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流氓（二）

英雄年代（二）
钉子是活跃分子，天生有领袖气质。

他有一天突然缺席，然后连着几天都没有出现。大哥他们判断一定是钉子家里出了事。
果然，某天早上邻居们看到他家门口贴着钉子父亲的认罪书。丁老伯，是个瘦瘦和蔼受人尊敬的老头，满头银发六十岁的人了。那个时候，弄堂里隔三岔五就会冒出认罪书坦白书勒令书。

一个晚上钉子突然来了，他和大哥在小屋里单独说话，烟雾从门缝里溜出来。练身体的人都心不在焉，似乎等待什麽。半小时后钉子从前门走了，没和昔日的伙伴们照面。他是来向大哥借小号的，大哥曾是少年宫的号手。大哥随后走到院子里向大伙宣布：钉子说了，他三个月不出门，叫大家也不要去找他。他在家里猛练身体，三个月后，他要在这里，撑市面。大哥郑重说道。

大家都心里震动，期望已久的事，今晚终于有人出面承当了。

在此之前，我们这块地方被外来的流氓扫平过多次。所谓扫平，既是一伙人招摇滋事堂而皇之走过某地某段而未遇任何抵抗阻拦，或是虽遭抵抗阻拦而将对手制服，时下许多流氓就是通过这种方法打出名气来的。钉子的宣示带给大家一雪耻辱扬眉吐气的希望，大家更卖力练身体，准备着跟随钉子打天下。

大哥却没有往肌肉健壮方向发展，他每晚象征性的摆弄几下就回到屋里看书。那些书有些是家里原来有的，有些是抄家得来的。我看到他的同伴们日渐隆起的肌肉不免对他有点失望，直到日后他得了个“军师”的称号，我虚荣的心稍微有点安慰。

在三个月里，钉子没有出过门，住他楼下的建华说，在楼梯口看到过钉子，唔，手臂那样子粗，胸肌，呶，两指，三指，三指高，听得大家眉飞色舞。在许多个黄昏时分，飘来小号的声音。那是钉子爬在屋顶上练习小号，为了不影响邻居。断断续续的小号声，一点不激昂，有几分忧郁。多年以后我才能体验出爬在屋顶吹小号的意境，登高引歌，既是练励自己的心胸，也是给自己壮胆。

三个月后，钉子出山了。

他果然与之前判若两人，身体练得肩宽体阔，眼睛里飘忽着不羁挑衅的眼神。他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大家，从今以后就叫他的绰号：钉子！不要叫学名，他要让钉子的名号响遍地区。他又交代给大家任务，碰见人就问：認得某某地段的钉子吗？不要怕，有什么事，我在，叫他们来找我。钉子拍着胸脯说。这是原始的口碑相传的推广办法，钉子知道，要迅速扬名，他须得做几件石破天惊的事。

他每天站在弄堂口挑衅引逗过往行人，寻隙斗殴。对过路的女人尤其是女青年风言浪语，大声评头品足，引得同伙哈哈大笑，女人落荒而逃。钉子又打了几次架，对方都是比他弱的对手。好事不出门，恶名传千里，钉子在短短数周就有了名气。不过这种街头恶少的行径只能让人嗤鼻，而不会令人折服。
这个时候老K出现了。

钉子和大哥二人拜访了老K，他们请老K在凯斯淋喝咖啡，其实那时根本没有咖啡可喝，他们喝的红茶，叫几块鸡蛋糕。

搞政治要找靠山，闯江湖要拜码头。钉子和大哥他们这一代人都成了政治牺牲品，一落千丈萧条失意，他们的时尚就转了向，年轻人是不甘寂寞的。老流氓见了他们，不知教授了什么锦囊妙计，而且还亲自到弄堂口站街，为钉子助威壮声势。老流氓阴沉刚毅，身上有股子气镇得住场面。站在街头他只拿眼角那么轻轻一瞟，路过的女人个个面红耳赤低头侧身而过。

仰观老K的风采，目睹大人们的挑衅打斗是当时最开心的事。

经过高人指点和身教言传，钉子的做派开始上路，显出气魄来，逐渐从街头混混向职业流氓锐变。在钉子的锐变期，老K又加大力催化，由他出面邀请，约来附近方圆内新近窜起的赫赫有名的撑世面人物，钉子在王家沙摆台面做东，大哥作陪，相互引见和和交识。钉子凶相霸气，大哥带着眼镜斯文尔雅。这是江湖上拜场子认大哥的程式，有梁山泊绿林聚义的味道。
那天晚上钉子和大哥从王家沙回来，兴奋无比。大伙都聚在弄堂口等着听新闻。钉子嘴里喷着酒气向大伙讲述见面的经过，气势如虹不可一世，引起大伙的鼓噪。

这些撑世面人物（现在叫大哥大）的传奇我们都听得滚瓜烂熟，现在钉子他们交上朋友，证明钉子已经跻身于地段的一只鼎的地位。接着这些撑世面人物接二连三地到我们的弄堂站街露面，和钉子站在弄堂口抽烟谈笑风生，为钉子折台型。

我们看到了绰号“枣子”的人物，因为个子单薄矮小而得了这个绰号，但在眼面前的“枣子”却是腰圆肩宽的大个子，据说他在家狠练了半年的身体，然后对以前欺负他的人一一复了仇，建立起声威；三丫，听起来象女人名字，其实是个大模子（大身块），打架极凶狠，曾被上体司（上海体育系统革命造反司令部简称）的人捉起来打，打断两根肋骨就是不讨饶；还有山上（劳改农场或牢监的称呼）下来的老阿二，据说捅死过人，走起路来有跳跃感，身手矫健，从不穿短衣单衫，大热天也如此，因为衣袖里永远掖着一把刮刀；老黄牛，也是山上下来的，随身带两样物件，一把口琴，一把螺旋刀，他口琴吹的极好，一路游荡琴声悠扬，螺旋刀不是用来打架的，老黄牛是粱上君子，是他打家劫舍的工具。据说有一次老黄牛偷人家三楼窗台上的一盆花，他沿着水道管攀上去，就在他举起花盆准备下降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走进屋里的声音，于是他只好双手举着花盆一动不动，仅靠双腿夹紧水道管僵持了数小时，可见其粱上功夫。那一晚上摔跤头脸着地的也来了，绰号叫“狐狸”，在静安寺一带撑世面。

我们真是开了眼界，当时的风云人物全到我们这一块地界来了。我们的弄堂一时成了风水宝地。

各路流氓聚会，就凭着一个面子一个义气，与当时复杂诡谲的局势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撑世面人物担着义气为钉子站街助威，钉子的名气果然大振，王家沙聚会是钉子的转折点，他有了流氓的气势，离英雄就差着一步之遥。

名气这玩意儿，虽说是看不见摸不着，但人却感着它，服着它。有时候钉子站街，会有一些远近的流氓主动上前敬烟打招呼；钉子也有几次被人请去摆平纠纷了断恩仇，在江湖上，钉子已经具有老大的资格了。流氓的名气具有人格威力，和明星的名气不同，流氓从不做秀，台上台下必须一致才能服众。流氓和明星的差别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