用手腕推开龙头,抓起旁边肥皂缸里粗糙的消毒肥皂狠命搓洗自己的手。冰冷的水直刺到他的骨头里去。想到这有可能冻死肝炎病毒而净化他的手,他反而有种欣慰的快感。他洗了足足5分钟,才放下瘦了一圈的肥皂,向冻得红肿的双手呵着气,有了一点安全感。他回到病史室,不安地望着桌上待审的死亡者的病史,进退两难。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病房讨一副干净手套然后再来翻阅这份病史。突然他想起来那个人随手地摸过这份病史,却没有一点预防的意思,出门后也没有去洗手。他应该知道这种病是怎么回事。也许,根本不是肝炎?
“靠!又被他耍了!”瞿省吾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里。他悻悻地翻了几页病史。这时,传真机响了,传真纸不断吐出,那是公司发给他的季泰雅的保险合同签署页的复印件,上面有日期和签名。他想了想,把病史理好堆在一边,关上门,拿着传真纸去打听警察的行踪。
2月18日 上午10点38分
“还是没有发现。”手下的警员关上了最后一只抽屉。陆凉从自己手头的工作停下来,抬头看看陈涛生,他正在往一个大信封里装证据,然后贴上封条。他的神情很专注,没有注意到和他们一起搜查的下级警员的报告。医务科办公室门外,好奇、惊慌和等着办事的人不时探头张望。郑怀德坐在房间当中的一个椅子上,眉头紧锁。
“小陈,”陆凉说,“我们仍然没有找到遗书么?”
陈涛生应道:“我没有找到。”
陆凉微笑道:“那么你找到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了呢?”
陈涛生把证据袋递上,上面写着陆凉那组编队的号码。他说:“这是给你的基础资料。我找到了他的职称申请表,上面有很详细的简历、工作汇报、下一步工作计划、主要社会关系和业务对象。你回去可以慢慢看。”他把证据袋放到陆凉手边。
陆凉有点尴尬地说:“哦,不好意思。谢谢。”
陈涛生问:“那么现场怎么样?”
陆凉脱下手套,摇摇头:“没有暴力痕迹,没有血迹,没有足够清洗可以提取的指纹,什么都没有。”他环顾房间一圈,“这屋子太旧了,如果是新地板、新刷的墙和新式防盗门锁,说不定可以发现一些更清晰的指纹。还是我们保护不力。即使真的是凶杀案,为了侦查而把全院都当作现场隔离保护起来是不可能的。再也没有比医院更好的杀人场所了,人又多,线索又杂,本来就充满了血和死亡。”
“一个清晰的指纹都没有么?”陈涛生追问道。
陆凉叹了一声:“那倒不是。恰恰相反,问题是指纹太多。今天早上至少有20个人在这间房子里呆过。我粗粗看去,采样里就有5、6个人的不同指纹。把指纹样本都采下来的话,需要比对的东西太多了。估计很难出结果。”
“我来帮你。”陈涛生脱口而出。
“呵呵呵,”陆凉笑道,“你这么相信指纹么?难道你也是侦探小说看得太多的人?”
陈涛生淡淡地说:“我只相信具体的客观的东西。”
陆凉抱着胳膊说:“经济案需要反复推敲数据,但是刑事案不同。很多时候还得考虑逻辑。指纹只有出现在可以解释的场合才有意义。假设是郑科长杀了季泰雅......”看到郑怀德突然伸直的脖子和惊恐愤怒的眼神,他连忙打了个手势,“对不起,我只是打个比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呵呵呵,比如我们看到这间屋子有暴力扭打的痕迹和满地血迹,到处都有季泰雅和郑科长的指纹,而且只有这两个人的指纹。现场附近还有一把经法医证实为凶器的刀。那么可不可以说证据确凿呢?”看到陈涛生关注的眼神,他又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只要不能确定刀被郑科长用过,哪怕现场有再多指纹,也不可能作为合乎逻辑的证据。”
陈涛生有点失望地说:“把刀擦一下再丢掉,小孩都会这么做。”
陆凉说:“当然你可以这么想。但是,他正好是一个随时可以合法进入这间房间的人,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因为偶然而留下这些指纹。不过,我们总可以找到办法,比如证明他买过这把刀,或者有人看到过他摆弄这把刀,或者找到他作案时穿过的血衣,上面有沾血的刀碰上的痕迹,等等等等。即使这些证据不如现场清晰的指纹那么确凿,却是合乎逻辑,有助于深入侦查的。”
陆凉转过身指着桌上的电话机问郑怀德:“季泰雅值班时,如果在医务科办公室,就会用这部电话回电喽?”
