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小时ZT by 朱夜 下



闷热的黄梅雨季,普济医院实习医生宿舍的窗帘低垂着。一条胳膊从下铺伸出来,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上铺伸出一只手,熟练地接过香烟,送进嘴里,深深地吸上一口,烟头瞬间涌起了红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季泰雅缓缓地吐出香烟,失神地望着上铺和天花板之间的蚊帐。他又抽了一口,然后把烟递出床沿。朱夜伸出手接过香烟,浅浅地抽上一口,在床头凳子上的铁皮罐头盒子里掸掉烟灰,翻了一页书。
  听到翻书声,季泰雅问:“看什么呢?”
  “儿科学。下星期要毕业考试了。”
  “切,有什么可看的!你都看过N遍了。”
  “再看看吧。看了心定一点。”
  “你呀...你觉得读书真的有用么?你读了这么多书,考过这么多奖学金,还不如人家有个好父母。”
  “我觉得在区中心医院当个骨科医生也不错吧。”
  “你过几年就会后悔。说不定根本不用几年,只要几个星期、几天你就会后悔...那种地方闷也闷死了。总要留在大医院,否则前途和‘钱’途都完了。”
  “只不过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说全完了呢?”
  “你不明白的...”上铺喷出一连串淡蓝色的烟雾,“你和我这种外地来的不一样的...”
  “别这么说嘛...”
  同寝室的男生兴奋地撞开门:“我录用了!终于签掉了!祖宗显灵啊!”
  季泰雅从上铺探出身:“看到我的名字吗?”
  那同学犹豫了一下说:“呃...没有...不过学生处的老师叫你去一下。”
  季泰雅皱着眉问:“什么事情?”
  “好象是留本院的名额。”
  “哦?”季泰雅的脸上顿时显出亮色,“是么?你小子可别耍我!”
  “不过,听说不是临床医生的名额。我也不清楚,反正你去了就会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季泰雅从上铺跳到桌子上,然后一边扣衬衣的扣子一边跳下桌子。
  朱夜翘着脚在下铺看书。这时他放下书认真地说:“要是叫你去行政部门做,你这5年的专业不是白费了么?”
  季泰雅一边穿鞋子一边说:“如果找不到能挣钱的工作,我这5年才白费了呢?”
  “钱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么?”
  “同志!”季泰雅模仿电视剧中领导人物的地方口音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手里有了钱,心里才不慌。没有钱其他一切都是空的。”
  他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寝室门外。雨还在悉悉沥沥地下。朱夜把书合在胸前,闭上眼睛,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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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省吾捂着鼻子,一边敲法医病理室的门,一边预备好了一张职业性微笑的面孔。
  门开了。李斌狐疑地望着门外的瞿省吾。
  “你好!我是平安保险理赔部核保员瞿省吾。”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名片,但手在离西装还有3公分的时候停止。他想起自己是在做不应该做的事情,原则上越少留痕迹越好。为了掩饰尴尬,他把脸上的笑又堆多了一些:“我想核实我们一个投保人的死亡。”
  李斌问:“你说的是谁?”
  瞿省吾咳嗽了一下:“是...是名叫季泰雅的,普济医院工作的那个人。”
  李斌有点摸不着头脑:“死亡证明不是我们这里开的呀!你得去找医生或者局里的...”
  瞿省吾赶忙打断他:“因为这个人比较特殊...那个...他涉嫌骗保,所以我们要证明死亡的就是他本人...所以...所以我要亲眼看一下...”
  李斌再次把瞿省吾从头打量到脚。瞿省吾呲牙努力地笑着,背后已经渗出汗水来。
  李斌回身关上了门。
  瞿省吾垂下双肩,不知是该欣慰不用去看不成形状的死人,还是该懊恼没有完成使命。他咕哝了一句:“靠...”
  门“啪嗒”地开了,李斌递上一张单子:“把这个申请单填好。你可以看尸体。不过,你看了就行了么?”
  瞿省吾赶忙推出面具般精确的微笑,举起手机:“这个!有摄像头的!”
  他跟在李斌身后走下长长的两边贴着瓷砖的走廊。两个人的脚步声反复回荡,听上去象重锤敲击人心。走廊其实并不长。但是单调重复的白色瓷砖迷惑了人的视线,仿佛它是个无始无终自我重复的迷宫。开始瞿省吾还四下张望,越往里走福尔马林和腐败的甜腥味越浓,他越走越害怕,后来干脆低下头只顾走路。
  李斌拧开一扇金属大门,用力推开。一股冷气从里面冒了出来。瞿省吾打了个寒战,顿时立定不敢再走一步。只见里面墙上镶嵌着无数个巨大的抽屉,每个抽屉上有个锁,锁眼下面有个把手,把手上方插着一块小小的牌子,精炼到只有2、3行字,却是一个人一生的总结。李斌指了指一个抽屉。瞿省吾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暗念“阿弥陀佛”,慢慢走上前去,用手机的摄像头对着抽屉上的牌子拍了一张。拍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往下看着地面。李斌系好口罩,双手握住抽屉用力一拉。一股糊臭味隐隐冒出。李斌戴上手套,拉开蒙在尸体上的淡蓝色无纺布,用大拇指指了指:“喏,自己看自己拍吧。”
  瞿省吾两眼死死盯着地板。他开始彻底后悔答应朱夜来干这种事情。他的包里有一个厚塑料袋,口袋里带着从快餐店里拿来的一次性勺子和小摊上买的水果刀。不过不要说李斌一直没走开,就算他走开,瞿省吾自己也不见的有勇气去取尸体的任何部分。他心里不断地骂着自己。
  这时李斌说:“哎呀!不好意思!开错了!不是这个!”他手忙脚乱地拉好无纺布,关上抽屉,然后拉开旁边另一个。
  瞿省吾轻咒一声:“靠!”他又拍了另一个抽屉的小牌子,然后,咬着牙眯着眼睛往抽屉里看去。
  “叮啉啉!”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吓了一跳。
  “快拍!”李斌催促道,“我马上要去接电话!”
  瞿省吾抹了一把汗,喘息着说:“你去接电话,我自己拍也好...”
  李斌说:“不行。我不可以让你和尸体单独在一起。”
  瞿省吾吁了一口气:“哦!谢天谢地!”
  “谢什么!你倒是快点拍呀!”
  不得已之下,瞿省吾匆匆拍了几张,李斌快速关上抽屉,上了锁,走向门外。瞿省吾紧紧地跟在后面。电话铃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不已。在走廊的出口的小办公室,他们终于看到了响个不停的电话。李斌接起电话:“喂...哦,是我。什么?朱夜啊?早就下班了。真的没看到。他有手机的呀....对对对,号码就是这个...他手机关了我也没办法...如果看到他?不上班的时候他来这里干什么?哦,知道了,如果看到他就马上稳住他,然后报告,我知道了啦!”他挂上电话,给瞿省吾开门。
  瞿省吾的脸早就笑到发僵的地步。
  他一出市局总部的大门,便警惕地四下张望,看看没有人在盯梢,走了一段,又蹿到马路对面走了一段,在一个车站停了一会儿,然后再次穿过马路,来到街角。他伫立四望,看到路边大排档上有人放下报纸,向他招手。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在朱夜面前坐下。朱夜付了面钱,和瞿省吾一起走上街。他低声问:“怎么样?”
  瞿省吾咳嗽几声,说:“该死!什么也没弄到。那家伙盯得死紧。只拍到几张照片。”
  “什么?”朱夜失望地说,“唉!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么?照片先给我看看吧。”他接过瞿省吾的手机,看了看说:“你的手机这么高级,肯定能调出和弦铃声吧?为什么还用这么老套的铃声呢?”
  “手机的和弦算什么和弦?”瞿省吾不屑地说,“真正的和弦是---不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怎么样?”
  朱夜按着手机的功能键,翻着图片往下看。他一边看着一边摇头:“不行,这个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你自己看看--”他把手机屏幕翻向瞿省吾。瞿省吾连忙别过脸:“不要给我看了。你说不行就不行吧。我反正是没这个本事了。”
  “实在不行我自己去吧。”
  “你坐下!”瞿省吾拉住朱夜说,“别去!我在里面还听到人家要捉拿你的电话。现在他们到处都打过招呼了,看见你就要逮你的。你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回医院。我还有工作。”
  “我和你一起回医院。”
  “靠!你脑子出问题啦!那里肯定到现在为止都是警察。你去岂不是从一张网跳进另一张网吗?”
  朱夜握着拳头说,“我要帮你一起调查。我不能让他这样白白死去。再说他们肯定以为我不敢回医院。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到底要找什么?”瞿省吾说,“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证明他是被人杀死的?”
  朱夜说:“我要找他体内组织的标本,看看他有没有被人下药。”
  “难道法医不对自杀的人作常规麻醉药检查的么?”
  “做的,但是只是常规检查而已。最多查查常用安定之类安眠药。”朱夜皱紧了眉头,“可是他是在医院里死的,医院里可以弄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麻醉药,肌松药,致幻剂...”
  “等等,”瞿省吾说,“这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他确实是摔死的,不是死了再被人丢下楼的。这个结论我早就听说了。”
  “他不会去跳楼!”朱夜大声说,“他这么爱干净这么爱漂亮的人怎么会血肉模糊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是被人打昏,就是被下了药失去反抗力,然后才被扔下楼。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肯定都有痕迹可以发现。怕就怕警方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自杀,然后粗粗检查了事。我真恨不得自己去做解剖,我真的恨不得...”他的声音渐渐放低,转成无奈的长叹。
  瞿省吾小心地问:“那么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死后警察会怀疑你?”
  朱夜无声地点了下头。
  “为什么?”瞿省吾试探地问。
  “他的保险单。”朱夜喃喃地说。
  瞿省吾心里“咯噔”一下:“你知道他把你列为受益人?”
  朱夜点点头:“对。他的保单全在我这里。”
  “什么?!”瞿省吾忍不住大叫起来,“他怎么会这么做?这样一来要让别人不相信你杀死他骗保也难啦!哪有自己还完全没有要死的样子,就把保单全部交给不是亲属的受益人的呢?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他死,而且你碰巧知道他有危险,为什么你不及早提醒他?”
  朱夜伸手制止他:“你轻点!别在街上大叫大嚷好不好?”
  瞿省吾叹了一声:“靠!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的受不了!”
  朱夜惨然一笑:“说来话长了。让我来慢慢告诉你吧。”
   


2月18日 下午2点47分

  320国道某收费口,巡警随机拦下一辆车检查驾驶证。冬天,戴着墨镜的司机引起了巡警的注意,他不免多看了几眼。突然司机着慌地加大马力冲出收费口。巡警跳闪避开,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爬起来掏出对讲机喊道:“帮我拦下前面那辆蓝色POLO车!捉牢车上的人!”说完跳上摩托车,发动马达追去。

     下午3点25分

  交巡警大队的办公室里,抽着烟的警官接起了电话。他听了几句,眼睛顿时亮起来,把烟拔出嘴巴,对着话筒嚷道:“真的?捉牢了?”
       
