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的那一天﹐我到了舊金山。那年到延邊可沒這麼折騰。
機場內的人們行色匆匆﹐誰也不來注意你。到延邊時我們可是人們注意的中心。歡迎的人群自不待說﹐對面朝鮮還有人用望遠鏡來看呢。
電視上播着震斷的橋樑﹐我匆匆地看了幾眼﹐定不下心來。我還在等人﹐有人說好要來機場會我的。
說要來的人終究沒來﹐我不能等了﹐ 我還要轉機。去延邊時可是每個大站都有人等着我們﹐敲鑼打鼓﹐載歌載舞。 我們呢﹐不等車停穩就跳了下去﹐衝散迎送的隊型﹐直奔遠遠退在一角的食品車﹐手上握着一把鈔票﹐去搶購。我記得﹐在濟南站﹐ 搶着買的是燒雞。
現在手上持着的是機票﹐不用搶時間﹐東張西望地找着登機門。我要去的下一站是紐約。要在紐約轉機,去南部一個小城。要在紐約拖行李出關﹐住一夜﹐換個機場...﹐唯一可確定的是﹐在紐約沒人來接我。越接近紐約我就越心神不寧。臨出門﹐四十多年前曾來美國留學的叔叔對我說﹐找基督教青年會住﹐說那兒便宜又乾淨。可我上哪去找這基督教青年會? 去延邊那次也要中轉﹐我們乘的知青專列開到第三天早上停在了圖門車站。我們跳下火車就迫不急待地深吸氣﹐大口吸進那帶着幹草和冰雪味道的冷空氣。吸着這麼新鮮的空氣﹐腦子里頓時覺得空空的﹐渾身的肌肉也全散了﹐煩心的事沒了﹐疲勞也沒了﹐整個人就覺得輕飄飄的﹐舒服極了。我後仰着頭﹐看着那藍天﹐淡淡的藍天﹐幾絲白雲也給人淡淡的感覺﹐我慢慢的轉着身體﹐遠處的山峰漸漸地進入了畫面﹐還披着白雪﹐白雪夾着淡黃或淡灰的山體﹐線條美極了。順着那線條﹐由山頂向山坡滑去﹐看到了頂着厚雪的樹木﹐又看到白雪下的木屋﹐接着那仍在吐着白汽的火車頭進入了眼帘。我把目光轉到站台上﹐站台上的人越來越多﹐軍綠色的棉帽﹐軍綠色的短棉大衣﹐軍綠色的一片。來接我們的各公社的幹部們則是清一色的黑大衣﹐黑棉帽﹐穿插其間﹐分外打眼。我攔住一位﹐向他打聽﹕“同志﹐那遠處的高山是不是朝鮮﹖”。“哪兒呀﹖那特高的﹖﹐不是﹐那是滾兔嶺﹐翻過那山去就是涼水公社。”“那哪邊是朝鮮﹖”一路上那本串連地圖都翻爛了﹐都知道圖門緊挨着朝鮮。“那邊就是。” 他指着不遠處的一座小山。我看着那小山﹐一點也不起眼﹐絲毫也不突出﹐近處是朝鮮﹐遠處是我們的﹖我一時想不通。也沒時間去想了﹐我還得鑽進那空氣仍然混濁的車廂﹐取下隨身所帶的行李。
這次來插隊﹐托吡藘芍荒鞠洎o那是原來家中裝瓷器的箱子﹐一只是暗紅色的﹐另一只一般大的從閣樓上取下來時還是白胚﹐是我自己漆上了藍灰色﹐又按了配件﹐活兒幹得並不怎麼樣﹐可我還是得意了一陣子。現在隨身帶的很簡單﹐一只中號人造革旅行袋﹐一個網兜﹐一隻軍綠水壺﹐一個黃書包。還有那個鮮紅的語錄包﹐那時是人手一個﹐堆在站台上的行李全靠它點綴着才顯出一點 神氣。對了﹐那一邊擱着的藥箱也算是我的﹐是學校發的﹐也沒受多長時間的訓練﹐多半時間學的還是戰傷救護﹐末了發個藥箱加一本農村醫生手冊﹐就算是對我們的醫療保健有了交代﹐我看它是個纍贅﹐一路上已被大家翻了個亂七八糟﹐這不﹐又有人在翻它了﹐我看着心煩﹐轉過身去望那慢慢近來的車隊。來接我們的是清一色的解放牌大卡車﹐兩邊上着高護欄﹐前車窗上白底黑字貼着公社的名字﹐醒目得很。行李很快就上了車﹐集中在車廂中間﹐我們人都沿邊站着﹐那一路可是顛得七葷八素。
現在坐在飛機上是不顛﹐倒是心里七上八下的。鄰座的一對華僑老夫妻顯然是看出了我心中的不安﹐欲語又止地看了我好幾回。終于那太太朝我開了腔﹕“你到紐約有人接嗎﹖”。“沒有”。“你要到哪兒呢﹖”。“我在紐約是中轉”。“哦﹐接得緊嗎﹖”。“要過一夜﹐再換個機場”。那老先生聽到這兒有點急了﹐插進來問﹕“你是一個人第一次到紐約﹖”。我點點頭。“那你上哪去找旅館﹖一會我兒子來接我們﹐你不如就去我家住一晚﹖”老先生一面說着﹐一面看了老伴一眼。“住幾晚也沒問題﹐可明天怎麼去機場呢﹖”老太太插進來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忙不迭地說﹐“我真太謝謝你們了。我想總不會就我一人中轉﹐我跟着他們就行了。”我真的很感謝他們對我那樣的熱心﹐讓我一個初次出國的人感到心裡暖烘烘的﹐那種不安的感覺頓時少了幾分。
出得機場來﹐還真出乎我的預料﹐竟有人舉着中文的牌子在那兒招攬住宿。此時看到那幾個毛筆字感到好親切啊。問了價﹐25元包接包送﹐我就在那兒站下了。在涌出機場的人流中﹐我看到了那對老夫婦在一腳高一腳低地相扶而行﹐我衝過去向他們道謝。老夫人看着那張皺巴巴紙上的幾個歪歪斜斜的中國字﹐滿臉的狐疑﹐硬是擠過去盤問了好半天﹐才過來對我說﹐好像還可以﹐又給我留下了電話號碼﹐這才隨着兒子離去。轉頭看看我們求宿的這一群人﹐細數下來只有六人﹕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粗矮漢子﹐頭已禿了﹐笑笑的﹐還面善。他身邊一位年輕女子不到三十歲﹐不停地在他耳邊小聲地說着話。另外兩個小青年一高一矮﹐像是同路的﹐手插在口袋里﹐低着頭﹐身子兩邊晃﹐間或傳來幾句方言﹐聽不懂。再就是一個中等個兒﹐學生模樣的青年﹐我目光掃過他時﹐他也正在朝我看。