郑怀德点点头:“是的。”
“这部电话从早上开始有人打过吗?”
“有的。很多了。”
“我不是说接进来,而是说打出去。”
郑怀德有点不耐烦了,把目光飘向一侧。随即他感觉到自己的失礼,把目光转回来,谦恭地答道:“呃...那个...我们办公室好几个人都用这部电话接过电话,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打出去。”他烦躁地从内袋里掏出一个药盒,剥出一粒药丸塞进嘴里。
“郑科长身体不好?”
郑怀德戒备地斜了问话的陈涛生一眼,尴尬地堆笑说:“高血压,心绞痛,这几天犯得厉害。唉,谁让医院里事情这么多呢...”
陆凉的目光转向一门之隔的休息室。双层床的床头有一个陈旧的白漆剥落的病房床头柜,充作杂物柜用,上面放着一部电话。他转向郑怀德说:“我们需要的电话通话记录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郑怀德看了一下表:“我催过几次了,还是不行。我再催催总机看。”他要出门去,陆凉却挥手指指值班室床头柜上的电话:“这个就可以打么,不用跑远。”
郑怀德看了他一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拿起话筒,拨了总机,等了几秒钟说:“喂?总机?我是医务科郑怀德。我刚才要你们快点理出来的通话记录详细资料好了没有?什么?还要3分钟?怎么搞的?不是都在电脑里么?”他倾听了一会儿,“那只好这么样了。快点吧。恩,你不要打过来。我过2分钟打给你好了。”
在他背后看不到的地方,陆凉冲着桌上的高档进口GE电话机向陈涛生努努嘴。陈涛生睁大眼睛。陆凉微笑说:“我们来碰碰运气吧。”他把录音笔打开放在电话麦克风旁边,用圆珠笔的笔尾按下了“免提”键,再按下“重拨”键。电话里拨号的脉冲只响了4声。 涛生低声说:“是内线。没什么意义。”
陆凉仍然面带微笑:“我觉得念书太多的人容易一下子从理想主义变成悲观主义。”
脉冲声响过四声后,好几秒钟内话筒里没什么反应。然后才是呼叫对方电话号码的振铃声。
陆凉带着胜利的微笑望向陈涛生。陈涛生并没有尴尬,而是淡淡地说:“哦,原来是个外线。但并不一定是昨夜拨出的最后一个。”
单调的电子鸣声伴随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走廊里由远而近地袭来。瞿省吾夹着皮包,握着一叠传真纸,一手慌忙地掏着怀里的手机,一面匆匆往屋里走,差点在老旧地板翘起的地方绊倒。他总算摸出手机,急忙接通,凑到耳边说:“你好,平安保险的瞿省吾。”他在进门两步的地方停下,诧异地看着死死盯住他的两位警官和郑怀德。然后意识到刚才耳边听到了自己的话的回音。他急忙低头看手机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就象昨夜那个一样完全陌生。他大叫一声:“靠!”随即涨红了脸问:“怎么回事!”
陆凉又按了一次“免提”键。瞿省吾的手机屏幕上跳出“通话结束”的字样。
“这...这是这么回事?”瞿省吾的脸色开始苍白。他回忆起沉沉黑夜里的恶梦,和无端而来的电话,牙齿一阵发抖。
“我很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陈涛生冷冷地说。
“我来解释一下。”郑怀德赶忙上来打圆场,“我们的电话很频繁,所以买了一个高档的功能比较多的电话机。在这里,按这个功能键,可以进入编程,把常用的号码储存在电话机里,用一个两位数来代替。在拨号的时候,只要先拨99,再连拨事先存好的两位数号码,就可以通过总机直接拨任何电话,包括国内长途和任何手机。”
陆凉指了指瞿省吾,又指指手机:“那么说你是医务科的常客?”
郑怀德说:“每次他来复核病史都要先到医务科来报批。平安的顾客很多,我们医院又大,大家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联系。”
陈涛生追问:“那么平安保险核保员的代码是多少?”
郑怀德查了一下压在玻璃台板底下的一张手写的纸片说:“是12”
陆凉说:“这个电话很有趣么,功能这么多。”
郑怀德说:“是呀。刚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只当一般的电话用。”
陈涛生看了一下那张纸片的字迹说:“是季泰雅编的号吧?”
“是的。”
陈涛生追问:“电话机也是他选的吧?”