     下午3点48分
   
  经济犯罪特别调查局大楼里,2组的警官正在电脑前整理输入数据,撰写报告。外面走廊上跑着另一个年轻的警官。大楼里中央空调开得很热。他只穿衬衫,拿着一张笔记纸,一边抹汗,一边跑过一间又一间用玻璃门隔开的办公室。他奔过2组办公室,兴奋地探头对里面的人大喊:“捉到了!捉到了!”又向走廊底的主管办公室跑去。写报告的人吃了一惊,失手落下一叠笔记,正好按在回车键上,电脑屏幕顿时拉出长长的一片空白。

     下午3点52分

  陆凉仍旧在办公室里和保险公司理赔经理核对着保单和各种保险记录。突然门“嗵”地被扑开,刚才因为手机信号不好而跑到外面去接电话的陈涛生满脸通红地连声说:“捉到了!终于捉到了!”
  理赔经理吓了一跳:“什么?杀人犯捉到了?”
  “不是!”陈涛生指着陆凉说,“你知道的!那个人捉住了!”
  “那个医药代表?”
  “对!”陈涛生说着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我要失陪了。我得马上去调查他。”
  陆凉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陈涛生不解地说:“可这个人和你的案子没有什么关系。”
  陆凉笑着说:“和季泰雅有关的事情现在全和我有关。反正我们这里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下午4点30分

  陆凉跟在陈涛生背后进了看守所。陈涛生的脚步快得他几乎跟不上。陈涛生看见手下的警官便追问:“怎么样?他交待了什么?”
  “他是因为用假驾驶证被捉住的。但是现在完全不抗拒,问什么说什么。”
  “说的可靠性呢?”
  “需要去医院核实。但是从现在已经说出来的,和我们在医院的调查全部符合。”
  “太好了!”陈涛生抑制不住兴奋,“剩下的我自己来问。”
  审讯室里坐着一个40来岁的男子,剃着平头,墨镜插在米黄色大衣的口袋里,脸色铁青。
  陈涛生的问话直入主题:“黄为民,你去年12月以前在什么地方工作?”
  “为奇迹药业做推销。”
  “产品是什么?”
  “是**片,治疗糖尿病的中药。”黄为民说得非常利落,陆凉一看就想到这个人做推销员的时候肯定很精干。
  “你对普济医院推销过这种药吗?”
  “推销过。”他换了一个姿势,“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你们其实想问那个临床试验的事情,对吧?”
  陆凉看了陈涛生一眼。陈涛生倏然又变成沉静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对。你最好配合我们,把一切都说清楚,争取从轻处理。”