我朝他点了点头,笑了笑,挨了过 去。“你也是在纽 约中转吗?” 我问他。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指着我的两只箱子接着说:“你只顾着跑过去找人讲 话,我帮 你看着行 李呢,在纽 约你一 定要当心,小 偷多着呢,你刚 才取行 李时门口的警察对了你的行 李票是吗?以后你在美 国呆久了就知 道,全美 国只 怕是只 有纽 约机 场这 样做,其他地 方无论大小机场,行李都是提了就走没人来管” 我谢了他,但心 里直纳 闷,取行 李对行 李票这太正 常了,美 国别处真像他说的那 样没人管么?我将这疑 问压下,我还 有别的急着要问他:““你在哪个机场转机?” “拉瓜地” ,正是我想听到的,“ 你的飞机是什么时间的?” “ “明晚八点” “ “你呢?”他反问, “我也在拉瓜地转机,下午一点半的飞机” 。正谈着,刚才举牌的那人吆喝着要我们上车。我们上了一辆车身上有不少锈斑的白色面包车,连人带行李都挤下了,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乘客,看看挤不到我的谈话对象旁边去,就索性坐到了司机边上。司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不到,白色园领球衣外面套着一件半新的牛仔服,牛仔裤脏脏的,脚上的旅游鞋就更脏。尽管他表情冷冷的,我还是忍不住要和他说话:“ “到旅馆要开多久啊?”
“ 看运气了,估计四十五分钟吧。”
“旅馆在哪儿呀?” 。司机扭头看了我一眼,说:“我还以为每个人都问过这个问题了,你竟然还不知道,在曼哈顿。”
“在四十二街” 后面有人插了一句。
“你管他在哪条街,你们不就是住一晚上走人,价钱便宜就好” 司机回了一句。
我也听说过四十二街,不记得和什么联在一起了,似乎不是什么高尚社区。
“你们如果有时间,曼哈顿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司机见冷了场,自己又开了口,“你是明天几点的飞机?” 司机这是在问我。“下午一点半,在拉瓜地” 。“那你是没时间了,你明天一早八点就得上路,还是我这部车” 。我算是知道了我急于想知道的。也就有闲心和他聊天了:“你干这行多久了?” “我是学生,早晚给他们开车接送客人,是打工,干了快两年吧”. “你是学什么的?”
“机械工程”
“哦”
我是学医的,这机械工程隔行太远,我一时竟接不上话来。好在车停了,我们到了旅店。
尽管是黑夜,仍能看出来这地方虽在曼哈顿,却显得相当的偏僻和破旧。
在一排不起眼的街面房子中,一扇不起眼的门,怎么看也只是一户普通的住户人家。进得门来,所见也仍是一般的住家布局。我们将行李存放在一楼的一间房中。我很庆幸,和我的聊天对象分在了二楼的同一间房住。这时我才知道他姓李。将一切料理停当,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小李下楼去转了一圈,手里拿了两包方便面回来,他把面朝我晃了一晃,说:“:走,找厨房下面去“ 。厨房不难找,里面有点乱,但 家什有不少。我们胡乱煮熟了面,三两口就吃下了肚。我要付钱,小李硬不肯收。闲聊中他告诉我他在西弗吉利亚的一所大学读经济学科的研究生课程。我也告诉他我去南面一个小医学院做访问学者。他感叹道,还是你们学医的有办法。其实我倒是觉得他学成之后前途要好得多。回到楼上房间,挨个洗涮完毕,上床前 ,小李就对我说:“咱们这就道别了,明天我可能会睡个懒觉,都在美国,说不定哪天我们又会见面。”我一面和他握手道别,一面点头赞同他的话,只是心里原有的一点侥幸想法不能成立了,我原还盼着他能和我一块儿去机场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悄悄起了床,简单梳洗一下,就下楼了。楼下没见到什么人,我开门来到外面街上,载我们来的白车就停在门前。一个少说有四十来岁的黑人妇女正对着白车的倒车镜在画眉毛,这多少有点出我意料之外。她见我出门,就笑嘻嘻的冲着我说:“早上好!”,我回了一声:“嗨”,这下她不乐意了,头一歪,睁大了眼睛,对着我说:“我对你说早上好,你怎能就嗨一声就完了?”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司机从门里闪了出来,冲着她手一挥,叫道: “ 去,去,去,这儿没你的生意。”那女人坏笑着,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手指上添了一下,接着手指就往倒车镜上抹。司机作势要冲上去,她这才快步跑开了,口里还嚷着,“晚上见!”我朝着那无可奈何的司机笑了起来,司机苦笑着摇摇头,催我进屋去取行李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