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与房子

年轻时,我当过小工,给砌墙的师傅送砖送砂浆,也算盖过房子。中年以后,不务正业,写些文章。这天散步,看着街两边一栋一栋大小不同、样式各异的别墅,想着写文章的事情,不期然就把文章和房子想到了一起,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盖房用砖瓦砂石,写文章用标点字词。尤其是方块字文章,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堵墙,字词是砖瓦,标点是砂石。好房子,必须选用上等的砖瓦;好文章,必须选用得体的词汇。盖房子,落成以后,还要勾缝,否则,即使用新砖新瓦砌成,看上去仍然像个疏于打扮的半老徐娘。文章也是一样,写成以后,还得打磨句子,推敲标点,也就是修辞。如此这般得到的一篇用词典雅,标点精当的文章,就像一栋砖瓦考究,勾缝平直的房子,看上去赏心悦目。

房子有入口,文章有开头。讲究的房子门前一定讲究,曲径通幽,两边种些花草,还放上一些摆设。好文章开头一定也讲究。“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短短的两句话,便蕴含了加谬小说《局外人》的全部味道。黄正平的《卢塞恩》开门见山,“这座城市的特色很难描绘。它知名度不高,却旅游者如潮。”

房子由地基到门窗,到屋檐,到瓦顶,错落有致,最后归结到制高点--烟囱;文章有破题,解题,起承转合,最后归结到点题。好房子的后面必须要有舒展的花园,花园是房子在平面上的延伸;好文章必须要有奇妙的结尾,结尾是文意的升华。

房子盖了,是给人住的,里面就得摆些家具,挂点儿装饰品。这些构成房子的内涵,不示于外人。从街上走过时,你只能看见窗纱,两角窗幔,或隐约可见某些大型家具的轮廓,其它的则要靠你想象。房子的外表越华丽的,结构造型越奇特的,房子的内涵越不容易捉摸,不同的人想象起来便越是不同。好的文章也有内涵,隐藏于文字后面,也不示于人,需要品读回味,而且,不同的人,经历和情怀必然不同,解读文章时,看到的内涵就会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痴者见情,悟者见禅(广玉兰语)。这就是文学的多义性。

然而,房子和文章毕竟是两码事儿,总得有所不同,不然的话,秀才都去盖房,泥瓦匠都来为文,岂不乱了套?秀才盖出的房是要砸死人的,这我知道,但泥瓦匠写出的文章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我当小工的时候,班上的师傅都不会写文章,但是大字报还是要写的。正是天安门“四·五”运动之后,人人口诛笔伐“以邓小平为代表的走资派还在走”。师傅们的大字报都由我们这些小工代笔。

房子是由下往上盖的,先打地基,再砌墙,再上梁,最后铺瓦。写文章则没这么死板,可以随便先写哪一段。特别是现在都用电脑写文章,可以随意移动段落。我写文章,就经常是先写结尾的一句话,开头则经常在变,文章越难产,开头变动越大。关于利玛窦的那篇文章,去年七月到巴西赶考时就开始构思,拖到今年二月方才完成,期间总共写了六个开头,每一个开头都对应于一个不同的视角,“海归”不“海归”的是最后才想到的。

盖房和写文章都需要构思,但有所不同。盖房除了构思,还要画图,一切细节事先都必须考虑清楚。正如马克思说的,最蹩脚的建筑师,也要先做设计。而设计恰恰是写随笔一类文章的死敌。这类文章,要的就是天马行空,恣肆汪洋。落笔之初,心里往往只有一个念头,几缕思绪。待到写出个大概来,回头细品,方才咂出味道。有时候,文章的题旨,也就是到底要说什么,在写作之初,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是在写作过程中出现的。当然,如果是写长篇政论文,或者长篇小说,那肯定还是要做设计的,这又和盖房有些相似了。

盖房要勾缝,写文章要修辞。盖房之勾缝,是为了保护砖缝,也是为了美观,一目了然。而文章的修辞,可以是为了一目了然,也可以是相反:含蓄。这要看是写什么文章。政论文当然要越明白越好,而文学类的文章,则以含蓄作为修辞的目标。因为只有含蓄才能出多义。海明威说文学作品要像冰山,八分之七在水下。怎样才能做到呢?修辞。手法之一就是像鲁迅说过的那样,去掉一切可有可无的字词。以前以为,这只是为了经济的目的,以免浪费读者的时间。现在体会到,简略,才能出深奥,才能把那八分之七放到水下去。正如伏尔泰所说,乏味的艺术,就是把话说尽。

修辞的最高境界是无痕。读者读了,一点也没觉察出作者曾煞费苦心。这样的内涵丰富,修辞无痕的文章,就可以一点阻碍也没有地、自自然然地流入了读者的心田。这就是林语堂所说的天成的文章,仿佛它本来就在天上什么地方,只不过被作者碰巧勾了下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给一百座房子都不换的。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