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时代便痴迷于诗,很有些癫狂的时刻。写诗影响了我中学时期学业的全面发展,及今思来,尚是后悔不迭。但因为学诗而“认识”了林庚先生,却使我受益良多,是终生引以为幸的。那时不知是由于什么机缘,我读到了林庚先生的诗(随后,还有何其芳和辛笛的诗)。林先生早期的自由体诗,一下子便令我倾心,开始是默默地读,读熟了便偷偷地学着写。我觉得他那些含蓄的韵味、委婉的语调,能够传达我那时对于生活那种朦胧的、捉摸不定的感受。当然,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充盈在林先生所有的诗创作中的那种“唯美”的追求。
那时我写了不少这样的“林庚体”。有些诗发表在家乡福州的《福建时报》和《星闽日报》的副刊上,时间大约是1948和1949两年。它们是我的诗歌处女作。我年轻时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做过诗人梦,断续地写诗直至进了北大。但我和他们不同的是,我很早便觉悟到我成不了诗人,直至最后放弃了诗的写作。但我承认在我的所有习作中,写得最好的,还是我学习林庚先生(混合着何其芳和辛笛的影响)的那些诗。林先生也许并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他始终是我的诗歌启蒙者和引路人,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无缘认识林先生。
真正拜识林先生,是在我1955年考进了北京大学之后。进入北大,我就理直气壮地成为了林庚先生的真正的学生了。我入学时,林先生大约刚到四十岁,风华正茂,却已是北大和全国知名的大学者了。那时林先生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文学史,是隋唐五代那一段。他的课令我们着迷。他讲诗人的作品,不仅是在具体的时代氛围中讲,而且能够“置身”在诗人的具体写作环境中讲。因为林先生本身是诗人,有很多实际的创作经验,他知道创作的甘苦。这种从作品“回到”创作情景中去的学术研究的路子,是我从林先生那里学到的,一直影响着我的学术工作。
最令我们难忘的是他那细致的艺术分析。在别的老师那里可能简单一笔带过的地方,林先生却是条分缕析,如剥笋般的层层深入,直抵那艺术性最核心的也是最精华的部分。他对古诗中“木叶”(“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词的剖析,我当时在课堂亲耳聆听到,欣喜无以言状。50年代中期,林庚先生对艺术性的重视,是要承担风险的,他却是坦然对待。记得有一次系主任召集会议,听取学生意见,我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我说林先生的课讲得好,还引了“木叶”的例子,记得当日的会议主持者听了,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
我不知道当日的天空中正酝酿着狂烈的风暴。随后呢,不仅是“木叶”遭到了批判,而且林先生的“唐诗的黄金时代”,乃至“布衣精神”,也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谴责。那是一个以政治掩埋和吞噬艺术的年代,林先生的“唯美”的学术倾向,是有悖于世的。1958年“大跃进”中,我们这些无知而又天真的学生们,响应了“拔白旗,插红旗”的号召,也真真假假地把林先生当了批判的对象。但在我的心中,林先生还是林先生,他的学术精神,他的人格魅力,是我以毕生的心力倾慕他、追随他、仿效他而始终难以达到的。
林庚先生是北大的骄傲。他的学术操守、人格力量,始终代表着北大的传统精神。他默默住在燕园平静的一角,不与世隔绝,却与世无争;虽然身居深院,却总是心忧天下,萦怀于万民的忧乐。林先生平生自奉甚严,淡薄名利,视功名如草芥。他始终坚守他的布衣精神,以平常心,做平常事,过平常的日子。他名满天下,著作等身,培养了无数弟子,却依然清清雅雅,浅浅淡淡,一副平常居家的样子。
燕南园是嵌在北大校区中心地带的一块绿宝石。不大的院子,松槐夹峙,竹影婆娑,一个清雅的所在,却是大师云集的地方。这里住过冯友兰、朱光潜、王力、周培源……这些老师的家我都进过,林庚先生的家更是多次拜访。只有在这里,你才知道什么是淡泊,什么是宁静?这些老师的家都很平常,好像除了书籍,别的都不起眼,或者都不重要。林先生的家更是如此,绝对与豪华无涉,说是清贫,却未见过分。有一个厅,却是连一套象样的沙发也没有。记得有一只过时的冰箱,倒是被放到了显要的位置,这就越发显示出“家无长物”的特殊境况。
固守清贫生活,固守布衣精神。在林先生那里,精神的富足是永远的和绝对的。在往常,我们经常在燕园的林荫道上遇见林先生潇洒的身影,步履矫健,衣袂随风,恍若仙人。这些年,林先生退休了,却没有停止过他的学术活动,新诗的形式问题,楚辞和唐诗,古典小说和文学史,都是他思考的世界。老师们退休得早,收入并不丰厚,倒是应了“清贫”二字。但林先生安贫若素,不改其乐,前些年精力旺盛时,还经常引吭高歌。林先生是美声唱法,是漂亮的男高音。风雅绝伦,风流倜傥若林先生者,我认定他是李白一类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