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想写几笔,把这件事了了,但是心里一直有些世俗的顾虑。看近来坛上讲述自己见证的不少,就来了兴趣,不妨也见证一回,这事儿就算了了。
坦诚地说,接触基督教的最初动机不纯。首先是受了韦伯社会学的启示,以为要救国就必须引入所谓的新教伦理。度过了八十年代末的风波,萌生了比较文化批判的冲动,更认为应该利用基督教文化的冲击改变中国文化,于是立志要学神学,准备回国当传教士。因为一些特殊的因缘,在准备学神学的阶段结识了一批教会人士,其中不乏神学世家的传人。当时的女友正在牧师班学习(前两天久别重逢,她回忆说我帮她写过布道词,毕业时的哲学考试也是我帮她作的,而我自己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其祖父因诠释旧约闻名,而指导我德语写作的密友是现代神学大师 Karl Barth 的再传弟子。可以说,我是未信上帝而先学神学。
受了这些朋友的影响,学习神学的动机逐渐发生了变化,救国热情转变成了对终极真理的追求。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走进了现代基督教徒的思维定式:不管信什么,人总是要有一个信仰的。而一旦认为自己总要有一个信仰,那就要开始追求终极的神。按照开明基督教徒的说法,不论是佛还是道还是阿拉,实际上都是那个无可名状、不可言说的、三位一体的最高存在。这样,很快就成了没有受洗的基督信徒。说实话,当时没有受洗,还因为讨厌一切组织形式。
通过教会史的学习,很快就接触到了中世纪的基督教秘学(Mystik),Eckehart 大师的布道词马上成了通往道门、佛学的敲门砖(基督教在这方面能那得出手的还就只有这么一位大师,后来他的文字还成了天主教会的禁书,基督教秘学就成了绝唱,现在许多人想令其复苏,苦于无路,只能跟日本禅去学,可怜)。教义(Dogmatik)的学习成了最枯燥也是最有趣的事。看不懂的时候,那文字就如同是迷宫或杂碎,枯燥得晕头转向,要看懂了,那就是一场精神杂技,赏心悦目,同时又如同冒险一样让人心惊胆颤,因为那种弯绕得实在是够玄的。正在绕来绕去地对信仰发生了动摇的时候,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有了一个令所有的朋友吃惊的经历,虽然没有瞎眼三天,但震撼力不亚于扫罗在大马色城外的见闻(请别问具体是什么经历,说出来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当时的密友中有两位是先学神学而后改学心理学的,他们马上进行了一番心理测试,结果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幸亏早已经接触了 Eckehart 大师的学说,这个经历没有导致惊慌失措,也没有导致欣喜若狂,更没有导致狂热的传教欲望,但是对上帝的信得到了加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问朋友如何经历那个存在,除了说是受家庭的影响外,多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多也就是在教堂祈祷时的那种群体感受。我还能有理由怀疑那个存在吗?如果确确实实地直接用身心经历了这个存在,那就只能坚信这个存在,如同在炎热的夏日跳进冰凉的水就不能再说水是热的一样。
随后,经过文友的推荐,突然开始喜欢 Herbert Rosendorfer 的作品。这老兄是一个怪物,职业是法官,出名靠写作,对西方音乐和哲学的研究都很深入。听一位律师讲,这老兄作为法官“糟糕透顶”,因为他作出的判决律师们基本上不懂,想反驳都不知道何从入手。除了“写往中国古代的信”,老兄还有一部名为“黄铜心”的小说,写的是间谍机构的荒唐事,其中有一个细节,是主人公拜访一位耶酥教士。天主教耶酥教团的成员历来以学识渊博、善于思辩著称,小说中的老教士也是一位喜欢哲学思考的,说是把西方哲学横着竖着研究了三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法西斯的本质就是坚持终极真理只在自己的手中。”这句话给我来了一个醍醐灌顶,甘露洒心,教义问题上的许多个弯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弯我转不过来,根本原因就是,我可以信一个被称为造物主的上帝,但没法信教会的上帝,不论是“基督教”(新教)还是天主教的上帝,也难以信圣经里的上帝,尤其难信新约里的上帝。与指导写作的好友讨论了几个星期,他也认为,接着学教义已经没什么信仰上的意义,剩下的只是知识和哲学思考的意义。所以,教义还在学,但是已经成了批判的对象,而上帝也不再是和基督挂在一起的上帝,也与圣经脱离了关系。上帝终于失去了名字。
2001或2002年的时候,专心于禅学和道门已经有些年头,上帝早已经被遗忘在了脑后,而且因为特殊的原因,早已经避免进教堂。有一天与道友在一家咖啡馆,边喝边讨论,话题当然是道与禅。咖啡馆边上的教堂曾经是东德和平革命的起源地,人气很旺。短短半个小时间,居然又发生了两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几个道友都是基督教家庭出来的,知道我信上帝的经历,于是和我开起了玩笑:老人家那么看重你,你却背叛他,他能不生气吗?而回想起那次深夜的经历,感觉到那个存在不是那个自称为犹太王的人物,更不是Eckehart大师的上帝,而似乎就是旧约各种神话所描述的那个,就是古代以色列人的复仇神。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天色已暗,抬头看教堂的尖顶,隐隐约约看到了什么,但是这个“什么”却是那么微弱,那么恼怒却那么无能为力。这时,脑海突现黄帝的名言:“道无鬼神,独往独来。”这句话明白了:是鬼神,非鬼神,是名鬼神。于是悄声对那个“什么”说:“再见了,老人家!这缘,到头了,不论是报复还是护佑,你的威力,对我已经微不足道。你不再是我的需要,我也不能再供养你。保重吧。”从此,那个“什么”便不再存在,我也不再怕进教堂。
神学界当年的那些朋友,如今或从政,或寻常就业,当然也有在教会当牧师的,现在依旧是朋友,只是都不再多谈上帝的信仰,即使当牧师的朋友也比以往多了些宽容,也知道了智慧与真理不仅仅在圣经之中。而我自己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虽然不满教会的说教,但理解真正虔信的教徒对上帝的信仰,而且不赞同用科学的实证方法论证上帝的存在与否,因为上帝这个“什么”至少到目前为止无法用科学方法证实或证伪,所以这许多年能和基督教的朋友相安无事。只是碰上原教旨主义的新教极端教派的信徒,尤其是狂热传教的信徒,就免不了回敬一句:越是宣称信仰坚定,越是传教狂热的,心里对自己的信仰疑虑越多,传教的基础就是自己的信仰不足。自使徒保罗以降,基督教早期那么多信徒热衷于传教,不就是因为末日审判随时会到来的预言迟迟没有兑现吗?
旧帖贴于2005-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