郑怀德的嗓子有点发紧:“是。”
陈涛生翻过电话机仔细看了一会儿,问:“这么贵的电话机,医院应该列在贵重物品财产清单里吧?”他抬头逼视郑怀德:“为什么上面没有贴医院财产登记编号呢?”他指了指值班室的双层铁床开始生锈的栏杆,上面有一张粘纸,写着“普济医院财产 清点日期 **年**月 编号**-****”
郑怀德顿了一下,反问道:“请问你现在到底是在调查季泰雅死亡案件还是在调查以前那个经济问题?”
“哈哈哈哈!”陆凉大笑着拍拍陈涛生的肩膀,“小陈,习惯果然是很难改的哟!”
陈涛生脸上降下一道无声的阴影。
陆凉轻松地放下这件事,转问瞿省吾:“你找到我们来,是有新消息了么?”
瞿省吾连忙说:“是!就是!我们公司给我传真来了季泰雅保险合同的签署页,上面有详细日期,数额和付款方式。”
陆凉和陈涛生同时伸出了手。陆凉微笑着缩回手说:“你先来吧。你对数字比较在行。”
陈涛生“啪”地夺过传真纸,“嚓嚓嚓”地翻着,脸色越来越红润。他飞快地看了几页,递给瞿省吾一支笔:“请你在下面签名,然后写一份申明,证明你给我的这些资料就是你公司传真给你,供我们使用的。”
瞿省吾小心翼翼地趴在桌上一边签一边说:“这是要做证据的么?”
陈涛生微笑着说:“是的,那是当然。”
陆凉追问:“是做我们的证据?还是你的证据?”
陈涛生诚实地答道:“都是。”
这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到门口,小心地张望。郑怀德走出门去,从她手里拿回一张电脑打印单。他粗看一下,抬头看看正在监督瞿省吾写字的陈涛生,犹豫了一下,把清单递给了陆凉:“电脑故障,到现在刚刚修好。很多数据丢失了。只有通话的号码,没有通话时间的记录。”陆凉微笑着接下。
瞿省吾写完,讨好地把笔帽盖好,双手递上还给陈涛生。突然他发现下级警员面对他掏出了记录本。“干...干什么?”他吃惊地问。
“平安保险公司理赔部核保员瞿省吾先生,”陆凉说,“昨夜您在哪里呢?”
“这...为什么问这个?”瞿省吾顿时感到似乎有千万只虫从背后往脑袋上爬上来。
2月18日 上午11点28分
方文涛院长刚送走参加讨论新大楼建筑设计的建筑事务所设计师和医院相关科室负责人,关上门一个人独处了半分钟。他的目光越过行政楼老式钢窗古典的线条,落到看得见的一片盖着自行车篷和仓库的空地。那里插着一块牌子:“新住院大楼设计效果图”。望着壮观新颖的电脑效果图,他脸上浮现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神情。突然他收回思绪,拎起内线电话。
他还没有拨号,门便响了。
方文涛放下电话:“请进!”
郑怀德推门而入。
方文涛急忙问:“怎样?”
郑怀德说:“保卫科想陪他们吃饭,他们拒绝了,在小食堂的包房里吃盒饭,还坚持付了饭钱。”
方文涛叹道:“那么就是说他们下午还要调查下去。他们一共问了多少病人和家属?”
“很多。愿意主动来谈的他们都接待。不会少于20人。”
“他们下午还要干什么?”
“我已经提醒他们病人要睡午觉,请他们不要妨碍病人中午休息。我看他们可能会开个讨论会。”他顿了一下,“我觉得他们之间也有分歧。”
“哦?‘也’有分歧,是么?”方文涛沉郁了一个上午的眼中突然出现一丝调侃,随即又恢复原样,“你的态度,到底怎样呢?”
郑怀德望着桌上的电话,没有支声。
方文涛转向窗边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新大楼3年后可以投入使用。那时,我应该已经退休了。到时候人家想起方文涛这个人,会说什么呢?如果人家每一次看到我们的新大楼就会赞叹,每一次赞叹就会想起我,”他转过头来盯着郑怀德的眼睛,“那么无论那时身在哪里,我都心满意足了。”
2月18日 中午12点15分
小食堂的包房里,圆桌面上警察们吃着午餐盒饭。
一个下级警员说:“队长,为什么不逮捕那个保险公司的人?”
赵强低头大口吃着肉糜粉丝:“证据不足啊!哪能随便拘留人家?”