24小时 下午 2 追忆

朱夜推开门,小心地朝暮色中的屋里张望。他身后伸出一双手打开了电灯。在黄色的白炽灯下,小屋顿时显得温暖起来。
  “哇噻!你这小子福气不错嘛!”
  “叫什么!别叫了!”他身后的手一把把他推进屋子。朱夜走进屋子,一个角一个角地看过来。季泰雅甩下外套往门背后一挂,扑到床上,两腿往床沿外一搁,得意地冲着朱夜眯眼笑道:“怎么样?还可以吧?”
  “岂止是还可以!”朱夜在床沿边坐下,“现在居然有单位给职工这样的宿舍!”
  “本来是单位分配给人家的房子,”季泰雅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后来因为面积太小没有人要,所以做单身宿舍用。不要房租。人家搬出去住大房子,现在轮到我享受享受喽。”
  朱夜忍不住在房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房间果然很小,只有10平方米,放下一个柜子、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冰箱后,几乎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墙纸陈旧褪色。钢窗外缘生锈。然而这是位于市中心的成套的公房,厨房就是进门以后的一条短短的过道,但也算是有独立成套。卫生间里还有一只用水泥和瓷砖砌起来的很短的浴缸,有一套暖水管通向装在走道里的煤气热水器。朱夜打了个转回到房间,学季泰雅的样子四仰八叉地往铺着新被褥的床上一躺,双腿搁在床沿上。他舒服得忍不住拍拍季泰雅的头说:“真是个幸福的小巢穴啊!你在这里结婚都够了。”
  “我要结婚做什么?”季泰雅甩开他的手说,“我还没玩够呢。走,我们去吃饭吧。”
  “啊?”朱夜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以为你会做饭给我吃。”
  “难得来一次,”季泰雅从床上坐起来,抬起膝盖爬过朱夜的身体,“还要花时间做饭,太不值得了。今天好好乐一乐吧。”
  “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先看看你的巢穴?”朱夜支着脑袋不解地说。
  “当然不是。”季泰雅轻松地跳下床,走向柜子,拉开门,“要去吃饭当然要先换衣服。”
  朱夜侧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季泰雅解开蓝色羊毛V领开衫的扣子,脱下,叠好放进橱里的一个格子里,
然后很随意地解开白色衬衫的扣子,随手脱下,往旁边的椅背上一挂。他穿着白色紧身背心,在肩背部抠得很深,勾勒出他肩胛骨蝴蝶般的轮廓。朱夜吃吃地笑道:“你日子过得很好吧?我看你胖了呢!”说着他伸手在季泰雅后腰上拧了一把。季泰雅并没有逃避,反而转过身用拇指勾着背心的背带,挑衅地说:“怎么?要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不可以么?”他已经过了青涩的年纪,开始脱尽青春期最后一丝细瘦的影子,肩膀上三角肌的形状隐约可见,背心紧紧裹着胸腹,犹如贴身的第二层皮肤。
  朱夜指着背心带子上的商标问:“这是什么牌子?好象是进口货的样子。”
  “当然啦。是Kevin Klein,和内裤是配套的,一套内衣抵我外套两件呢。外套是小店买的便宜货。”
  “奇怪,内衣买得这么好干什么?又没有人看见。”
  “你这没情调的家伙!”季泰雅从衣柜里拽出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不跟你一般见识!”他穿上衬衫,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几条颜色不等的领带比划了一番,最后放下领带,在领口扣上一只水钻饰针,然后松开皮带,把身上穿的藏青色灯芯绒长裤褪下。久不打排球,远离日晒的生活过了这么些时间,他的皮肤露出本色。小腿上的细毛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他穿上白色西裤。他转过身,手扶橱门站着,望着斜倚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的朱夜。粉红本是最俗气的颜色,但衬着他明澈的眼眸和白晰的肤色,却意外地清爽宜人。隔了几秒钟,他扬了一下下巴:“该你啦!”
  朱夜脖子一支愣:“什么?我?”
  “是呀!你呀!我穿着这样,你准备怎样?还穿牛仔裤吗?”
  “那个...我...”朱夜窘迫地摸着自己的腿,“我们到底去哪里吃饭?不会是什么规矩很大的西餐厅吧?在那种地方吃饭很不自在的。”
  “放心,保证你很自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朱夜仍然窘迫地摸着自己的腿:“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一手?要是早知道,我就穿上西装来啦。”
  “没关系啦!穿我的就行。反正我们以前衣服都是混着穿的。喂!你好象也胖了不少嘛!”季泰雅俯身去搔朱夜的肚子。
  朱夜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住手!”  
  季泰雅哈哈笑道:“就知道你怕这个!哈哈哈哈!”
  穿着三件套白色西装的季泰雅首先跳下出租车。接着朱夜迈出车门。他换上了烟灰色的立领套装,额顶厚厚的头发喷了摩丝重新梳过,显得气度沉稳。季泰雅伸手说:“发票给我吧。”
  朱夜伸手阻拦:“你已经请我吃饭了,车费我来吧。”
  “不要多想了。发票给我吧。”他伸手夺过朱夜手里的发票,看也没看上面的数字,往衣袋里一塞。
  朱夜还不习惯他的新衣。他抬头望了一眼宾馆的霓虹灯,拉了拉立领,啧啧道:“泰雅,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泡上有钱的老寡妇了?”
  “去死吧你!”季泰雅轻轻地往他背上捶了一拳,“要泡也要泡有品的。”
  他们坐电梯直上顶楼的旋转餐厅,选定了海鲜西式自助餐。穿旗袍的服务小姐迅速在桌上放上插在银瓶里的石楠和精美的餐具。季泰雅领着朱夜端着餐盘去选食物。装在不锈钢高脚盘里的龙虾和烤金枪鱼犹如雕刻般鲜艳欲滴。旁边既有西式的面包和奶油,也有中式的小点心,包括手指大小的油条,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季泰雅一边走一边介绍给朱夜,什么什么好吃,什么应该蘸什么调料。朱夜忍不住问:“你来吃过几次了?”
  “2次。”他很直率地答道,“这里的龙虾并不是最大的,可是服务比较到位,不会因为是自助餐就偷工减料,所以我还是喜欢这里。”
  “那就是说你已经吃过很多地方?”朱夜往盘子里夹了几块金枪鱼。
  季泰雅不无得意地说:“不能算很多吧!我比较喜欢吃西式的东西,特别是意大利菜。现在吃这种东西的地方比较少,倒是吃杭帮菜最流行。”
  优雅的音乐轻轻流淌。绅士淑女充斥的大厅里,衣香鬓影间,浅笑轻酌,酒未到三分,人已醺。
  修长灵巧的手指握住高脚酒杯,纯净透明的白葡萄酒被包裹塑造出的弧形轮廓里,映照着整个富贵精致的空间。朱夜失神地望着季泰雅端着酒杯的手指,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无意中发现,季泰雅竟然这样切合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仿佛就是为此而生。少一分精致便多辱没一分他的风采。
  季泰雅笑道:“干杯!”
  朱夜回过神来,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干杯!”因为觉得陌生,这一下没有碰好,两只酒杯不是正面相迎,而是差点擦身而过。朱夜有点尴尬,把酒杯送到嘴边,大口地喝下既清冽又酸涩的佳酿。
  他们边吃边慢慢交谈。在高级的餐厅里没有以前在寝室那么自在。但是话题回到自己身上,心的距离便慢慢近了。
  “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季泰雅问,“怎么想着去考法医学的研究生呢?做小医生太忙了做怕了么?”
  “恩。的确是忙死了。不过忙不是主要的。小医生跑到哪里都是这个命呀!”
  “就是。你不是喜欢忙吗?”
  “别提了。不爽到了极点。”
  “不会吧?区中心医院里很多医生学位不高。你应该很轻松才是。”
  “才不是呢。主任自己业务水平不高,但又不许人家比他高。他看不惯我们组的主治医生,老是要压人家一头。我们主治性子比较直,一来二去就是吵架。我们小医生每做一件事情,首先不是想病人怎么办,而是要想怎样既不得罪主任,又不让主治发火。”
  “惨!”
  “更不要提那医保费用的事情。医务科整天盯着,不许费用超标,不许多开检查。结果该做的检查也做不成。遇到重病人大家都推脱。你在普济也这样?”
  季泰雅心虚地笑了:“那还能怎么样?你们医院被医保局压着,我们也一样啊!”
  朱夜盯着季泰雅俊秀的孩子气的脸,笑了:“想不出你板起面孔查病史的时候是什么样。我们那里全是老太太,一个比一个凶。”
  季泰雅“噗”地笑出来:“哈哈,我们也一样!不过现在她们全部被我搞定了!把我当干儿子一样,从来不找我麻烦。”
  朱夜羡慕地说:“哎!还是你行啊!我是受不了。有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感觉非常不爽。什么都不原意去做。我想该是改变什么的时候了。于是我去考了研究生。我不太会和别人说话,所以我选了法医学。最佩服你的就是你总可以和别人打交道,而且打得不错,不管需要去打交道的是什么人。”他伸手摸摸自己外套的袖子:“你小子混得不错啊!上班不费心,挣钱也多。不要告诉我这衣服多少钱。否则我吃饭会不自在。”
  “呵呵,随便一点嘛!这衣服又不贵,才3000多一点。”
  朱夜立即抬起手腕查看,还好提花桌布依然洁白如雪。他冲着季泰雅小小地挥舞了一下刀叉:“小子!摆阔摆到这里来了?跟你说不要告诉我,你没听见吗?”
  “真的是不贵。好牌子的男装都很贵。这个很普通啦!谁让你长这么胖,只能穿这一套?我橱里那套钢花呢的才是真的好牌子。”
  朱夜叹了一声:“穿这么好的衣服累不累?穿着感觉象是人伺候衣服,整天怕它勾破了弄脏了。”
  “脏了就去干洗。破了就扔掉。”
  朱夜愣了一下,放下了刀叉,表情严肃起来:“泰雅,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得老实告诉我。”
  “什么事情嘛!”季泰雅的脸上有了一点不耐烦,“别吓唬我好不好?有话就说。”
  “就算...就算人家既有钱又有品,你还是要考虑考虑清楚,不能随随便便地就...”
  “哈哈哈哈!你呀你!”季泰雅抵着桌子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很严肃地说:“你以为我只能靠吃软饭赚钱吗?”
  朱夜尴尬地说:“我没有...我只是...还是说你炒股票炒赢了,赚了很多钱?”
  “这个么...我现在不需要。我需要好好享受人生。而且我碰巧有机会自由自在地享受。为什么不去享受呢?”
  “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呢?”朱夜忍不住提出了困扰已久的问题,“算算你的工资,就算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你傻呀!当然不是我的钱。是有人请我的。请我总不能不吃吧?有人送给我专卖店的购物券,我总不能不用吧?难道你没遇见过医药代表请客吗?”
  朱夜困惑地说:“他们请你,总是有目的的吧?你有什么可以满足他们的呢?”
  “你到现在还不怎么知道是吧?那么我来慢慢告诉你。你知道医院的药事管理委员会吗?”
  “这个还算知道。凡是医院里进什么新药,换什么不同牌子的药进货,都要一个什么管理委员会通过,你说的是这个吧?”
  “对。如果委员会不通过,药厂的新药就不能进医院来卖。如果一种药同时又好几家药厂生产,那么用哪一个牌子的药的决定权也在委员会。药事管理委员会里,医务科、临床医生和药剂科都占一定比例。其中代表管理方的医务科是最重要的环节。所以么,你也知道的啦... ”
  “你这样很危险啊!”朱夜忍不住打断说,“这是贿赂啊!”
  “嘘!你轻点!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如果是我一个人,我肯定不会拿。如果人人都拿,你不拿人家会把你当另类,反而会防着你,我的日子岂不是会很难过?我是为了不要回家乡小医院,放弃了在临床科室工作。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我们只知道医务科真的是个肥缺。以前在学校里没人会告诉我们这个。医生很穷,医务科的人很凶。但是你想想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凶?就是因为有人给他们权力。有了权力就可以去管理别人。在管理当中就有个人掌握的余地。这个里面很多事情你读再多的书也读不到。”
  朱夜忧虑地看着泰雅:“我觉得你有点变了。”
  季泰雅喝下一大口葡萄酒:“我当然是变了。人不可能总是学校里那副样子。人人都在变,你自己没变,就觉得和人家不一样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恩...我可能是有点散光了...”
  “不要逃避我的问题。你--好象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季泰雅烦躁地放下刀叉,“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是不是?既然我不再是小孩子,那么我就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你看这些吃饭的人,他们过着上流生活,难道优雅精致的生活只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么?如果是这样,他们凭什么独霸这种生活呢?”他凑近朱夜,目光相交:“为什么我不值得喝一杯好酒,穿一套漂亮衣服呢?你不觉得我穿着比他们穿着都好看吗?”
  朱夜愣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季泰雅抓着餐盘的手。那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抬起眼睛看着季泰雅的脸:“你注意到了吗?其实,你现在是生活在恐惧里。我很害怕。我怕看到你在铁窗后面的样子。”
  “我?”季泰雅放开盘子,往椅子上一靠,“我会被抓进去?笑话!我才不会被抓进去,除非整个医务科的人都被抓进去。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你敢买新房子,或者装修房子,然后请同事朋友到你家来玩吗?你敢把你喜欢的衣服穿去上班吗?”
  季泰雅微张着嘴,不出声。
  朱夜追问道:“你偷偷摸摸地嚼着龙虾,吃在嘴里真的觉得味道好吗?”
  季泰雅那刀叉指指朱夜的盘子说:“你也没吃过,怎么知道味道怎么样?快吃吧!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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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 下午4点30分

  在内分泌病房里,赵强和同事还在耐心地访问知情人。他们问过靠窗的一个老人后,目光转向旁边的24床。那是张空床。赵强问:“这个病人在哪里?”
  旁边的25床说:“是个小孩子。一个下午没有看到他了。”
  “哦?他生的是什么病?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了?”
  护士插嘴说:“不会的。他没什么病,怀疑尿崩症,但检查了这么些天,只是精神性多尿而已。他父母离婚,没有家长管着,整天到处跑,把医院当作好玩的地方,各个角落都跑遍了。他常常在花园里玩上大半天,到吃饭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
  整个下午没有新的线索,他们一无所获,回到警车上休息片刻,相互交流信息。老王说:“总部来了消息,查到朱夜和季泰雅的关系了。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另外,从一个认识他的巡警同事那里知道,去年年底他们曾经打过一架,旁边人打110报了警。要不是看在情节轻微和同事的面子上,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是逃不掉的。”
  “哦?”大家一起发出意外的呼声。



