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刚出生的婴儿,俩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这是为什么呢?
“我,新的生命开始了。给我,给我——给我奶,给我衣,给我名,给我利,给我金钱,给我爱人,给我豪宅,给我名车…….给我,给我!这一切, 我都要一点一点紧紧地抓住,紧紧地捏在手中。点滴好东西也别想从我指缝中漏下去。现在,我向世人宣示我的这个决定,请记住我这双拳,记住我今天的呐喊!”
好多年过去了……
终于,这个生命来到了他的终点,就等这一步跨过去,天人 阻 隔,永无回头。回头看看,奋斗,挣扎,忍耐,算计;多少个不眠的清夜,多少个亢奋的白天;多少个几近崩溃的临界点,多少次峰回路转的庆幸;如此多的依恋,如此多的牵挂;这么多的金钱,这么多的好玩艺儿……当下,统统都不能带走,这些他原以为绝对割舍不下的东西,现在都得抛下。这奈何桥怎么就不让人背个包,牵个人一块儿过呢?正是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啊。他只好轻轻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不甘心地,把他的十指伸直,双手摊开,耳畔是亲人的哭泣和呼唤……
人们把这叫做撒手而归。
撒手,这是一个费力不尽过了一生的生命向后来者的明白的警示。
(二)
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来访,面容憔悴,眼皮浮肿,让人惊异 。讯问之后,才知道他患了医学外行都不愿发这个音的疾病。好在他态度积极,配合治疗,家人也关怀备至,近两年了,情况尚可。他的一番言谈,使我心动。
他说,刚被诊断出患这个病时,我心里很不平静,我不烟不酒,又爱锻炼,生活工作压力也不特别的大,为什么是我呢?通过这一年多的经历,我想了很多,现在我以积极的态度接受了这个事实,和疾病作斗争。死,我倒不怕。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人逃得掉这个结果!如果就是我和一部份人摊上去死, 而别的人都永远地活下去,那么,对死我会有恐惧感。现在,想通了。我和别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我的生命可能比许多人短那么一点点。
他接着说,你知道,我是学地质的,随便在地上捡两块石头,一块是 新生代里第四纪的(人类祖先出现,两百五十万年前。这是朋友走后,我翻的百科书上说的),一块是中生代侏罗纪的,(哦,这我知道,恐龙的乐园嘛,一亿九千五百万年前,持续了五千八百万年),对不是学地质的人来说,这两块石头一点区别都没有。一两万年,在我们看来,是嗖嗖一瞬。(他手在空中斜着砍下来,手划到中间短暂停顿一下。)二三十年对我们学地质的人来说,是基本忽略不计的!
他讲 的真好!他是学自然科学的,遇到事儿,能平心静气地去分析,从繁复中理出头绪,从迷乱里发现逻辑,用远见( vision )去增强他 的意志,用逻辑去引导他的行动。象他这样这样一想,我们都会霍然开朗,走出老是在自己心里兜不出来的怪圈。
我以至诚的祝福期盼他痊愈的佳音!
(三)
一 位医生朋友,曾经给我讲了下面的话。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好像昨天才听到一样。
我每天傍晚下班,从办公室通过长长的过道,走向楼梯时,总会向那最繁忙的病房探头看一看,我已经下班,本没我的事了,职业习惯吧。七八个医生护士小跑似地忙进忙出,心电图机,呼吸机,氧气瓶,都推进去了,只听见主管医生大声吩咐护士,快叫陈麻醉师,21床要插管!赶快给王主任打电话,请他马上来!我们知道,是危重病人。不等到走出住院部大门,21床就不在我的脑海里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上班时再走过病房。看到里面有人,护士或是陪伴在忙乎,知道病人抢救回来了,转危为安了。但是,更有不少的时候,这间病房一片安静,地板清洁得干干净净,床上换上了新的床单,新的枕套,雪白雪白,白得刺眼。窗户半开着,空气中有好闻 的来苏清洁剂的味道。我知道,抢救没有成功,病人已经走了。这个时候,我总要在这间病房的门口站一小会,一二十秒吧。偶而会想到,我只知道这个名叫21 床的人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又一个生命走了,这么简单,这么迅疾 。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想,就站一会儿,然后走过去交接班。
下午科室常常开会,讨论什么职称晋升的事,或是什么发放院长基金津贴的人选提名,那干净的病房 和雪白雪白的床单、枕头,就在眼前,我心里很平静,有时真打不起劲头来和他们争 一争这些本来很稀罕的名额。
(四)
人出生的时候,这份疼痛还有母亲和这个新生命一块承受。所谓“儿奔生,娘奔死”,两个人共同分 担可能的危险。
但是告别人世的时候,不论他是无憾或是不舍,他却得独自闯过这一关,寂寞地走向永远。所以,老人们说,不要拉着这正在断气的人的手,手被拉着,他有牵挂,这一步就迈不出去,要让他尽快安息,就要放开他的手,让他独自走好。
真的,人是很孤独的生物。