“可是我看他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扯东扯西地说不清不在场证据。说实话,我最讨厌这种公司里的白领。就知道赚钱,自以为高人一等,一点也不老实。”
“呵呵呵,”陆凉说,“这种论调倒是很新鲜。”
陈涛生补充说:“没有不在场证据,也没有动机。如果季泰雅被谋杀,意味着保险公司必定要赔钱。如果受益人谋杀被保险人保险公司还能不赔,保险公司自己谋杀被保险人又是为了什么?”
赵强说:“不过,我也有怀疑。我们聚起来问了他那么多时候,他就是不肯说他昨夜在干什么。哪怕和季泰雅的死没有直接关系,可能也有间接关系,比如说他看到了什么。也有可能他在干其他的违法犯罪事情,所以才会害怕。”
“监视他么?”陈涛生问。
赵强说:“可是我们现在已经很缺人手。”
陆凉说:“把这个留做轻度可疑,先继续排查其他线索吧。如果能留出人手就争取监视他几天。我们来碰一下手头的证据。小赵,小刘你去车上和总局联系一下,看看查询有什么结果。”
赵强和刘志高匆匆走向停在外面的警用面包车。在和总局联系过后,他们下车回餐厅。刘志高指了指行政楼:“从这里穿过去吧。应该会近一点。”赵强点头同意。然而他们走了两个拐弯就开始后悔,斑驳的地板似乎哪里都一样,从走廊气窗里射入的日光把地板分隔成不规则的一块块,而日光又被多年前留下的不同风格的木窗框和铁窗条分隔成不规则的一块块。赵强手中开始渗出汗水。“糟糕!”他心想,“我们迷路了。”这样想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最终他们还是停了下来。
日光消失了。他们来到了大楼的正当中,没有任何窗户的地方。
刘志高的眼角闪过一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他转头去看,目光正和一个左额有一块胎记的穿病房衣服的男孩相对。他愣了一下,正当他要喊叫的时候,脚边的管道中“噗”地喷出一阵水蒸气,接着管道里传来气流涌过的空洞的隆隆声。他回过神来,只听赵强招呼道:“阿姨,要到餐厅从哪个门出去?”
被问话的卫生员不仅很热情地给他们指路,并且给他们带路。
刘志高悄悄问赵强:“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旧房子。怎么?还有什么?”
刘志高打了个寒战,低头说:“没,没什么。”
走出行政楼仿佛重新回到活人的世界。他们很快找到了餐厅。
收拾掉饭盒的圆桌暂时变成会议桌。警员先汇报了勘查现场的结果,然后是访谈病人、家属、值班医生、护士和卫生员的信息,全是一堆支离破碎莫衷一是的琐事,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注意的线索。接着陆凉讲了在医务科的发现。
陈涛生说:“我觉得这是到目前位置最有价值的一个线索。从电话总机提供的单子上来看,这个电话确实是今天凌晨三点多拨出过的。这个时候打人家的手机,必定是有特殊的理由。既然季泰雅死了,那么只能等瞿省吾来解释打这个电话的理由。如果他对此没有合适的理由,也不能说明他昨夜在哪里,在干什么,那么他就是高度可疑的对象了。”
“等一下,”陆凉说,“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瞿省吾参与了季泰雅的死亡。”
“你怀疑他杀了季泰雅?”
赵强插道:“不对!那还是得要理由才行!”
陈涛生说:“所以我们应该监视他。如果他不说实话,又不监视他,怎么才能找到理由呢?”
赵强反驳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应该先把这几天从这个电话打出去的对象都检查一遍,然后检查医院里电话簿上每个人昨夜的行踪。那怎么可能?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陈涛生压低声音说:“我查这件事情几个月了。我在里面闻到了钱的味道。保险公司和钱的关系最密切。再说他并不只是没有不在场证据。请你不要忘记那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打出去的。”
赵强说:“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只是,从常理来讲,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季泰雅之死有他杀的倾向。恰恰相反,所有证据都指向自杀。就象你说的,你调查了几个月了。这不正是自杀的压力来源么?假如他是清白的,却被无缘无故调查了几个月,而且越调查,调查者就想得越多,然后越以为这个倒霉蛋确实做了什么。”
陈涛生压着怒气说:“赵警官,你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了。”
赵强有点不满地说:“是呀。我们这种人只有大专水平,当然没有人家读书多的人头脑灵。现在为什么事情越来越难做?就是因为人家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陆凉摆手说:“好了好了,我们确实要好好分析一下,季泰雅的死是不是真的有谋杀的可能。我想我们有一个很明显的线索--保险费。他的保险费这么巨大,当然需要特别注意。他的保险受益人中有一个人和他没有亲戚关系,这个人叫朱夜。总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