24小时 下午 3 追忆

“小朱!你的信!”务员从传达室带来一个只写着姓名的信封,放在法医学实验室的桌上。
  朱夜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云海桑拿休闲中心的票子,和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纸:下班就来,小心跟踪。看到上面的字,他皱紧了眉头。
  朱夜穿着雨衣,迎着入骨的寒风,骑着自行车在布满各种酒店、俱乐部、KTV和休闲娱乐中心的繁华街面上走,一面偷偷望着身后。他找到了云海桑拿,在绿化带里找了个地方停车,匆匆走进大门。辉煌的巴洛克风格的大厅里,服务生看到他的打扮,迟疑了一下。他拿出票子往玫瑰红大理石台面上一放,问:“浴室在哪里?”服务生连忙弯腰鞠躬:“欢迎光临!这边请!”
  朱夜三步并作两步往他指的地方走。服务生在身后叫住他:“先生!请先换鞋子...”
  朱夜耐心地跟着服务生,按照指示寄放好鞋子和衣服,用白色大毛巾裹住身体,提了一篮洗漱用品,赤脚走进洗浴区。服务生周道地跟在后面,鞠了一躬,提醒道:“请先冲淋沐浴,然后享用其他设施。”
  朱夜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他往用磨砂玻璃隔开的淋浴间走去,目光一直在雾气中搜寻。他打开莲蓬头,用手背试试水温,伸头往旁边的淋浴间看。他来得早,现在整个休闲中心里人不多。两边的淋浴间都是空的。每次有人影走过淋浴间前,他都紧张地拉开磨砂玻璃门向外张望。他匆匆地冲洗完毕,用大毛巾裹着身体,仅凭脚下不同花色瓷砖区分走道,沿着弯弯曲曲的走道,往水疗池、健身房和按摩池一个一个地方地找去,然后仔细搜寻灯光晦暗的桑拿房和雾气缭绕的芬兰浴室。他来来会会地走,但目光始终落空。他沿着铺了红色地毯的走道走向可供喝茶吃饭休闲区,里面只有几个日本人在喝茶。他回身往通向按摩室的地方去找,旁边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进去。
  “泰...”他还没有叫出声,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住了他的嘴。
  “别出声!”季泰雅警惕地朝门外看了几眼,反手关上门。耳朵突然落入隔音间的无声中,异样的闷重感觉压住了朱夜的胸口:“怎么回事?”他小声地问。
  这是一间有10来张飞行躺椅的影音室。没有亮灯。墙上的投影屏播放着周星驰的喜剧,但音像关着,没放出声音来。每张躺椅有着宽厚的扶手,可以调节靠背的高低,上面放着铺好的被褥,躺椅前面还有搁脚凳。这个地方是特制的隔音间,外面的声音完全传不进来,只有空调系统低微的嗡嗡声给人的听觉一个基础刺激。这里的设置,与其说是为了让人观看影片,不如说是为了供人安静睡觉。
  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泰雅的轮廓在银幕的色彩变化中时明时暗。朱夜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在微微地颤抖。
  “有没有人跟踪你?”季泰雅压低声音问。
  “你这是怎么回事?”朱夜不解地说,“到底怎么了?”
  “有没有人跟踪你?我看你在浴池那边走来走去。”
  “你干什么呢!”朱夜不满地挑了一张躺椅坐下,“我在找你呢。你既然看到我,为什么不招呼我?害得我到处找。”
  季泰雅抱住双臂,浅浅地叹了一声:“你还是那么直的一个人。”
  朱夜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是啊。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象个小孩子,一点也没有变,不如你伶俐。看,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你肯定是更伶俐了不是?上次老虎和四眼结婚叫你,你都没来。忙成这个样子!怎么今天突然想到找我,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现在我只能相信你了。”
  “哦。那么你以前相信谁呢?”
  “等一等,”季泰雅蹲下身,跪坐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我们先不谈这些事情好不好?我实在是很需要你。”
  “你怎么知道只要你需要的时候我必然会来?”朱夜抢白道,“我们已经1年没给联系了,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季泰雅沉默片刻:“你不是已经来了么?”
  朱夜愣了一下,转过头去,舒服地躺下:“说吧。有话快说。我还忙着呢。”
  季泰雅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能不能借我些钱?”
  “钱?”朱夜仰起脑袋,“你问我借钱?真是不可思议啊!”
  “只是暂时借一下,我半年之内肯定能还给你。”
  “要多少钱?”
  季泰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你有多少钱?”
  “什么意思?”朱夜警觉地坐起来,“你到底要多少钱?不要告诉我是很大的一笔钱。”
  “恩...算不上很大,不过也不少。能有2、3万就好。”
  “什么?这么多?”
  “我知道你才工作没多久,能不能问你家里借一点?我可以写借条给你。”
  朱夜沉吟片刻:“你知道吗?俗话说,朋友的钱不能借。借了就不是朋友。”
  “你怕我不还吗?”季泰雅焦躁地说,“我有几十万的保单,我最近把受益人改成是你。我可以把这些保单都放在你这里做抵押。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拿几十万,保证你不会亏。”
  “你在说些什么呀!”朱夜忍不住站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你不说这些钱是干什么的,我怎么敢借给你?”
  “我有抵押给你,你还不相信?”
  “泰雅!”朱夜撑住他的双肩,“我是在帮助你!我在帮你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能不用钱就解决问题。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花你这么多钱?”
  季泰雅摇摇头:“抱歉...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朱夜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几近轻蔑:“是...女人?”
  “不是的!你想到哪里去了!”季泰雅猛地推开朱夜,在走道上困兽般来回走动。他神经质地走到墙边,用指甲剥着墙纸:“你也太看贱我了。如果是别的事情我会走到这一步吗?”
  “到底是什么事?”朱夜关切地走到他身后,“有很多事情如果用钱去解决,只会越搞越糟糕。我知道我没有你聪明。不过我是局外人,离你的鼻子太近所以你看不到的东西,也许我能看到。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泰雅缓缓地转过身:“现在离我的鼻子最近的,大概就是冰冷的铁窗了。”
  “说吧...说出来,你不会再这么害怕。”
  “你...知道tryglinene吗?”
  “不知道。是什么?是新药?”
  “没错。是治疗糖尿病的新药。”
  “用新药过程中出现医疗事故?要赔钱也不用你自己掏钱赔啊!”
  季泰雅急忙挥手说:“你轻一点!”
  朱夜着急地说:“你真的有问题!你怕什么呢!在这里杀个人外面都听不见!”
  季泰雅打了个寒战。电影屏幕上的光线照在他裹着白色毛巾的身上,显得光怪陆离。
  朱夜带着歉意垂下眼睛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会有人要杀你?”
  季泰雅无声地点了点头。
  朱夜也打了个寒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受不了!你给我痛快一点好不好!”
  “新药刚应用在临床上的时候,要先做人体试验,这个你知道么?”
  “恩,听说过一点。”
  “如果这种药曾经小规模地应用于临床,在扩大规广以前,要做三期临床试验。对医院来说,观察病人时监测的指标和医生观察所花费的精力比较少。所以药厂给医院的试验人头费也比较少。但是,如果象tryglinene这样的化学合成物质,从来没有作为药物给人使用过的,就需要做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试验的过程很复杂,需要观察的指标更多,不仅花钱非常多,而且审查需要的时间很长。如果今年这个药要上市,前期的临床试验在2、3年前就得开始了。否则肯定来不及。”
  “那么,这几期临床试验做起来有什么不同?”
  “对病人来说是一样的。他们签署一份知情同意书,然后从负责试验的医生手里领取药片,定时服用,然后定时来医院抽血检查。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可以直接联系负责试验的医生。当然,不同级别的临床试验抽血监测的项目差别很多。这个就只有做试验的医生知道了。”
  朱夜叹了一声:“我开始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季泰雅跟着叹了一声:“你肯定猜不到...我自己也没有猜到。普济每年都要做很多临床试验。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有学术价值的研究。其他么,就只是让临床医生随便填一些表格,然后交给药厂,让他们拿钱出来。这是医院的一大笔外快。”
  “这个...没人管吗?”  
  “就是因为管得厉害,才改成这样。讲起来医院也算做过什么,比较隐蔽。现在医院要造新的大楼,正到处搂钱。今年的临床试验比往年多了很多呢。”
  “但是对于tryglinene就不能这样了吧?”
  “事情就出在这里。安利曼药厂的医学部代表钱同心找到我们的时候,他们是肯定来不及做一个正规的二期临床试验让tryglinene在明年6月上市了。这件事情是我自己陪着内分泌科的医生一手操办的,前因后果我都很清楚。但是公司非常急。最后提出,如果能及时做完,除了正式的劳务费以外,可以给我们这些具体经手的人一笔客观的谢礼。”
  “所以就答应了?可是临床试验总得有个观察过程,找病人就得花很多时间,快不了呀?”
  季泰雅的脸色变得晦暗:“我到现在还在后悔,金洁那个女人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反对。也许,真的是钱堵上了我的嘴。”
  “什么主意?”
  “开始听上去真的不错。她说她手头有一个贵州药厂的奇迹降糖片的临床试验在做。病人已经全部选好,基础的血糖检测也全都做完。我们只要告诉病人给他们吃的是奇迹降糖片,但实际发tryglinene给他们吃,最后数据供安利曼药厂用,然后随便编点数据给贵州药厂就可以了。这样能最快地加大速度,赶在安利曼的竞争对手的产品上市以前上市销售。这件事情除我们科长和金洁以外,就只有我知道。没有告诉钱同心我们会怎么做,只是保证到时候出数据给他。他很满意。”
  他停了下来。朱夜抱着膝盖坐在躺椅上不出声。他问:“你在想什么?”
  朱夜的声音象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你们给人吃...一种从来没有被当作药物在人体使用过的东西?然后告诉他们那是早就上市销售的药?”
  季泰雅急忙说:“trglinene健康人身上做过正规试验,没有发现什么毒性。”
  “在多少健康人身上做过试验?”
  “十来个吧?我不知道。金洁知道。”
  “如果出了事情怎么办?”
  季泰雅焦躁地捶击墙壁:“应该不会出事的。以前我们也做过正规的二期临床试验。都没有出事。可是这次,却有几个病人出现肝脏功能损害。有一个相当重,在普济的肝病联合病房住过院。病人家属找上门来,吵得挺凶。奇迹降糖片的配方只是几种维生素加上普通中药混在一起,没什么作用,应该也没什么副作用。如果真的搞到药厂去,象通常临床试验的规矩一样由药厂赔钱,奇迹药厂肯定会起疑心,这件事情就会给抖出来。如果找安利曼赔钱,他们可以借口我们数据欺诈,不但不会帮助我们给病人赔钱,反而可能连该付的临床研究费都赖掉。我们3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一起凑钱垫上,先陪给病人,把这件事情渡过去再说。可是我手头没有这么多钱。所以才找你。”
  “你怎么会没钱呢?真是不敢相信。”
  “上次你说起钱怎么花的事情以后,我想了个主意,把闲钱全部买了保险。银行帐户容易被查到,保险就不容易被查到。可是保费没那么快退回来。我现在实在没有现钱了。”
  “你可真是聪明啊!”朱夜幽幽地说:“可是,试验试验,就是因为不知道是不是会出事,所以要试验。如果早就知道,那不就不需要试验了吗?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自相矛盾吗?肯定会出事的!”
  季泰雅怒道:“你不要乌鸦嘴!和你没关系!干什么咒我们?”
  朱夜冷笑道:“如果没出事,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找我?”
  堵塞的气体从季泰雅的嗓子里挤出来,化作暴躁的咆哮:“你干什么呐你!现在全世界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连你也插一脚进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是要看你的笑话!”朱夜也拔高了嗓音,“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难得见你一次,每次看到你都更为你担心。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在大牢里了!你又不是不明白!既然现在要害怕,当时为什么要做?你越害怕,就越想靠钱来让自己安心。不明不白的钱拿得越多,就越害怕。你还要在这条路上走多久?你自己有没有想过,如果事情败露你肯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当作替罪羊!”
  “你....!”
  朱夜搭住季泰雅的肩膀:“你好好想想!现在脱身还来得及。去向家属说明情况,给院长写个报告,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干完了你就不会害怕了。”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处境!”季泰雅奋力甩开朱夜的手,“万一真的搞得这么都大,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我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们才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杀了我灭口!”
  朱夜忪然缩回了手:“你在说什么?”他回手指着光影闪动的银幕:“你看看清楚!那是电影,不是真的。你生活在现实里,没有黑手党,没有枪战也没有汽车追杀。你这是怎么了?你真的已经把自己全忘了了吗?喂!给我醒醒!你只是中国一个医院的医务科职员,不是纽约黑手党收保护费的!你给我醒醒,回来吧!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季泰雅漠然地摇头:“你还是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你不明白我一个人过得多辛苦!我想要挣钱,他们便给我希望和机会,我知道机会后面就是泥潭。这个机会大到没法想象。这个泥潭也深到没法想象。每抓住一次机会就是多往泥潭里跨了一步。他们总想让我相信这没事的,不用担心的。他们拉我陷得越深,我便越不能背叛他们。你以为我不想清白脱身?可是现在就这个世道,能有多少出人头地的机会?我有什么过错?我只是想比别人过得好一点!你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一堆大道理!”他说完,几乎耗尽了力气,低头垂着肩膀。有一刻,朱夜以为他会啜泣。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他抬起头,冷静地问:“现在,只有你是我能不带条件地去相信的人。我知道你背后绝对没有泥潭。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朱夜冷冷地望着季泰雅,突然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季泰雅急忙拉住他:“你干什么?你真的见死不救?”
  朱夜推开季泰雅,大声说:“路我早就指给了你。如果你不往这条路上走,我便不想再见到你。”
  季泰雅急切地拽着朱夜的胳膊:“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来交往的结局吗?”
  朱夜厌恶地低头看了看季泰雅抓着他胳膊的手,抬头怒道:“你放手!你让我恶心!”
  期待、焦虑、哀伤、绝望和愤怒依此在季泰雅脸上闪过。他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暮。他的嘴唇半张着,颤抖着,终于没有吐出一句刻薄的反驳的话,而是抿紧了,咬住了牙,一声不吭地突然抡拳往朱夜脸上打去。
  朱夜抬起胳膊挡住他的攻击,叫道:“放手!你这畜生!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们一路扭打着冲出影音室。季泰雅咬着牙一拳又一拳袭来。朱夜高声叫着“放手”,抵挡着逃避。惊慌失措的服务生想来劝架,被朱夜一把推开,跌倒在铺着地毯的地上。吧台边,有人急急忙忙地拨了110。
  高效率的巡警3分钟就赶到。打架的两个人已经被4、5个服务生硬拉开,各自按在一个沙发中,背对着背,愤愤地喘气。巡警看到朱夜惊讶地说:“哟!是你!兄弟哎,怎么回事?”
  朱夜缓过气来,揉着鼻子说:“我没事。”他转头对服务生说:“不好意思。我没有砸坏什么东西吧?”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对巡警说:“我和那个人有些争论,不过已经解决了。没想到惊动了你们,我很抱歉。”
  巡警绕到他背后看看季泰雅:“你有没有受伤?”
  季泰雅脸冲着自己的膝盖摇摇头。
  巡警呵呵笑道:“就只有这点小事?哦,那么就结束了吧。兄弟哎,下次头脑冷静一点。”
  朱夜点头称谢,站起身,重新系好毛巾。
  季泰雅抬起头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求你任何事。”他摒住呼吸,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朱夜缓步向前走了两步,停下身,望着前方,神色空洞。眼前是长长的铺着暗红色地毯、笼罩在水晶璧灯柔和光线里的走廊,走廊尽头浴室的瓷砖在雾气中闪着谜魅的光。
  他没有转身,冷冷地说:“钱我会寄给你。不过,在你变成尸体以前,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大步走入远处的雾气中。
2月18日 下午5点23分
  结束了询问,陈涛生走上露台,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陆凉跟着走上露台,笑嘻嘻地说:“搞临床试验变相向给医院回扣,私吞医院退回的保证金,伪造变造驾驶证等证件,呵呵,今天还是你收获大呀!咦?你也吸烟?”
  陈涛生闭着眼睛,揉了揉额头。
  陆凉说:“我以为你会很兴奋,然后和你的兄弟们去喝一杯。”
  陈涛生微微一笑:“那是你的作风。”
  陆凉笑道:“你这个人真的很特别。”
  “已有的情报告诉我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现在看来,普济医院需要深入调查的事情太多太多。”
  “休息一下,明天再接着干吧。”
  陈涛生扬了一下手里的香烟:“我正在休息。”
  陆凉感叹地笑着。
  突然,陆凉的内部通话手机刺人地响了起来。他接起手机,话筒里传来赵强急切的声音:“快!快!赶快回普济医院来!有突发情况!”


2月18日 下午5点12分

  过了下班时间,行政楼的办公室差不多都已走空。阴暗的走廊里,郑怀德摇摇晃晃地大步走,一手扭着胸前的衣服,边走边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步伐逐渐放慢,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伸手从内袋里掏出药盒,颤颤微微地打开。里面还剩下最后一粒药。他哆嗦着手去剥封住水泡眼包装的锡纸。药丸一半探出了包装。他把嘴凑上去含那粒药,手一晃,药丸跳了出去,落到走廊墙角边的门缝下。他喘着粗气弯下腰去拣,粗肥的身体痛苦地佝偻成“3”字形。那粒药离他的脚只有2厘米,在晦暗的木制地板上白得刺眼。他向药丸探手,手指已经触到了药丸光润的冰凉感觉。突然,他一阵眩晕,濒死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压在他胸口。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倾向墙壁,撞在泥灰剥落的墙上,把白大衣蹭得灰一片白一片。他撑着墙壁勉强向前,一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再望去,那粒救命的药丸已经卡进地板缝里。他抬头看着走廊的长度,绝望地低下头,不顾地板的肮脏,蟾蜍般伏下去舔那粒药丸。他越舔,药丸便越往地板缝的深处去。弯腰曲背使厚重的肉身压迫着他衰竭的心肺,让他不堪重负。他最终放弃,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行政楼通向门急诊楼的斜坡,撞开弹簧门,倒在门急诊楼的放射科前水磨石地面上艰难地喘息。看到他的白大衣,路过拍片的病人家属好奇地凑上前。
  郑怀德面如死灰,嘶哑的嗓子里重复着无意义的丝丝声,手指着走廊。
  担架,急迫的脚步。
  心电监护机,盐水架。
  呼喊的护士。
  焦急的医生。
  心电图拉出一条沉重的长线,然后是凌乱细弱颤动。
  “call麻醉科准备气管插管!准备心内注射!准备电击除颤!call院总值班!call院长!”急诊内科当班医生一叠声地叫着。
 

2月18日 下午4点50分

  朱夜给司机指了边门的方向。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走下出租车,瞿省吾摸着头说:“靠!真有你的!你现在回到这里不怕吗?”
  “他们认为我肯定不敢再来。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朱夜冷静地说。
  “你真的要陪我找病人的病史?”
  “我会比你更快找到。”
  “其实你并不知道肝功能损害的是那几个病人,你更不知道什么人最后会死掉。他们不一定死在普济。”
  “他们最有可能在普济的联合病房住院。那是几家被普济管理的地段医院。因为不在普济本院,影响范围可以控制得比较小,同时又便于管理。如果病人病情加重,联合病房治不了,就会转来普济的急诊。”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揭发医院的黑幕?”
  “没有证据以前不能随便打草惊蛇,否则他们很容易就可以销毁所有证据。”
  他们一路走着。边门进去是垃圾房和供应室灰色的平房。朱夜面色凝重而坚定。
  瞿省吾问:“你最后寄给他多少钱?”
  “3万。”
  “靠!这么多!哪里来的钱?”
  “自己的一点积蓄。问父亲借一点,再问同事借一点。”
  瞿省吾意味不明地笑着说:“然后他就把保险合同给了你?”
  “寄给我。”朱夜纠正说。
  瞿省吾呵呵地笑:“你可真是有洁癖呀!”
  他们到病史档案室的时候,鲁巧音正要下班。朱夜在走廊对面门框的阴影里等待。瞿省吾耐心地和她交涉。最后在瞿省吾保证绝不偷拿病史,且看完病史会锁门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身份证做抵押,加上100元强生出租车代价券换得了她的同意。鲁巧音一走,朱夜便闪进档案室,关上门。他们在各个抽屉里翻找了一阵,找到了几本重要的出入院登记。打开去年第三季度的出入院登记本,望着密密麻麻的记录,瞿省吾倒抽了一口冷气。
  正值下班时间,院子里陆陆续续传来人声。下班的人相互打招呼。来探望病人的家属互相讲着勉励的话。暮色如同随风下坠的落叶,开始轻柔而缓慢,风过了,遍笔直地落向地面。
  朱夜拉亮电灯。背后墙壁里传来隐约的隆隆声。瞿省吾吓得手心一阵汗。他从桌上抬起头,尴尬地问:“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怪声音?”
  “没有啊!”朱夜说,“只是氧气管道在压力调整的时候的声音嘛。这楼原来是病房,改作办公室后氧气管道没有拆掉,房子又老了,所以有这种声音。我们以前实习的时候就是这样。”
  “病房啊...”瞿省吾的背后也开始冒汗。他回头看了一眼。通向病史库的走廊门关着。然而,不安仍然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他小心地问:“那么说,这里以前也死过人?”
  “笑话!医院的病房怎么可能不死人?”朱夜指了指天花板,“你怕鬼?”
  “我...不怕...”瞿省吾嘴上说着,心里却无甚底气,“我只是讨厌怪声音。刚才好象还有什么响动,好象很远,不过也可能隔着几层墙壁,其实就在很近的地方。”
  朱夜说:“声音多的是。医院么,手推车、病人的呻吟、供应室的蒸汽消毒设备,声音自然要比别处多一些。仔细听听就知道是什么来源。不信,你听。”
  他们竖耳倾听,四周却无缘无故地安静下来。
  “你瞧,没什么可怕的。”朱夜说。
  深深的走廊里,飘来若有若无的嘶哑的刮擦声,在两人的耳膜上掠过,激起胃部一阵阵痉挛。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屏息再听。
  又是一声,这次比前一次更强烈而决绝。然后是令人恐惧的“咯咯”声,仿佛临死的人最后的喘息和呛咳。
  朱夜和瞿省吾几乎同时跳起。
  朱夜抢先推开门往外跑去:“是人!那是人的惨叫!”瞿省吾跟在后面边跑边叫:“怎么办?怎么办?在哪里?警察是不是还在医院里?”
  他们急速在走廊里跑。迷宫样的走廊仿佛吞吃了瞿省吾的感官,他远远地跟在朱夜身后,唯一能接受的外界信息是走廊顶灯昏黄亮光和无灯处黑暗交替的信号。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
  “在哪里?”他听见朱夜大声吼,仿佛水雷在潜水的人耳边炸响。
  “那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刚刚跑过去!”
  “快送他去抢救!我去追!”他看见朱夜俯了一下身,接着听见朱夜砰砰的脚步声。
  他喘息着,远远地站定,两腿不住地发抖。然后才看见穿着白大衣的身影俯在流血的小小尸体上。一张苍白无血色的孩子的,左额有一块胎记。那个穿白大衣的女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抱着尸体沿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吃力地走了。
  他拖着步子往前走,逐渐接近事件发生的地点。然后他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是通向各个方向的走廊,墙上一片飞溅的血迹,蔓延到地上,粘稠而污浊。空气中充满了空屋的宿潮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倒退了两步,惊惶地四望,努力回忆来时的路,然而脑海中只有光影交错的斑驳。迷路的恐惧牢牢地揪住了他的胃。他一手捂着鼻子,一面抬头看头顶的灯光,希望从中发现一些可以指路的蛛丝马迹。
  这时,他的目光扫过墙壁顶上接近天花板处的木框气窗。窗玻璃还算完整,但早就积满灰尘,在昏暗中诡异地透着不知何处来的光线。他的目光沿着气窗排列的方向震荡了几次,终于停在其中一扇半开的气窗上。
  一双灼灼的眼睛,正从灰尘后面死死地盯着他。
  “哇--”他张大嘴巴,猛烈地呼吸着,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
  那双眼睛消失了。瞿省吾惊魂未定,抓着自己的脚踝哼哼着。他的目光追随着老旧木板缝隙里模糊的隆隆声,从上往下,沿着墙壁的踢脚线,越来越接近他的身边。他赫然地张大眼睛,面前的一扇擦痕遍布的木门缓缓拉开,现出一双套在病房拖鞋里的光脚。
  瞿省吾哆嗦着沿着那双腿向上看,呆了半晌,终于爆发出噎在喉咙里好几分钟的一个字:“靠!!”


  朱夜奔出大楼,跑上停车场边的路。他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行色匆匆的探病家属,并无飞奔逃命的人。他揪着路过的卫生员吼道:“有没有看到有人跑过?”
  那人惊恐地摇头。
  正在警车旁说话的警察的目光转向吵吵嚷嚷的人。老王叫道:“哟!那不是朱夜嘛!我们找了他一半天,他却在这里!”
  他们走上前去,老王隔着老远问:“朱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朱夜喘着气,愕然望着走过来的警察,松开了手。那卫生员惊魂未定地缩到一边。
  朱夜定了定神,问老王:“刚才里面出事了...有个孩子被杀了...凶手应该是从这边跑出来...你们正好站在这里吗?”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点头。
  朱夜急忙上前问:“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跑过?”
  警官们不约而同地摇头。
  那卫生员咕哝说:“谁跑过?这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跑么?”
  朱夜悚然站定,思忖片刻,倒退了一步叫道:“有人被杀了!必需马上采取行动!我们必需马上...”
  他的话没有说完,赵强握住了他的手腕,沉声说:“不要着急。我们找了你一天了,你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这下可以有机会慢慢说,把一切都说清楚。”


2月18日 晚上7:05
  
  陆凉坐在医务科办公室的桌前,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赵强说:“死者身份确定了,是内分泌科的24床,名叫陶小辉,法医做了现场尸体解剖,死亡原因是刀伤,刀从中上腹刺入,向左、向上,直刺破心脏,导致大量内出血,当场死亡。凶器是弹簧刀,上面指纹已经破坏。”
  陆凉恩了一声。他闭着眼睛不断思索着。
  赵强接着报告说:“金洁医生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她指出看到朱夜离开那孩子,飞快地向外跑。她并没有看到朱夜拿刀刺向那孩子,不过她说当场没有看到其他人,血才刚刚从伤口涌出。队长,朱夜可能是凶手!我们要继续审问他。刚才初问时,他一口咬定自己和平安保险的核保员在病史室查阅病史,听到响动才到现场。但是为什么要查阅,他们怎么会在一起,他什么都不肯说。我们的人已经搜查过病史室,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解释完全不能让人相信。”看到陆凉并没有出现往常的工作热情,他停了下来:“怎么了?审问一个同事,你感觉不对劲是吗?”
  “审问...”陆凉重复了一遍,“我先要审问审问我自己,看看我到底漏掉了什么...”
  赵强愣了一下。
  陆凉抬起头,笑道:“那个...那个叫陈涛生的家伙要是在就好了。这家伙脑袋很伶俐,有股子钻劲。不过他现在肯定在忙自己的事情。”
  “你是觉得我们不如他?”赵强不满地说,“他是办经济案的,没有办凶杀案的经验。他那套方法是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里去套。如果我们也象他那样,不知道要多少天才能办完一个案子。”
  “那是因为凶杀常常是突发事件,作案人多半没受过什么教育,目的很明确,作案手法也不可能太隐蔽。但是,这一次...嫌疑犯既不缺胆量,又不缺知识。”
  “那又怎么样呢?”赵强烦躁地随手从拨号盘左上方一个接一个地按着电话机的按钮。
  突然,陆凉的口袋里电子音乐声响了起来。
  陆凉抬起眼睛,伸手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掏出一个贴了标签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只银灰色的手机。赵强看看手里的手机,又看看医务科的电话,脸上露出迷惑而后恍然的表情:“队长!这不是你暂扣的朱夜的手机吗?”
  “你按了什么?”陆凉追问说,“是不是编码的快速拨号键?”
  “应该不是!”赵强急切地查寻着压在玻璃台板底下的电话编码,“那上面都是两位数。我刚才按的是拨外线,然后是‘1’,这里没有‘1’这个编号。编号最小的是区医保办公室,编号‘11’,然后是平安保险核保人的手机,编号‘12’。”
  陆凉按下手机的“切断”键,马上说:“你再来一次!”
  赵强的手指准确地按在电话拨号盘上。朱夜的手机再次响起。他们共同从抽屉里找出电话机说明书,吃力地翻看着那些外语。果然,快捷键的编号既可以是二位数也可以是一位数。但是现成的办公室用编码都是二位数。
  “队长!昨天晚上从这里打出去的是朱夜的手机!”赵强兴奋地说,“打电话的人一不小心按了1和2两个键,打通了核保员的这样编码。根据现在的编码,别人不会知道编码也可以是一位数,也就不知道朱夜和这里的联系!朱夜肯定和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陆凉突然笑了出来。赵强不解地说:“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很象侦探小说的情节吗?”陆凉说,“你刚才还在说别人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可是...”
  “可是我同意你的看法。”陆凉出人意料地说,“刚才我已经向总部了解了朱夜的背景资料。他和季泰雅的关系非同一般。找到他必然是一个突破口。”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扣紧领口:“这世上有很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总有人得去做。走吧,我们把朱夜带回总局去继续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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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8日 下午5点23分
  “我不怕鬼...”瞿省吾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往后退,他整洁的西裤在地上拖出两道灰痕,“...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南无阿弥陀佛...”
  一只消瘦颤抖的手伸向他的肩膀:“朱夜...”
  “我...我不是朱夜...”瞿省吾吓得靠在墙上,“我没有欠你什么...我什么坏事也没做过...”
  “朱夜...”那人“嗵”地一声倒下,向前倾倒在瞿省吾的肩膀上。瞿省吾双手高举,大叫一声:“啊------!”然而,随着那人喷在他脖子上的温暖气息,瞿省吾的战栗逐渐平静下来。显然,这是人而不是鬼。他抬头看了看昏暗的走廊顶灯,又伸头看了看刚才打开的那间屋子,看到墙上有一个日光灯开关。他扶起那人,半拖半抱到屋子里,重重地把他放到地上,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关上木门,打开日光灯。他的手,仍然在剧烈地颤抖。
  灯下,是一间没有窗户,只有另一道木门的堆满杂物的房间。躺在地上的人穿着陈旧报废的病号衣裤,外裹一件脏得发灰、散发潮气的蓝色工作棉袄,光脚套在一双塑料病房拖鞋里,脚趾冻得通红。他动作迟钝,蜷着身子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瞿省吾拉开房里的另一道木门往里看,居然是一部扶梯,通向上方的通气道。扶梯上有血迹。他俯身撩开地上的人的头发,看到的是一张摔得青肿的脸,流血的鼻子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然而,这千真万确就是普济医院医务科副科长季泰雅的脸。他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西装,连续咒了几句:“靠!我靠!”
  季泰雅终于翻过身,靠着楼梯蜷缩坐下,迷离的目光在瞿省吾的头顶到胸前的高度上下晃动了一会儿,干裂的嘴唇吐出嘶哑的声音:“朱夜...朱夜走了...”
  “靠!你才发现!”瞿省吾蹲下身,抓住季泰雅的肩膀,“你还活着?你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居然还活着?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出来?你那老同学差点没把我吓死,现在你要彻底把我吓死是不是?我招你了?惹你了?干什么这么跟我过不去?”他用力摇晃着逐渐闭上眼睛的季泰雅:“说话呀!你!昨天晚上给我打手机的也是你对不对?”
  “昨天晚上...”季泰雅勉强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搂住自己胸口的棉衣,盯着瞿省吾的脸,木然地过了几秒钟。
  “昨天晚上!”瞿省吾大声说。
  “嘘!”季泰雅竖起一支手指,惊恐地指了指门外。瞿省吾打了个冷战,摒住呼吸听了一阵。不知远近的地方,传来氧气管道的呜咽。
  季泰雅扶着瞿省吾的胳膊站起来,往扶梯上爬。瞿省吾刚要问,他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他回过头去爬扶梯的时候,一阵头晕,脸色发白。瞿省吾忙从背后托住他:“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季泰雅没有答话,继续往上爬。瞿省吾只得跟着一起爬上去。爬过几格扶梯,他发现自己处于一个长长的箱笼中,身下是临时搭建的木屋顶,左侧是分隔空间的三合板,右侧是灰蒙蒙的玻璃气窗,气窗上安着褪色变形的胶木换气扇,扇轴上缠绕的丝丝缕缕的干结灰垢有尺把长。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一边四肢着地地爬,一边低声问。
  季泰雅没有回答。
  他自己逐渐看出来,这个空间是个恰巧多余的奥妙产物。原先从走廊上的门进来,是开间很大的房间,和更大的带阳台的套间,完全是老式医院大病房的格局。在改造的过程中,病房首先被废弃,变成办公室、图书馆和会议室,为了方便而从另一侧开门出入。然后,为了重逢利用空间,人们在可以通向老走廊的外套间里用木板分隔房间,并且各自向走廊开门。这些木板分隔的房间常常在原先的房间里搭出阁楼。为了保持一定的通风,这些阁楼没有搭到底,而是在外套间和内间之间留有一定空隙。善于利用空间的人在内间的侧墙上装上换气扇,把各房间的阁楼间的空隙连起来当作通气道用。而这些通气道又常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楼梯、走道、露台相通。
  突然,季泰雅停了下来,用胳膊肘指指旁边。瞿省吾伸头看去,右下方的气窗外,正是病史库房。从病史库房的走道门看出去,病史室外间办公室的门开着,他的手提包和资料还放在桌上。瞿省吾看了看季泰雅,不满地说:“要我爬下去拿东西?靠!我的西装...”他低头看看自己墨黑的手掌,咒了一句,推开一扇气窗,从上面跳进房间。他机警地先关上门,然后收拾起东西,把包从气窗的缝隙里递出去。季泰雅示意他关掉病史库的门,接过他的包放到一边,然后伸手来拉他。
  “你行吗?”瞿省吾问。还没得到回答,冰冷的手就伸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妈呀...”他不情愿地攀着墙壁往上爬,“我真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是活人...”
  待他爬上通气道,季泰雅关上气窗,接着往前爬。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力,爬的速度加快了。没几分钟以后,他们从一扇窗子里,跳进一个三角形的空间。这是某处楼梯的斜面下,斜坡上挂着一盏白炽灯,地上扔着一张露出海绵的破床垫,角落里还有一瓶矿泉水和一盒汤水结着油冻的盒饭。有一扇门通向楼梯外的走廊,但走廊本身又被贴着封条的生锈铰链门封着。走廊里堆着一些柜子,里面七倒八歪地放着过时的医学杂志合订本和发黄的试验记录本。
  “这是...什么鬼地方?”瞿省吾掸着头发上的蜘蛛网问。
  “糖尿病实验室的后门。”季泰雅回答说,“看走廊上的那间屋子,走进去用钥匙打开里面那道门,可以通到糖尿病实验室。”
  “那你为什么从这边爬过来!”瞿省吾没好气地说。他已经看到了自己西裤上的破口。
  “门锁着,我没有钥匙。”季泰雅说。
  瞿省吾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怎么?你是被人关在这里的?”
  季泰雅靠着墙,在床垫上坐下来,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你怎么不说话!”瞿省吾在走廊上走了几步,又回到他身边,“谁把你关在这里?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既然你没有死,那个死人是谁?”
  季泰雅两手大把擦揉着眼眶,十指合拢,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有点迷糊...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
  “你在这里睡了一天了!还迷糊什么!”瞿省吾嚷嚷说,“到底谁把你关在这里?”看到季泰雅慢慢沉入睡眠,他拎起水瓶,把里面的冷水泼在他脸上:“嗨嗨!醒醒!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季泰雅打了个冷战,勉强睁开眼睛:“别...这水有安眠药...”
  “什么?”瞿省吾吃惊地看着手里的瓶子里残余的透明液体,“谁下的药?为什么要药你?”
  “金洁...”
  “她?为什么是她?”
  “完了...全完了...”季泰雅抱着自己的膝盖,“到了这个份上,全是我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报应!这是报应啊...”
  “喂!别睡过去了!”瞿省吾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从膝盖上拉起来,“金洁为什么要药你?是她把你关在这里?”
  “她说这里安全,只有她有钥匙。”
  “为什么说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不安全?”
  “不是不安全,她怕我跑掉,”季泰雅的眼睛病态地泛着红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杀了人...”
  “谁?”瞿省吾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放开了手。
  “完了...全完了...”季泰雅重新抱住膝盖,埋头呜咽着。
  瞿省吾开始焦躁不安。这是个奇怪的地方,到处是走道和窗门,然而却处处上着锁,蒙着尘,似乎无路可走。不知锁的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隐藏着,也许却是隐蔽地逃生之路。
  “我杀了钱同心。”季泰雅幽幽地说,“不过我不是故意的。他知道了真相,他是个明白人...他发急了。”
  “你是说,安....什么的那个药厂?” 
  季泰雅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是安利曼药厂。你已经都知道了?”
  瞿省吾略略点头
  季泰雅惨然笑起:“哈哈...连你都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呢?还...还瞒什么呢?哈哈哈...”他的笑声逐渐低下去。
  瞿省吾忙说:“对!这样很好。说下去!说着话你就不可能睡着。”
  季泰雅恍惚地看着紫姬脚前的一小块碎纸片,自言自语般说:“陈仲培一死,我就知道瞒不下去了。不是再凑几万块赔给家属的问题...我担心...对,我是害怕了。害怕不知道到底还会死多少人。害怕不知道还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我提出中止试验,但是金洁不同意。她觉得这次仍然可能糊弄过去。如果贸然行事前面的努力就全废了...关键时候,郑怀德不表态。”他抬起头,发红的眼睛看着瞿省吾:“你大概已经知道,这个临床试验用的是奇迹降糖片临床试验的病人吧?奇迹降糖片早已上市,在临床试验开始前不需要测肝功能之类辅助指标。实际上糖尿病实验室只给他们测了血糖。所有病例报告表上服药前肝功能的数据都是编的。陈仲培可能原来就有慢性肝病,在药物作用下突然暴发加重。照道理象他这样的人不应该参加这种临床试验。一开始没有测肝功能,责任全在我们。如果家属告上法庭,光凭这一点我们就死定了。他死的时候,第一阶段的临床试验已经结束,病例报告表一式三份,其中一份已经送到安利曼公司作为档案保留,现在再改已经不可能。重新开始选病例更来不及。如果提交的数据有错误或者虚假,我们不但拿不到钱,公司还要起诉我们。反正我们是死定了!”他说到最后一句,眼中泛出青幽的绝望。
  瞿省吾小心地说:“我...明白。可是,这和钱同心有什么关系?”
  “他发急了...光火了。项目出问题他的饭碗就要丢掉。这个临床试验投资很大,同时在几个医院开展。如果我们一家医院作弊,其他医院同期做的试验数据全部要作废。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在对手前面上市了。公司的损失非常惨重。他可能被当作我们的同谋一起起诉。”季泰雅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虚空的远处,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说完这段话,疲累地往后靠着墙休息。
  “但是,你还是告诉他了?”瞿省吾小心翼翼地问。
  季泰雅无声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不想活了?”
  “我害怕...我已经忍受了太长时间...已经被调查了2个月,每天都在害怕...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然后他发急了,要去告你?”
  季泰雅摇摇头:“他急疯了。昨天晚上,他又来找我。他来的时候已经不善。我们在办公室从9点半谈起,一直谈到半夜。他越来越激动,后来竟然掏出刀来说如果我不给他把这件事情摆平,就同归于尽。我吓坏了。这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没有...一个人...”他悲苦地垂下头,在肮脏的棉衣袖子上擦着眼睛。
  瞿省吾默然地等着。
  季泰雅擦去眼泪,继续说:“我逃出门外...他在后面追...他在楼梯口追上了我。然后我们一起滚下楼梯。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象一只田鸡一样抽搐着。他摔断了脖子,还没断气,但说不出话。”
  瞿省吾说:“然后你找了金洁?”
  “我没有别的办法...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我是叛徒。然后她找来一部轮椅,我们把他放上轮椅,送到科技楼顶,哪儿晚上没有人。她要我把的衣服换给他,再把他头朝下扔下楼。钱同心个子和我差不多,以前碰巧知道我们血型也一样。她让我躲一阵,她会指认那是我的尸体。然后再想办法。我那时已经完全没了主意...我只记得,钱同心的身体翻过栏杆的时候,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根根地贴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就从头发缝里,恶狠狠地瞪着我。那...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神...”他说到这里,紧紧闭住眼睛,双手捂住额头。
  “醒醒!还不到睡觉时候!”瞿省吾推了推他的身体,“是金洁安排你躲在这里?你怎么知道她给你下药?”
  “我早上吃了她拿来的东西,到下午3点才醒。我已经连着连着一个多月晚上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她怕我不听她的话,再打乱她的计划。”
  “你没带手表,怎么知道几点钟?”
  “我看到了24床。他告诉我时间。”
  “谁?”
  “内分泌科的病人。一个小孩。他大概早就在这些通道里爬进爬出,走得很熟了。刚才那条路就是他带我走过的。他在找我。他在一个夹层里偷听到了金洁和郑科长的话,知道我藏在某个地方,但他不知道是哪里。他到处地找,觉得很刺激。他告诉我警察的调查,还说金洁和郑科长正在一个杂物间讨论怎么处置我。我听了他的话,勉强爬着跟他去。在那间杂物间,他爬下扶梯,隔着木门偷听,我头很昏,爬不了扶梯,手脚并用爬到通道另一头透过气窗看着,正巧看到金洁和郑怀德吵的很厉害。郑怀德脸色都变了,几次掏出心绞痛药片吞下。最后他扬手掴了金洁一掌,转身就走。金洁的脸色变得要杀人一样血红可怕。那小孩吓得转身直往扶梯上爬,不料一转身却碰开了扶梯外的木门。金洁吃了一惊。那小孩慌乱地跑出房间,往走廊上跑,被金洁一把抓住...她掏出钱同心的刀,一刀捅下去。小孩象杀鸡一样尖叫起来。我浑身无力,瘫在那里动也动不了。”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她会杀我灭口的...杀人作恶都会成习惯,干了一件就停不下手,一点一点地陷进去。”他苦笑了一声,“以前她一点一点把我拉下去。现在她自己终于也陷下去了。报应...这些都是报应...我没想到这时看到朱夜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时他才来...”
  瞿省吾黯然地说:“如果昨天晚上,你是打的电话给朱夜,不知会怎么样?”
  季泰雅凄然摇了摇头:“他?他手机的快捷键设在我办公室电话机的‘1’上。不过我从来没有拨过。好几次一个人值班的时候想打电话给他。可是每次都是提起电话又放下。我在最紧急的时候,从办公室拨他的手机,却不是他接的电话。他可能早就换了号码。如果是他来,他当然会把钱同心送去骨科急诊。然后后面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他这人就是这死板板的腔调...他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会说什么?肯定是说‘你活该’吧?”他闭上双眼,任凭泪水沿着脸颊往下流。“我完了...”他哀叹道,“全完了...我该怎么办?她要杀我灭口的...”
  “这个么...其实...很容易的。”瞿省吾小心地凑近他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实际上一直是很容易的...你从哪里爬下来的,现在再从那里爬上去不就行了么?”
  “哪有这么容易...”季泰雅仍然闭着眼睛,绝望地哏咽着。
  “你不做怎么知道是不是容易?”瞿省吾说,“你看!我本来今天只要调查几个死人的病史,填上几份表格,然后就可以光光鲜鲜地下班,做我想做的事情。结果呢?我被人吓了两次,先去看一个烧烂的死人,然后看到一个还活着的死人,还在足够打地道战的地方爬了一圈。我最怕死人。我最讨厌弄脏衣服。如果不是我真的做了,打死我也不敢想我真的能做到。现在我这样子虽然够狼狈,可是我还活着,还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你要做的,不过是再爬一次而已。大不了我陪你爬就是了么!”他自嘲地揉了一下鼻子,“反正我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出去。”
  季泰雅慢慢睁开眼睛。
  瞿省吾笑道:“想通了吧?想通了我们一起爬。”
  “朱夜还会在外面吗?”
  “应该在吧?”
  “他会呆多久?”
  “不知道。我想他马上会被警察逮住,拉去审问。他们很怀疑他。我带你去找警察。只要找警察,应该马上可以见到他。”
  “不!”季泰雅痛苦地说,“我不能再见他。我没有脸面再见他。”
  “那...随便你...”瞿省吾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反正想立刻离开这里。这里让我感觉象棺材。”
  “如果你再看到他...”季泰雅犹豫了一阵说,“请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我宁可让他以为我怀着罪孽死了。在他眼里,我早就是该死的人...”
  瞿省吾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呵呵呵,只要你肯带我出去,要我怎么说都可以。”他咧嘴做了个鬼脸:“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路盲。”

   

2月18日 夜晚9:20

  金洁打开门,看到门外陈涛生和两个部下的身影,脸上的笑容不自然起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她依旧圆润甜蜜的声音问。
  陈涛生彬彬有礼地说:“金医生,不好意思打扰你。我们需要了解一些有关你们医院和奇迹药业联合进行临床试验的事实。我相信你会很合作地帮助我们。”
  金洁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是嘛?哦,可是...今天这么晚了,而且是在我家里...”
  陈涛生的声音很柔和,但毫无退步的意思:“时间有限。早一点弄清事实,早一点解决问题。你说呢?”
  她转头看看屋里,回头微笑说:“这样吧,我收拾一下,请你们屋里坐。蹦蹦,来,到这边来。”
  一个5、6岁的小男孩穿着绒布睡衣睡裤,外罩圆滚滚的印有维尼小熊的羽绒背心,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金洁亲昵地抚着他的头,把他推出屋外说:“蹦蹦,乖乖,和叔叔一起在外面等一会儿,妈妈收拾收拾东西,你要听叔叔话,别给妈妈捣乱哦!”
  蹦蹦很响亮地“恩”了一声,并腿立正,两手往背后一放,目不斜视。待妈妈关上门,他忍不住扬起头,乌溜溜的眼珠看着陈涛生肃穆的脸,顽皮地笑了起来。
  陈涛生蹲下身,望着蹦蹦的脸问:“蹦蹦,你几岁了?”
  “6岁。”男孩腼腆地答道。
  “爸爸在家吗?”
  男孩摇摇头:“不在。爸爸出差去了。”
  “平时有叔叔阿姨来找你妈妈吗?”
  男孩抿着嘴巴想了一阵子,认真地说:“六一节发优惠券的麦当劳叔叔算吗?”
  另两个便衣警察忍不住笑出了声:“头儿,人家只有六岁,你想问出什么?”
  陈涛生戚然抚摸着蹦蹦的头,微带伤感的眼睛望着男孩纯净的眸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抚来抚去,仍旧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终于顺势捏了捏孩子的鼻子,露出怜爱的微笑。蹦蹦捂着鼻子咯咯笑着说:“我没有说谎啦!鼻子不长的啦!”
  突然,走道的配电箱的短路报警“啪嗒”地跳了一下。金洁家门前的照明灯暗了。屋里传来“咕咚”一声。
  蹦蹦抬头迷惑地看着灯。
  陈涛生抱起蹦蹦,快速对部下说:“马上打110通知巡警,打120,告诉他们准备抢救电击伤。”
  他的部下会意,一人掏出手机,另一个摸出万能钥匙试探钥匙孔。
  蹦蹦大声说:“不用叫120了呀!妈妈就是120呀!妈妈在里面呢!”
  陈涛生注意到蹦蹦的背心后面缝着的维尼小熊图案其实是个口袋。那里面插着一叠叠好的纸。他说:“蹦蹦,你和楼下看门的阿姨要好吗?”
  “要好的。”
  “她一个人上夜班很没劲。我送你到她那里去,让你陪她玩好吗?”
  “好的。”  
  他一手抱着蹦蹦,一手抽出那叠纸,抖开了,走近电梯前,按下“下楼”键,在公用灯下浏览。
  蹦蹦指着上面清秀的字迹问:“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晤...是维尼小熊和古菲狗的故事。”
  “哈!我要听!”孩子拍着手说,“叔叔给我讲吧!”
  “恩...好...我给你讲...那个...有一天,古菲骑着自行车去买汉堡包,路上正好碰见维尼...”


2月18日 夜晚10:18
  
  朱夜焦躁地剥着的指甲。陆凉和赵强突然被叫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他被一个人撂在审讯室,目力不过高墙,耳力不及窗外。
  突然,门开了。
  陆凉站在门口。背后站着瞿省吾,缩着腿,遮掩不住的脏裤子暴露着尴尬,更远的阴影里是陈涛生凝重俊秀的轮廓。
  陆凉沉吟了好几秒钟,突然绽开热情的笑容对朱夜说:“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朱夜身体前倾,急切地说:“什么?你们发现真正的凶手了?到底是谁?”
  陆凉带着笑容说:“今天很晚了。不好意思,消耗了你宝贵的一个休息天。请早点回去睡觉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夜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愤怒,“到底有了什么新的线索?为什么突然转向?”
  陆凉咳嗽一声,仍然笑着说:“等结案后,我们会让你知道你可以知道的部分。现在呢,你也不用再多想了。明天请准时来上班,我们需要你帮忙鉴定一具烧焦的尸体的身份。DNA检测和验伤可是是你的强项哦!”
  在陆凉身后,瞿省吾看了看手表,悄悄拔脚走开。朱夜推开陆凉追过去。
  陆凉收住笑脸,尴尬地咳了一声,转头问陈涛生:“你看我们是不是把他搞得要发疯?还是他把我们搞得要发疯?不过你才是真正把我搞到要发疯的人。我要的东西,几次被你随手找到。”
  陈涛生的神情并未舒缓:“我看你是高兴得要发疯。今天我拼命在找我要的东西,找到了却发现都是你的。”
  陆凉呵呵笑道:“不要这么说嘛!你自己也说过,这两个案子,要么一个也破不了,要么一起破。你忘了么?不过,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杀死季泰雅灭口呢?”
  “从今天早上。钱同心是自己开车到医院来的。因为怕钱同心的车暴露他到过医院,金洁特地去查看他平时停车的地方,却发现那辆白色大众车被偷了。今天她在广播中听到318国道发生连环撞车世故,广播中报出了部分出事车辆的车型。她打过电话到交通大队去证实过牌照号,并且听说司机的尸体已经被烧焦。她意识到那人会被当作钱同心,只要杀掉季泰雅就可以彻底隐瞒昨夜的所有事情。”
  “她和郑怀德讨论的就是这件事?”
  “没有。她发现郑怀德非常胆小怕事,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她头上。她非常鄙视他,不屑于提及。”
  “陶小辉的事情看来确实完全是意外了。他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陈涛生眉毛一扬:“我看不见得。他是寻找刺激的那种孩子。即使你指给他光明的大道,他也会独自向黑暗的走廊里去摸索。这是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只有摸索过的人才明白。”
  陆凉笑了:“就象你把普济医院从上到下摸索过一遍?”
  陈涛生淡淡地笑道:“怎么?不满意?我摸索的又不是你的女人。”
  陆凉哈哈笑道:“这个我绝对放心。她是武术教练。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至少离她两条街远才觉得安全。不过呢,我还是要感谢你。毕竟因为你在得到结果前已经摸索了几个月,才让我用一天的时间就摸索出了我的结果。”
  陈涛生的表情又转凝重:“我还没有得到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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